华老太爷叫华不忧,是华乐山的父亲,在当地是一个名人。
华不忧生于民国十五年,满周岁抓周,一把抓过来一枚官印时,他的父亲和爷爷都不开心,他们断定,这娃长大了免不了命运多舛,一身坎坷——在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里,时局犹如棋局,反反复复,捉摸不定,不适合当官。他们都希望华不忧长大了成为一个学者,安安稳稳地做学问,教书育人,或悬壶杏林,济世救人。
民国三十四年,华不忧考取了武汉大学,四年后大学毕业,父亲华仲卿想在解放军没来之前,让他和姐姐一起到美国留学,可他就是不干,华不忧的姐姐只好一人去了美国,不久解放军来了,新政府安排他到沔城县第一中学当了副校长。华仲卿这才知道,儿子华不忧早就加入了共产党。
“难怪这小子的思想那么激进,原来他的后脑壳上长了反骨。” 华仲卿这才想起儿子经常在家谈论民主、自由、选举、宪政,批判国民党搞一党专政,抱怨没有新闻自由,不能自由结社。每当这个时候,他会告诫儿子:祸从口出,莫谈国事 。心里却在说,真是我的儿子,有血性!儿子说的那些话正是他想说的。
华仲卿年轻时也一样,胸怀远大的抱负和理想。
他在村里的私塾学堂读了五年书后,父亲把他送到县里的新式学校读书,高中毕业后,被学校保送到中央政治学校,修学工商管理,那一年,华不忧尚在襁褓之中,华仲卿含泪告别妻儿,提着一个简单的行囊前往首都南京,他踌躇满志,准备学成后大展宏图、报效国家,不料时乖运蹇,还没毕业就被抓进了大牢——保送他的中学校长被查出是共产党,他被怀疑是同党。由于找不出证据,关了一年后放了,出来后找不到事做,中央政治学校的同学帮了他,给他在县衙里谋了一个闲职,让他能够养家糊口。他在牢里受了酷刑,落下了一身病症,治了十多年的病,身体才慢慢恢复元气。他恨透了国民党。
想到共产党已经夺取了政权,将要组建一个更加民主、更加开明的政府时,华仲卿心里非常高兴。他在县中学读书时,老师给他看过共产党的报纸,他了解共产党的主张。一想到自己的儿子是一个共产党员,顿时觉得脸上很有光彩,他为自己没能加入共产党感到遗憾。自己才四十五岁,身体也还硬朗,如果共产党不弃,他愿意为国家效力,鞠躬尽瘁,死而后矣。
华仲卿找到军管会,谈了他的想法,军管会安排他到工商管理局当了一名科员,华仲卿很高兴,工作劲头十足,转眼到了一九五一年,他突然被抓,说他是特嫌。
华仲卿觉得冤枉,准备为自己辩护:法庭会采信他的哪些辩辞,哪些可能不会采信,他的确参加过国民党的一些活动,但他没有加入国民党。他在中央政治学校读书时参加过三青团,是被裹挟加入的。解放后他在工商局工作,只是一个普通职员,接触不到机密文件,也从未向人打听,更没有与外界联系。他每天都在盼望开庭,每天都在煎熬中过完一天,直到有一天看管人员叫到他的名字,他以为要开庭了,高高兴兴地走出监室,刚走出过道,就被打倒在地,被两条麻绳捆成了粽子,丢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三个小时后,两个当兵的提着他走近一辆军车,他被重重地甩在车板上,拉到了一个会场。他已经被折磨的半死不活、奄奄一息,昏昏沉沉中恍惚听到他被判了死罪,他想,这就算判了?不过堂了? 不传证人了?不让上诉了?他蹲过国民党的大牢,知道诉讼程序。
哪有不经审判就判人死罪的?国民政府没有,北洋政府没有,中国历朝历代都没有。他感觉自己是被绑票了。
十二岁那年,他被土匪绑了,父亲交了赎金,第二天土匪给他做了一桌子好吃的,让他美美的吃了一顿,然后放了他。
他了解的共产党不应该是这样的,共产党是讲民主、讲法治的。
他们会不会是冒充共产党的土匪?要是土匪就好了,土匪只要钱,不要命。
他们是什么人?但他们肯定不是共产党,或不是真正的共产党。他们是冒牌的共产党?他的儿子就是共产党,跟他们不是同一路人,他们杀他是在报复他的儿子?儿子参加地下党时一定得罪了什么人,他们一定是儿子的仇人,是儿子的仇人就是共产党的敌人,一定是!一定是!!
难怪他们不让他见儿子,他们是怕阴谋暴露。他给共产党做事,他们怀恨在心,他们杀他是在警告给共产党做事的其他人。
他们要杀他,连签字画押按手印都给他省了,他们是土匪无疑!
他想到了古代法场斩人,犯人在行刑前要吃最后一顿饭,犯人想吃什么,官府都会满足。他已经一整天没吃没喝了,他们的心肠真狠,想让他当一个饿死鬼。
不给吃的也行,总得给点水喝吧?他已经一天没喝水了。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他睁眼一看,车开到了襄河的河滩上,他感觉要被撕票了。
“中国共产党万岁!”枪响前,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声嘶力竭地喊道。
华不忧替他的父亲交了子弹费,却不愿意去收尸,他对她母亲说,华犯仲卿是反革命份子,罪恶滔天,罪有应得。
他的母亲打了他一巴掌,声嘶力竭地骂道:逆子!孽障!忤逆不孝的畜牲!猪狗不如的东西!早知你是这种玩意,我当时就不该生你!生了也不该养你!
他的舅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铁青着脸,没说一句话。
堂叔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两个姑姑四只泪眼望着他,像是在恳求他。
他的女朋友先是好言劝他,见实在说不动他,就把他臭骂了一顿,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终究没给他的父亲收尸。母亲在舅伯、堂叔和姑姑的帮助下,买了一床芦席,裹了父亲的尸体,找了一个荒坡,随便埋了,带着他五岁的弟弟、八岁的妹妹,哭哭啼啼回了乡下。
女朋友回来时,他的妈妈和弟妹已经离开了沔城。她拿来了一大包衣服,是准备送给他们的。
见妈妈和弟妹不在,女朋友问华不忧,他们到哪里去了,他回答说回了乡下,女朋友一听又生气了,责怪他为什么不留住他们,又把他骂了一顿。
他发现女朋友变了。她以前那么的温柔体贴,那样的小鸟依人,同他讲话总是娇声嗲气,燕语呢喃,话语中充满了女性的温柔、羞涩和娇嗔,她现在变得有了脾气,开始冲他发火,话语中充满了责备、恼怒和不满。
女朋友走了。她将那包衣服摔在地上,“嘣”的关上了门,“咚咚咚咚”的走了,走得毅然决然。
他感觉他和她的关系走到了尽头。
他哭了。
他有他的委屈。
父亲到工商局工作的第二天,组织上找到他,问了一些他父亲的情况,对他说,你父亲很可疑,可能是国民党特务,他早年在中央政治学校读书,在那里参加了三青团。中央政治学校是一所很反动的学校,校长是蒋介石,教学长是陈果夫。陈果夫是中统头子,他的学生很多都是特务,据我们掌握的情报,你父亲的一位同班同学就是中统的站长,两年前,你父亲主动联系过他。还有,一九三一年,沔城地下县委被破坏,我们有很多同志被捕,你父亲也被铺了,我们的同志被杀害了,你父亲却放了,出来不久就到国民党的县政府当了官,我们怀疑你父亲的这段历史。组织上希望你密切监视你的父亲,每天报告他的情况,去了哪里,见了哪些人,说了什么话等,都要写下来。
他当场向组织坦陈,两年前父亲主动联系的那个人他认识,但他不知道那个人是特务,他父亲找那个人是求他帮忙,他父亲准备让他和姐姐出国留学,苦于没有门路,就去找了那个人。那个人门路广,有路子。
组织上马上批评了他,说他党性不强,什么这个人那个人的,那是我党的敌人,并告诫他说,要放下个人恩怨,一切以党的利益为重,个人必须服从组织。考验你的时候到了,党相信你一定能完成这个光荣的任务。
自此以后,他每天向组织书面汇报父亲的情况,从未间断。
父亲被处决的当天,他含着眼泪给党组织写信,汇报了自己的思想,表达了一心一意跟党走的决心。
他心里明白父亲是冤枉的,没有证据显示他的父亲是特务。但他是共产党员,只能服从组织。他后来听说,父亲本来是可以不杀的,但上面规定要杀的人数还差六、七个,需要从被关的几百个中挑选出六、七个人杀掉,公安局挑了二十个“可杀可不杀”的“反革命份子”,将这二十个人的名字写在纸上,揉成团抓阄,从中随便抓了七个纸团,其中就有父亲的名字。
他后来还听说,镇压反革命时,只要是在中央政治学校读过书的,先抓了再说,到后来变成了先杀了再说。党和政府对他的父亲网开一面,将其划入了可杀可不杀之列,通过抓阄确定是杀、还是不杀,这本身就是一种恩赐,只能怪他父亲运气不好。华不忧应该感恩党,感恩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