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迄今为止川普的维权仍然还是在宪政框架内,但确实快走到了宪政所能允许的极限。
       
川普当然可以继续维权,但不应当学1933年的希特勒频频诉诸于民意,以“正邪之战”来煽动支持者上街。因为总统普选本身就是最全面最真实的民意展示。当然川普会说因为选举存在系统性舞弊行为,所以选票并不能代表真实民意。但是选举是否存在系统性的舞弊,最终应当通过司法审查来做个了断。
       
我希望国内泛自由派对川普的支持止于宪政框架之内,不要动不动就想掀桌子,否则逾越了界限就会走向自己追求的反面。
       
川普的支持者可能夸大了总统对矫正社会风气的作用。总统没有专制国家或极权国家老大一言九鼎的权力。也正因为夸大了米国总统的权力和作用,反过来也对拜登上台产生了过度的恐惧。
       
我希望支持川普的我的朋友们,要做一个有风度的支持者,有风度就是不要狂热,不要自以为义,不要让情绪压倒理性,要能容忍反川者的不同意见,要意识到价值多元是现代社会的主要特点之一,总有人会和你观点不同。
—————————————————————————————————————————————————
 
(一)文章缘起
 
        我在朋友圈分享了一篇刘亚伟老师的文章《我看美国大选》,顺着亚伟老师文中的一句话,我评论了一句:追求伟大制度本身就是一种僭妄,一种理性的致命自负。永苗兄就建议我也写一篇,还说写是更好的思考,不然丢了,丢了,丢了。
        我就觉得永苗说的对,无论深刻抑或浅薄,都不妨把自己的想法写出来,权当整理一下思路。针对美国总统大选,虽则在几个群里断断续续说了几句,但一直有意犹未尽之感。另外,张千帆和贺卫方两位老师因为批评川普,在互联网上所遭遇的言语暴力,也让我有点愕然。也就愈发坚定了我写点东西的想法。
        从我个人感受来看,我的朋友,支持川普的占多数,只有少数几个反川,拜登这个候选人成了背景帝。这倒与美国本土的情况类似,都说本次选举就是支持川普和反对川普的人的较量。因我个人一直持偏保守主义的理念,也多少倾向于川,但以超然的心态在看待竞选的结果。
        这里必须为“沉默的多数”说句公道话,泛自由派的主体并没有极化,和我一样虽然有倾向但持超然心态的人还是多数。不讲道理代入感却很强烈的“川粉”或者“川黑”仍然是极少数。但是因为“沉默的多数”对结果比较超然,所以更愿意观察,而不是武断地选边站,所以虽然人数多但声音弱。“沉默的多数”不是不关心大选,大多数也是非常关心,只是关注的内容不同,对我来说从中观察美国宪政体制的运行机制,观察美国的主流民意和社会思潮比关注谁当选更有意义。而且在我看来,关注谁当选也并无太多实际意义,毕竟我们对选举结果没有丝毫影响力。川普或者拜登,无论你认为谁当选对中国有利,我们都只能是被动的接受者。何况你的认为也只是一种判断,判断的准确度都是很令人生疑的。何况每个人判断的着眼点也不同,有的放眼长远,比如五十年之后,有的只看几年。放眼长远的人与只看几年的人相比,在道德上难道就更优越?这都是可以争论的。
 
(二)美国已经是具备正义品性的国家
 
        当然我之所以超然的看待川普与拜登的竞争,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对美国宪政制度的信任。从1789年开始,历经200多年的运行,美国的宪政体制已经足够成熟,特别是经历19世纪的南北战争和20世纪的民权运动,美国相当于重塑了宪法根基,全民重新达成了新的社会契约,全体国民不分肤色性别都享有平等的权利和自由,能得到宪法平等的保护。至此美国从少数白人男性的小众共和升级为全民共和。美国成为真正具备正义品性的国家。
        这不是说美国在宪政运行的过程不再产生棘手的问题。而是意味着无论什么样的问题均可以且应当在宪政框架内解决。宪政的特点就是政治问题解决的非暴力性,行政首脑和议员要民主选举、定期换届,在选举换届过程中产生的政治纠纷要么以民主方式解决,要么以司法审查的方式解决,但必须是和平的,警察应当价值中立,成为社会秩序的维护者,而军队更应当超然世外,真正成为国家安全的盾牌而不是党争的工具。
        正因为美国已经是真正具备正义品性的国家,在这样的国家,颠覆其基本制度无疑就代表一种恶。福山所谓“历史的终结”,其表达的意思是民主宪政和市场体制取得主导地位,革命永久退场,政治将变得平庸乏味。当然这种状态既是平庸乏味的,但更是幸福的,特别是对升斗小民。
 
(三)应以消极自由观看待社交平台与己不同的意见
 
        在一个律师群里,面对双方激烈的争执甚至撕裂,我曾写过一段文字,希望大家更超然一点,不要有太强烈的⻆色代入感,否则很容易让我们陷入尴尬。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个人的看法也在发生些微改变,这些代入感很强的人就是我很要好的朋友,他们对川普的爱憎是有真实关切的,是有自己的价值观支撑的,不能说他们是浅薄的,因而也是值得认真对待的。所以我修正了自己的看法,觉得全网热议不是件坏事,不能因为担心出现撕裂的局面就不辩论。因为价值观的分歧是客观存在的,不争论它也存在,一有机会它就会显露出来。借着美国大选,把分歧暴露出来,经过思想的交锋,能达成一些共识最好,暂时不能达成共识也无妨。面对不同的声音,辩论时可能有意气之争,但时过境迁我相信多数人会有所省思,以对方的视⻆或者更多视⻆来审视自己的观点。这就是成长。
        因我个人一直秉持一种消极自由观,认为在微信群里发言,属于消极自由的范畴,只要没有人身攻击,没有爆粗口等违反群规的行为,意见表达不应当被禁止,支持川普或者反对川普的都不应当被嘲讽。现实中,反对川普的人往往有一种智识优越感,而支持川普的则充满道德义愤,所以双方屡屡争论的火星四射,人身攻击不断。
        本次大选,在华人圈确实假消息泛滥,但在我看来,对真假难辨的信息,除非你能依据已有的信息给证伪,或者你可以依据常识、逻辑来证伪,否则我希望对此予以适度容忍,以存疑的状态等闲视之最好,对真假莫辨的消息保持一种开放性,也是一种必要的审慎,孔子说“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要相信假消息很快就会被后续的事实证伪。
        我一再重申一个观点,即川普在宪政框架内穷尽一切手段维权没有任何可指摘的地方,甚至他利用制度的漏洞也可以理解,从杰斐逊和亚当斯竞争第四任总统开始,党派竞争就成为总统大选的主旋律,那种华盛顿般体面优雅的总统人设就崩了,赢,千方百计的赢成为主旨。从应然角度,宪政体制本身也并不保证选举一个优雅体面道德高尚的人,甚至可能恰好相反。反川的人嘲讽川普吃相太难看,是在颠覆这个体制。对此我有不同看法,我认为迄今为止川普的维权仍然还是在宪政框架内,但确实快走到了宪政所能允许的极限。
 
(四)川普已经快走到了宪政所能允许的极限
 
        为什么说川普快走到了宪政所能允许的极限呢?
        川普及其律师团队频繁使用“we the people”这个大词,将对方定性为“叛国者”,他川普是美国的拯救者,他正在以一己之力挑战整个腐化体制,这场选举是一场“正邪之战”,他呼吁“we the people”的支持。所以铁锈地带的白人情绪激昂地挎着枪上街了,个别红脖子白人甚至说美国有内战的危险,显然他不是在表达忧虑,而是在威胁。
        川普这种煽动民粹的操作模式,蕴含局部局势失控的危险。一旦局部失控,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川普会为此付出代价。
        已经走到宪政所能允许极限的川普,再往前走就有身败名裂的危险。川普当然可以继续维权,但不应当学1933年的希特勒频频诉诸于民意,以“正邪之战”来煽动支持者上街。因为总统普选本身就是最全面最真实的民意展示。当然川普会说因为选举存在系统性舞弊行为,所以选票并不能代表真实民意。但是选举是否存在系统性的舞弊,这是一个需要待证的事实,需要指控方举证。对一个事实问题的确认,最终应当通过司法审查来做个了断。现在最高法院有六位大法官是保守派,他们至少不会偏袒拜登,他们做出的裁决川普应当遵守。
 
(五)支持川普应当止于宪政框架内
 
        国内一些泛自由派,其中不乏我的朋友,作为局外人竟然表现的比一些美国人还要激进。他们完全接受了川普这套“正邪之战”的说辞,认为美国已经快到了国将不国的危险境地,主流媒体全部沦陷,成为华尔街和硅谷企业的传声筒,以BLM和安提法为代表的左派激进主义正在摧毁美国,有且只有川普能正本清源,能清理华盛顿沼泽,能让美国重新按照基督的旨意发展。拜登如果当选,美利坚会加速堕落,“人类灯塔”会熄灭,恐怖主义势力和Rogue政权将为所欲为。这是一场属灵的战争,他们说。顺理成章的,我的一些朋友就支持川普宣布紧急状态,甚至鼓励发动内战做林肯,或者用诗一样的语言期待川普“跨过卢比孔河”做凯撒。
        我曾在微信群里多次说,我希望泛自由派对川普的支持止于宪政框架之内,不要动不动就想掀桌子,否则逾越了界限就会走向自己追求的反面。既然支持川普的人多声称支持是因为川普是一个保守主义者,他的政策是保守主义的。那么什么是一个保守主义者最应该保守的东西呢?对于一个真正具备正义品性的国家,其宪政体制不首先是应该被保守的吗?而蕴含在宪政体制之中的正当程序和规则不应当首先被保守吗?正义不应该抽象化看待,正义蕴含在正当程序和规则之中。如果自以为义,以个体价值观作为正义的评判标准,正义不仅将失去恒久的品质,也会让我们陷入前后逻辑不能自洽的困境。
 
(六)保守主义者应如何看待米国的社会问题
 
        大陆如此众多的泛自由派,在看待米国大选时以保守主义的面目出现,是颇耐人寻味的,其中不乏学者教授,其言论中也不乏真知灼见。所以这些人绝非如某些人所讽刺的展现了浅薄无知,而是有价值观为依托,有真实的利益关切。他们揭露的问题有些确实是存在的。他们中的很多人出于直觉意识到了进步主义带来的一些问题,看到了女权主义者、非法移民、LGBT、BLM运动给美国宪政秩序带来一定的冲击。寄希望于川普带领米国重回基督教文化传统,重回刚健质朴的昂格鲁撒克逊白人传统价值观,对Rogue政权进行震慑。
        这些问题确实部分都存在,但他们寄希望于川普力挽狂澜恐怕是一厢情愿,有些问题是不可逆的。比如米国种族构成的改变,米国不可能再回到80年代白人绝对多数的里根时期。米国曾受益于黑奴种植园经济,现在如果抱怨黑人太多恐怕缺乏正当性,同理,米国受益于全球精英的移民,如果现在抱怨移民改变了它的种族构成、文化信仰等恐怕也缺乏正当性。这是应付的代价,就如同英法对近东殖民就要承担昔日宗主国的一些道义责任一样,欧洲之所以吸纳强悍的穆斯林移民而不是引进安分守己的华人,背后是有道义责任在的。
        另外,川普的支持者可能夸大了总统对矫正社会风气的作用。美国是联邦制国家,存在多样态多层次的分权,在联邦政府层面,总统代表的行政权力也只是三权之中的一权,而且文官制度的存在本身也会对总统的权力形成制约。总统没有专制国家或极权国家老大一言九鼎的权力。总统通过行政政策会影响社会氛围,但一个社会整体趋向保守还是激进,并不全由总统说了算,从既有的历史看,总统主要影响税收政策、国防政策、移民政策,但对于像BLM、女权运动、安提法这些社会思潮及其运动,因为受制于宪法第一修正案,很难直接抑制,可能最高法的判例示范更有效果,可能通过影响高校教师和媒体从业者的价值观更有效果,不过后两者向来是进步主义的大本营。
        也正因为夸大了米国总统的权力和作用,反过来也对拜登上台产生了过度的恐惧。现在,米国共和党在参院占多数,在众院仅处微弱劣势,在最高法占六比三多数。即便拜登上台,也不可能改头换面,从米国国家利益出发,他也必须是在既有现实的基础上发挥领导作用。
        米国作为一个移民国家,族裔背景的多元必然带来文化的多元宗教信仰的多元,同时米国作为一个奠基于尊重消极自由、保障个体权利的具备正义品性的现代国家,价值的多元也是不可避免的。
        作为一个保守主义者,无论你多么不情愿,你的一切期望,一切愿景都必须从这个种族、文化、信仰、价值多元的事实出发。为了让米国变成你期望的样子,你当然可以积极参与社会活动,设法去引导去塑造去影响,但政府有很多事情是不能做的。
        在宪政国家,政府有很多事情是不能做的。很多泛自由派容易忽视这一点。
 
(七)结语
 
        虽然现在很多川普的支持者仍然对川普连任信心满满,但如果冷静一点看,川普连任的梦想大概率已经破灭,迄今为止,川普及其团队并没有拿出实锤的证据,而且给我个人的观感是,随着各种诉讼的渐次被驳回,川普也越来越心虚,恐怕只剩侥幸心理了,只能期待由非常程序来挽救他了。虽然他的支持者不停地上街,甚至扛着枪上街,对他仍然情有独钟,但米国的众议院真的会启动一州一票的非常程序来选择总统?我认为前景非常渺茫,毕竟川普不仅输掉了选举人票,也输掉了普选票。如果一群支持者扛着枪上街就可以改变选举结果,那是程序正义的蒙羞。我不认为米国会走到那个地步。当然川普仍然还可以继续维权,只要还是坚持在宪政框架内。
        我希望支持川普的我的朋友们,能理性冷静的接受这个事实,当然你们继续满怀希望也没问题,但是要做一个有风度的支持者,有风度就是不要狂热,不要自以为义,不要让情绪压倒理性,事实判断和价值判断要区分,要能容忍反川者的不同意见,要意识到价值多元是现代社会的主要特点之一,总有人会和你观点不同。
        作为一个多少倾向于川普的持偏保守主义理念的人,看到我的一些朋友支持川普已经到了支持他不惜开启内战、启动紧急状态、做林肯做凯撒的地步;看到张千帆与贺卫方老师仅仅因为批评川普而被各种花式审判,甚至不乏羞辱,而羞辱他们的那些人中竟然不乏我认可甚至看重的朋友。我就决意认真写一点文字,就当尽一份公民的责任。
 
2020年12月7日
 
作者刘书庆,山东济南人,著名人权律师,齐鲁工业大学讲师
 
(本文仅仅代表作者的独立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