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永昌媳妇生了三个女儿后就没了动静，这可急坏了爷爷奶奶，他们想要一个重孙传宗接代。奶奶时不时瞅瞅孙媳妇的肚子，孙媳妇的肚子总是瘪的。
“这可怎么办好？”爷爷一筹莫展。
“听说靳家台观音庙里供的观音菩萨灵验，要不我们去拜拜观音？”
爷爷说：“那个观音庙不是早拆了吗？”
“都拆了三回了，现在又修好了。拜的人多，香火旺着呢。”
爷爷说“要去，要去，得赶紧去，晚了又拆了。”
“是的。听说这次是一个台湾老板出钱修的，他有四个姑娘，没有学生娃，到处拜佛都没用，到靳家台观音庙只拜了一次，他婆娘就怀上了，生下来是学生娃，他来还愿，发现庙拆了，于是他掏钱，重又修了观音庙。”
爷爷洗了手脸，奶奶也梳洗打扮了一下，两个老人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提了四、五斤粳稻新米，两、三斤黄豆，十几个萝卜，十几个莴苣，相互搀扶着边走边歇，走了小半天，到了靳家台观音庙，将粳米、黄豆、萝卜、莴苣交到斋堂，献了功德钱，烧了香，叩了头，作了揖，下了跪，向观音菩萨许了愿，临走时请了一尊送子观音，回到家后供在家里的神堂上，每天早晚烧香磕头，希望送子观音给他们送来一个孙子。三年后，永昌媳妇终于怀上了，这可乐坏了爷爷奶奶。
永昌父亲死得早，妈妈罗梅改嫁后，是爷爷奶奶把他带大的，当初爷爷奶奶不让罗梅带走永昌，是因为永昌是高家的香火。现在看来，这个香火可以续下去了，爷爷奶奶整天乐呵呵的。
怀到第七个月，不知怎么让公社的人知道了，他们把永昌媳妇抓到公社卫生院引了产，爷爷听到这个消息后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有爬起来，带着满腔怨恨走了。
高永昌也被公社抓走了，关在公社收审所，永昌媳妇引产后第二天，也转到了收审所，公社计划生育办公室给他们办了半个月的学习班，告诉他们，两个人中必须有一个要做绝育手术，如不做绝育手术，须交五百元的计划生育（注释⑮）保证金，于是他们东拼西凑，凑够了五百元钱。
永昌媳妇再次怀上后，躲到了继父华不忧的家里，等孩子生下来后才回到乡下，大队和公社的干部非常生气。大队党支部本来有希望评为公社先进党支部的，出了高永昌超生的事，评先进党支部告吹了。大队支部书记本来要上调公社、一家人也要转为城镇户口的，因这事也泡了汤。支部书记恨死了高永昌，他带着公社民兵扒了高永昌家的房子，没收了高永昌的计划生育保证金，把高永昌老婆抓到公社卫生院，强制做了结扎手术，又罚了他们一千元钱。高永昌将家里的鸡鸭鹅猪全部卖了，又将房前屋后的树全部砍光卖了，也只凑够了七百多块，只好进城找继父借钱。
华不忧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借什么借？他到银行取了一千块钱，交到永昌手上，对他说，交了罚款，剩下的钱修一下房子，如果不够，给我和你妈讲一声。你们家孩子多，困难，老大要上学，来不了，就让老二老三到我们这里来，和我们一起过吧，一来让两个孙女陪陪我们，二来也给你们减轻一点生活压力，城里的粮食现在不是问题了，不像以前要凭粮票、粮本，现在黑市上也买得到粮票了，国营粮店也有议价粮卖。
老伴罗梅感动得流了泪——最让她放心不下的就是她和前夫生的这个儿子，她早就有这个想法，只是不好向老头子开口。
乐山说，我们农机厂在招临时工，大哥大嫂何不到我们厂来当临时工？虽然工资低一点，但总比在农村种地好一些。劳资科我有熟人，我可以带你去找他们。
高永昌一听，很是高兴，他说目前只能他一个人进城做事，你嫂子来不了，家里还有一个快七十的奶奶，老大还要读书。
高永昌当天就回了乡下，到公社交了超生罚款，第二天带着老二、老三进了城，将老二、老三安顿在继父家后，他又来到农机厂，找到乐山，乐山带他到了劳资科，填了一张表，高永昌安排到了工厂搬运队。
搬运队实行计件工资，没有星期天，也不固定上下班时间 ，干的多，得的多，高永昌心里高兴，希望天天有活干，这样他就挣的多了。一个月下来，他挣了四十多元，同弟弟乐山比，他只比乐山少了四、五元钱。他已经很满足了。
来得早的人对他讲，以前这里有五十多个搬运工，都是国家正式职工，星期天要休息，每天一到点就下班走人，从不加班，也不管到的货要不要马上卸下来，出的货是不是马上要拉走。
现在他们还不到二十人，来的货随到随下，要出的货随时上车。效率高了很多，每个月发的工资还不到原来的一半。永昌的同事中有人不服，说是同工不同酬：
“那些正式工除了工资，还有好多补贴：有粮食津贴，副食品价格补贴，洗澡理发还要发洗理费，没出安全事故，要发安全奖，上下货物时没损坏物品，要发工作质量奖。”
“他们还要发工作服，手套，大头皮鞋，我们什么都没有。”
高永昌安慰他们说，人不能同人比。人比人，气死人。我们出身在农村，一生下来就低人一等，有现在这样的事做就不错了，认命吧，谁让我们没有托身在城里，托身在了农村？
华乐山也在抱怨社会不公，他是工人编制，工人分成普工和技工，普工和技工又各自分成八个级别，他是普通三级钳工，级别很低，干同样的活，级别高一点的技工的工资是他的两倍。
他更不服是是那些坐在办公室里的干部，整天坐在那里看报纸、喝茶、装模作样的办一下工，一天就混过去了，发工资时比干活的工人还高。并且坐办公室的干部越来越多，一些有关系的工人都到了行政科室，先是以工代干（注释⑯），后来都慢慢转为干部编制了。
他的师傅是四级技工，工资高，他师傅也不服，师傅说乡镇工厂星期天请他去帮忙干活，一天就给了他十五元。他告诉华乐山，原来的社队企业改了名，现在叫乡镇企业了，他看好其中一家工厂，说那家工厂迟早会超过他们厂，那家工厂想请他去当厂长，开出的工资是每月一千块，是他现在工资的十倍，他现在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去。如果去了，这边的福利就全没有了。这边工资虽然低一点，但福利还是蛮好的：单位要给你分房，看病全部报销，遇到物价上涨，还会给你物价补贴。就是生病不能上班了，还可以拿百分之六十的工资，其它福利一点不少。到了乡镇工厂，工资虽然高，但这些福利全都没了。
华乐山对师傅说，这么高的工资，为什么不去？
师傅问他，你去不去?
华乐山说，你去，我就去。
师傅说，再等一等吧，我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
华乐山说，我听说，国家明年不给我们生产计划了，要我们厂自己去找活。
师傅说，如果是这样，我们厂完了。你看我们厂今年的生产任务，一半是国家计划，一半是自己找的活，自己找的活基本上是亏损的。比如我们做的汽车保险杆支架，我们卖给国家，一套是十九元，卖给二汽，只有十六元，少了三元。
乐山说，既然是亏的，为什么还要做？
师傅说，不做不行啊，不做亏的更多。
乐山说，价格怎么只有十六元？是不是业务员拿了回扣？
师傅说，业务员怎么拿回扣？是我们求别人，给别人回扣才对。就是十六元一个，二汽厂还不想要呢，还是看大家都是国营厂，合作了那么多年才要的。几家乡镇厂提供给他们的，价格不到十六元，可能还给了二汽厂业务员好处费。
乐山说，他们的价格怎么会这么低？
师傅说，他们成本低，价格自然就低了。
乐山说，成本再低，也低不了那么多呀。
师傅说，如果我自己开一个厂，生产保险杆支架，全部成本不会超过六元。我们厂成本之所以这么高，主要是拿工资的多，干活的少，工人的效率又低，单位成本怎么降得下来？别人是社会办工厂，我们是工厂办社会，工厂就是一个小社会，社会上有的，我们厂都有，什么幼儿园、小学、中学、家属委员会、离退休办公室、计划生育办公室、青工部、团委、妇联、组织部、纪委、统战部、武装部、宣传部等等等等，党政干部比工人还多，这工厂怎么会有效率？再看那些乡镇企业，他们除了跑业务的，其他人基本上是干活的，跑业务的回了工厂，也要下车间干活，他们一个人一天生产二十个保险杆支架，我们只能生产十个，这成本怎么比？
乐山说，这样看来，我们厂迟早要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