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官司
光陰荏苒,轉眼又是一年。這天彩霞帶著金寶回莊幹給老爹上墳,碰上李氏莊園風雲突變,潑天大禍從天而降。
彩霞一進莊子,就聽得一片嚎啕聲,一大群白衣人披麻戴孝跌跌撞撞奔向自家莊園,彩霞拉著金寶提心吊膽隨人群遠遠看到莊園門口,大門洞開,十幾口白得瘮人的松木棺材一字排開,塞滿庭院,還排到了大街上。莊園上空到處是漫天飛舞的白幡、烈焰騰騰的香火化成紙灰,一群黑衣人舉著棒子、砍刀,亂打亂砍,把窗戶、院門推到在地,劈得粉碎,還在牛棚、馬圈放了一把火,鬧得雞飛狗跳,牛馬牲口亂竄亂跑。莊園裡的丫鬟和僕人被打得哭爹叫娘,抱頭鼠竄。一片世界末日的恐怖景象。
彩霞唬得心肝俱裂,攔住黑胖的一個鄰家婦人問:嬸娘,我家咋了?發生了什麼事?
那婦人一見是彩霞和金寶,嚇得拉著他倆人躲進一條巷子裡,東拐西拐,出了莊子,藏身於大沽河堤外的密林裡。
胖婦人叫道:我的天啊,你倆還敢在這裡?讓紀老鬼抓住就沒命了!
金寶跳起來就往家裡跑,被那婦人一把按住。
放開我!我要去找我娘!
金寶拼命掙扎,婦人用小簸箕似的巴掌捂住他的嘴,卻被他狠咬了一口。
你這個狗娃子,怎麼咬人呢?我好心救你命,你反咬我。
黑胖婦人一把將金寶推到,看那手,虎口上一排牙痕,咬出了月牙似的傷口,冒出了斑斑血點子。
彩霞抱住自己的弟弟,趕緊給胖婦人賠不是。
這時候,麻三跛著一條腿,頭上頂著個血包跑來了。
大小姐,小少爺,你們怎麼來了?趕緊逃命吧,紀家人都瘋了!
麻三剛剛被人打了一棒子,頭上的血流在臉上,隨手抹了一下,一下子變成了個血呼啦啦的鬼臉。
彩霞急得哭起來:麻叔,我來給俺爹上墳,就看到一院子的棺材,到底咋回事嘛,我娘呢?
麻三道:你四哥德元,惹下了滔天大禍,放水淹死了紀家十幾個收莊稼的長工,還有紀家四虎中的老大和老三。紀老鬼放出話來,要滅你李家滿門呢。你四哥被膠縣衙門的人抓走了,你娘跟著穆半仙跑了。這主意都是穆半仙搗鼓的,他倒好,惹出禍來自己先溜了。你也得趕緊帶著金寶跑路,紀老鬼要斬草除根呢。
彩霞一聽,嚇得癱坐在地上,嚶嚶哭起來。
不能在這裡哭,大小姐!
麻三從懷裡掏出幾塊大頭錢,塞給胖婦人,道:
她胖嬸,你幫忙幫到底,陪著彩霞和金寶走河堤內去沙梁,千萬別讓人看見!
胖婦人擺手道:救人是本分,我那能拿錢?
麻三硬塞給她:拿著吧。你也得在外面躲躲,咱們莊上,都沾親帶故的,跟著放水的都被抓了,好幾個人被打傷了。你們快走,我得回去看看三老爺,他也被困在家裡呢,紀老鬼要綁他見官。
那婦人只好接了錢,扶著彩霞,牽著金寶,鑽進半人深的草棵子裡。
忽聽到有人大喊:李家小姐進莊了,快找人!
又有人喊:還有個半大小子,逃進林子了,多來幾個人搜!抓到李家人,紀老爺有賞!
那婦人和彩霞都嚇破了膽,趴在草窩裡一動不敢動。金寶初生牛犢不怕虎,骨碌著眼睛東張西望了一番,說:咱們沿著這條水溝,溜到河邊蘆葦叢裡躲著,等到天黑,沿著河往北走,保准他們找不著!
這種時候,有注意就比沒注意好,兩個女人都聽一個半大小子的,三人彎著腰,沿著一條淺水溝悄悄溜到河邊,伏在蘆葦叢裡,望著岸上林子裡,如狼似虎的紀家人還在拉網搜索。三個人大氣不敢喘,只聽得彼此的心跳咚咚跳得像敲小鼓。一條綠色的水蛇從身邊游過,彩霞嚇得閉了眼睛,頭髮都紮煞起來。金寶卻出手捏住那蛇的七寸,那蛇張開大嘴,絲絲吐著紅芯子。這時,一個拿著彎刀身穿黑衣的家丁摸過來,金寶一甩手將那條蛇扔到他脖子上,嚇得那家丁哇哇大叫,哭爹喊娘往岸上跑!
金寶樂得差點笑出了聲,被胖嬸一把將腦袋按進水裡。再從水裡冒出來的時候,紀家人已經抬著那個被蛇咬傷的家丁撤了。
眼看著紅日西沉,岸上的喧囂聲漸漸遠去,河面上漂來一條小船,金寶眼尖,發現是舅舅家的表哥寶河,金寶尖聲尖氣招呼寶河,寶河也發現了他,調頭把船劃進蘆葦叢,把三個濕漉漉的逃難人拉上船。
原來是穆半仙派寶河到莊幹來打探動靜,正好碰上金寶逃難。
寶河十四五歲,比金寶大兩歲,兩人是表兄弟,都在大沽河邊長大,摸魚撈蝦,混得精熟。寶河是個很不錯的船工,他撐著小船,飛快駛入河心,駛向北去,在女兒村河口登岸。領著金寶彩霞胖婦人翻過河堤,進了一處破舊院落。裡面是三間草房,院子裡曬著幹魚,散發著刺鼻的腥臭。
這是金寶舅舅穆半仙家,三人進了屋,嚇掉了魂的繼母玉嫚抱著彩霞大哭。
原來,穆半仙搬去李家莊園,擺出舅公的身份,使出走江湖練就的本事,用三寸不爛之舌,讓本來有戒心的德元對他言聽計從,一天三頓有魚蝦,黃酒白酒敞開喝。德元的心思是,靠上這位留伯溫似的舅公,不怕紀老鬼來奪河灘地。
一天,兩人在大沽河垂釣,發現紀家人又在河灘地裡指指點點,德元大怒,問計舅公如何破敵。穆半仙在大沽河黑石崖邊轉了三天,最後拿出一條妙計。
晚上,穆半仙讓德元把村裡的精裝後生都請來李家祠堂,大聲喊道:
你們家老爺是被紀老鬼氣死的,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德元,我現在給你出一條計策,用不著打官司,管叫河灘地一輩子姓李不姓紀!
一眾後生群情激昂,都把敬畏的目光投向他。
穆半仙扯著公雞嗓喊道:紀老鬼不是說今年的莊稼歸咱們收嗎?好,你們收了莊稼,賣了,用這筆錢雇工在村東黑石崖修一道堤壩,攔河蓄水,等紀老鬼再來搶地種莊稼,咱就放水淹他個王八蛋。一年淹他兩回,讓他光撒種子不長苗,這地就還是李家的!
穆半仙的瘋狂計畫,一下子把李德元和莊幹後生的熱血激蕩起來,說幹就幹,李德元收了莊稼,賣掉換成銀元,又添了一千大洋,利用冬春枯水季節,在黑石崖築起一道水壩,平時留著口子,等紀家人在河灘地上種了莊稼,要收割的時候,突然合攏水壩,抬高水位。秋汛之際,開垻放水,紀家人捨命不舍財,跑到水裡搶收成熟的稻穀,被大水卷到石橋之下,死傷枕籍,等大水消去,從石橋地下撈出十二具屍體,紀家四虎中的老大和老三也在其中。
繼母的講述把彩霞也嚇傻了。她這才明白,爹爹當初為何要安排她帶著娘和弟弟離開莊幹!
都怪你舅舅呀,挑唆你四哥放水,淹死了紀家十幾口人,這下李家要滅門了。
玉嫚抱著彩霞和金寶大放悲聲。
穆半仙斷喝一聲:別嚎喪了!哪裡就到了那種地步?不是還有王法嗎?
可畢竟淹死了他們十幾口人啊,人命關天,王法也不會向著咱家吧。
彩霞嚶嚶哭著,對舅舅的不滿溢於言表。
淹死他們咋了?咱們澆自家的地,犯啥王法?他們來咱們地上偷莊稼,那就是賊,賊偷莊稼,淹死活該!
穆半仙挺了挺腰杆子,沖著外甥裝腔作勢。
金寶不服,瞪眼沖著舅舅喊道:那你跑什麼呀?你去跟紀老鬼講道理,講王法,把我四哥換回來!
我當然要去打這個官司,我還不信了,他膠縣人跑到平度地界,淹死了怪誰?
穆半仙外強中乾,還蠻不講理,在晚輩面前耍橫。
這讓彩霞生了大氣,拉著金寶說:金寶,咱們走!
穆半仙站起身來攔住彩霞:哪裡去?這官司說到底是你們李家的,我不過是幫個忙。打官司就得花錢,你作為李家大小姐,這個錢得你出吧?
彩霞氣得一屁股坐在繼母身邊,哭著道:娘,你看看舅舅,自己惹下禍,到來欺負我!
蘭嫚摟過彩霞,給她拭去眼淚,勸道:你舅舅說氣話呢,別放在心上。
穆半仙斜攏著眼,不肯鬆口:我可不是開玩笑,打官司就是得花錢!這可是人命官司,你們李家莊園家大業大,這錢當然得你家出!
同來的胖嬸不服了,插嘴道:金寶他舅,我說句你不愛聽的,彩霞是李家大小姐不假,但是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她已經不是李家人了,打官司輪不到她。我看金寶舅,你還是先回莊幹,跟紀老鬼商量出個章程來,紀家的人可是在李家莊園放火搶東西呢。你再不去管,房子也燒成白地了。
李家大小姐不管,我這個外人到應該摻和?
穆半仙斜著眼,也不正面看人,一副無賴嘴臉。
胖嬸也是個口齒利索,不饒人的主兒:你倒是不能算外人。論理,決堤放水是你的主意,這事由你而起,你就應該出頭擔著;論情,你是金寶的親娘舅,金寶爹不在了,親娘舅主大事,是咱這地方的老禮兒。你不出頭誰出頭?你不是號稱說破天嗎?衙門裡講王法,你去跟紀老鬼對簿公堂!
鄰家嬸娘這幾句話,把穆半仙說了個啞口無言。他只好站起來,拍拍屁股,吼了聲:行!我豁出去這條老命,去衙門走一回!
又計較了半天,蘭嫚出一千銀票給穆半仙。彩霞金寶和鄰家嬸娘依舊由寶河撐船,連夜渡河去了沙梁。第二天一早,穆半仙雇車去了膠縣衙門打點官司。
彩霞沒回家,直接去酒館跟老陶一五一十說了事情的本末。老陶也懵了,沒了主意。兩人又來書房找壽文。壽文修了一封信,第二天托人送給平度衙門當差的二哥祿文。祿文接到信,大驚。四處打探消息,數天后回到沙梁,在書房裡坐下,對眼巴巴看著自己的彩霞、壽文兩口子搖頭說道:莊幹李家,這下完了!
原來,這件驚天大案牽涉膠縣、即墨、平度三縣,由山東督軍府下令濟南府衙法官直接審理,穆半仙一到膠縣就被枷號關押,連夜同德元一起送到了濟南。同時被抓的還有參與決水的十幾個莊幹後生。初審結果已經下來了,一干人犯,統統槍決!
李家這樁案子發於民國十四年,山東地面上已是張宗昌張大帥主政。張宗昌時任山東軍務督辦,他將北洋政府設立在青島的膠澳商埠督辦公署改名為膠澳商埠局,任命他的親信、掖縣老鄉趙琪為總辦,將青島置於自己控制之下,我的家鄉膠東,也歸張大帥管轄。
平度跟掖縣只隔了一座大澤山,祿文在衙門裡行走,也在商界做生意,官場和商場的門道自然純熟。
彩霞涕淚漣漣:二哥,我爹沒了,金寶還小,我娘又是個不管事的人,金寶舅舅也被鎖了,壽文是個沒用的書生,李家救命的事就靠您和大哥主持籌畫了。
壽文道:這是大事,還得跟大哥商量,畢竟他是一家之主。別到時候錢花了,人沒救下,我落埋怨。
祿文鋪墊夠了,又跟彩霞說:老四德元這件事,我先找人跟膠澳商埠局總辦趙琪搭上關係,他是張大帥的親信兼老鄉,在大帥耳邊說得上話,銀子花到了,保條命還是有希望的。
彩霞讓老陶備了一桌酒席,請來福文、祿文、壽文三兄弟,又讓麻三去莊幹把三大爺李光相接來。開席之前,祿文讓彩霞去河東請她的繼母,救人命要花大錢,祿文還惦記著老員外未亡人的那點私房銀子。
彩霞到河東穆家見繼母,繼母不肯來,托彩霞帶回三千兩銀票。彩霞又將繼母留給自己的一千銀票和金寶的一千銀票也都拿了出來,德元的媳婦槐花拿來二千銀票,李光相從莊上募集了三千銀票,湊夠一萬兩銀票,一併都交給祿文。
如果說前清的衙門是黑洞,那民國的衙門就是深淵,祿文的這一萬兩銀子花光了,連個聲響都沒聽到,連膠澳商埠局的大門都進不去,更不用說見趙琪趙大人,張宗昌張大帥了。祿文垂頭喪氣從青島回來,歎氣道:紀老鬼那銀子使的像海水似的,咱家花的那點錢,也就下個毛毛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