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2月22日,毛星火自称代表15亿中国人起诉莫言,并在起诉书中列举了莫言十大罪状、26条罪名,指控莫言小说的一些内容涉嫌“歪曲历史”、“抹黑英雄先烈”、“同情美化侵华日军”、“不敬伟人”等,违反了英烈法。在一些自由派网民看来,毛星火的系列举动是典型的“碰瓷爱国”行为,其言论和行动充满了巨大的荒谬感......
图片来源:《中国数字时代》每日电邮 2024/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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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微博網友「說真話的毛星火」2月27日發文表示,他向北京法院控告作家莫言,要求法院下令下架莫言的「問題書籍」。根據他發布的起訴書,認為莫言許多著作「侵害了英雄烈士」,要求莫言向全國人民道歉,並賠償每個中國人一元名譽損失費,共計15億元人民幣。
根據原告發布的起訴書,他指控莫言創作的小說《紅高粱家族》、《蛙》、《生死疲勞》等多數作品中描述中共「八路軍不真心抗日」,並傷害老百姓;在小說《豐乳肥臀》中,莫言描述共軍欺壓老百姓,導致百姓自盡身亡;在另一小說《主席老的那天》中涉嫌詆毀毛澤東。據悉,北京檢察機關已經立案調查.使人們感到”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莫言的小说《红高粱家族》于1988年被导演张艺谋改编成电影,由巩俐主演;2013年再被拍成电视剧,由郑晓龙执导,周迅主演,剧组更在山东省高密市搭建影视城,具浓厚的中国乡村文学气息,于2016年成为国家3A级旅游景区。不过,據网媒《寒冬》报道《红高粱》电视剧影视城的部份建筑于今年3月尾一夜间被拆毁,有指影城被强拆,是因为国家主席习近平不悦莫言写实;官方打压文艺界,有民众担忧文革再起。
红高粱影视城是于2013年,经高密市领导同意后,扩建为占地2,760亩的旅游景区,耗资17至18亿元人民币(约20亿至21亿港元)。不过,今年3月30日晚上,警察对通往红高粱影视城5公里内的路段戒严,各个路口停满警车,山东省省长亲自上阵指挥,二、三十辆挖掘机在一夜间拆毁影视城部份建筑。
强拆消息当晚就传开,报道指,有网民质疑影视基地强拆与莫言有关。不过,帖文发布了不到1天就被屏蔽。至31日,高密市东北乡文化发展区发公告,称红高粱影视城是临时建筑,根据国家土地使用要求,需要拆除部份基地设施。网民仍然质疑,既然是违建,为何不及早拆除?为何在强拆后才发通告?为何网友热议遭屏蔽?有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人称:"这次强拆是文化界起了斗争,恐怕又要回到文化大革命那个时候了。"
有政府内部人员透露,强拆涉及政治问题,他透露虽然莫言于201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但习近平并不认可他的作品,因为莫言的小说揭露太多有关中国落后、丑陋、黑暗的一面,涉及到中国的计划生育、人权问题等敏感话题,这些都是习不喜欢的,《红高粱》是因为题材与抗日有关,才被"网开一面"获准宣传。
早于2014年,网上就有消息称,习在中央文艺座谈会上,不点名批判莫言"文艺作品不能以追求到国外获奖为目的"、"一些丑化人民群众,丑化中国,丑化英雄人物的现象,是在毁坏我们的信仰根基,是历史虚无主义",其危害是巨大的。
回想2012 年十月十一日傍晚,電波傳來大陸小說家莫言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消息,海內外的中國人多數興高采烈、樂不可支。但也有人出於嫉妒,刻意炒作莫言曾參加謄抄毛澤東在延安文藝議會上的講話以及赴歐出席國際書展時退場抵制一位民運詩人的往事,向這位農民作家身上潑髒水,說什麼「媚俗低下、政治運作、靈魂蒼白……」,堆砌的謗詞不絕如縷。
左王誣衊莫言是蛀蟲、文學垃圾
恣意辱罵莫言的人,不知道莫言本名管謨業,取這筆名寓意「閉嘴莫言」。在腥風血雨的中國大陸,人們知道禍從口出,於是逢人只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他七歲時,正值三年災荒,因為餓得發慌,偷拔了生產隊的一個紅蘿蔔,就被罰跪在毛澤東像前請罪,被沾了鹽水的麻繩抽打一頓;由於家庭成份是富裕中農,小學畢業後上不了中學。在這樣的紅色恐怖環境下成長的孩子,能指望他像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宋任窮的女兒宋彬彬那樣活活打死十六名「黑五類份子」嗎?能指望他像薄熙來那樣,批鬥親生父親薄一波時用皮鞋腳蹬斷老爺子三根肋骨嗎?今日在歐美坐享榮華富貴的年青一代,有不少人出生自高幹家庭,做過打砸搶燒殺姦淫等罪惡勾當,當年毛澤東一聲令下,你們膽敢拒絕上山下鄉嗎?女知青想回城、考大學,敢拒絕村支書的陪睡指令嗎?批林批孔批周公的年代,閣下敢說一個「不」字嗎?天安門六‧四清場時,你們哪一位用肉身擋過坦克?為什麼人家在政治壓力下謄抄了幾句毛澤東著作就揪住不放(我天天臨帖寫宋徽宗的瘦金體字,但我仍認為他是個昏君!)呢?再說,在歐洲書展上,拒絕充當一個自稱「詩人」的布景板就大逆不道嗎?該詩人的大作在香港最大的書店銷售量是鴨蛋,憑什麼要逼迫人家為文化丐幫搖旗吶喊?
莫言是「體制內寵兒」嗎?十七年前,《豐乳肥臀》出版後,莫言曾受到大規模的批判圍剿,香港報刊也都報導過。人們不應該忘記,當年的文化部副部長劉白羽對他定性曰:「世風如此,江河日下,我們浴血奮鬥創造了一個偉大的國家,竟養了這些蛀蟲,令人悲憤」。左王林默涵、魏巍、賀敬之等都爭先恐後批判《豐乳肥臀》「是反動骯髒的文學垃圾」,說莫言是「蛀蟲」。有個名叫何國瑞的文化打手在《武漢大學學報》一九九九年第六期發表長文,抨擊《豐乳肥臀》是一部「近乎反動的作品,顛倒黑白,對革命極盡醜化之能事。共產黨人、貧農革命功臣、人民政府的幹部被描寫得極端殘忍、醜陋。土改時縣長魯立人在坐著轎子下鄉搞土改的『大人物』示意下,竟把地主司馬庫的兩個不滿十歲的兒子槍殺了。而維持會會長、國民黨反動軍官等,則成了仁愛、正直、果敢、英俊的男子漢。」此書面世後,很多老幹部、文壇大佬都口誅筆伐,勢必置莫言於死地。他們把莫言罵得狗血淋頭,稱「沒想到我們的文壇竟然墮落到了這個地步,格調低下,庸俗下流。」雖然這一作品榮獲大家文學獎,獲頒十萬元獎金,但得獎人卻被迫寫悔過書,甚至被迫致函出版社「請求」停止發售他的作品、把它燒毀云云。最後,他被迫退伍,脫掉了來之不易的軍服,封筆不寫小說了。四年之後,才重出江湖創作出長篇小說《檀香刑》。
許多抨擊莫言的人沒讀過他的書
共產黨製造了雷鋒、張志新、孔繁森等英雄人物,然而也有知情人揭露說:雷鋒日記是在他死後編造的,張志新當共青團幹部時曾跟壯男通奸,孔繁森在西藏包過二奶。於是有人說,評騭人物要談大節,不要求全責備,同理,對於莫言這樣從小被欺凌、受歧視的農村孩子,他能說真話,為人民鼓與呼、揭露假惡醜,歌頌真善美,就算得上良心作家,獲頒諾貝爾文學獎,乃是實至名歸。對於一個作家,難道一定要強迫他像黃繼光那樣用肉身去堵地堡槍眼、像王維林那樣在天安門廣場擋坦克車嗎?
有人聲稱莫言是中共黨員,犯有「原罪」。然而,在一百年來的諾貝爾獎得主中,共產黨員已有六位:英國小說家萊辛(女,2007年得獎)、奧地利作家耶利內克(女,2004)、葡萄牙作家薩拉馬戈(1998)、波蘭詩人(女,1996)、智利詩人聶魯達(1971)、蘇聯作家蕭洛霍夫(1965)。正是蘇共黨員蕭洛霍夫的百萬言長篇《靜靜的頓河》揭露了列寧斯大林暴政的殘民以逞,為國際共產主義敲響了喪鐘。那些懷著酸葡萄情結的毛左份子,有膽聲罪致討蕭洛霍夫、聶魯達他們嗎?
2012年十月十一日,八十八歲的諾貝爾獎評委中唯一精通中文的瑞典漢學家馬悅然在上海對記者說:「批評莫言的那些媒體人,一本莫言的書都沒有讀過,他們不知道莫言作品的質量是什麼。這讓我非常生氣。我讀過很多當代小說家的作品,但沒有一個作家比得上莫言那樣去批評中國社會的黑暗和不公平現象。他敢出來批評,但是別人就不敢。跑到外國去非常愛講話的人,他們很容易批評莫言,但我覺得這是非常不公平的。」
十月十二日下午,莫言在山東高密老家會見幾百名記者時說:「我相信有許多批評我的人是沒有看過我的書的。如果他們看過我的書,就會明白我當時的寫作也是頂著巨大的風險,冒著巨大的壓力來寫的;如果這些人讀過我的書,就會知道我對社會黑暗面的批評向來是非常凌厲的,非常嚴肅的,都是站在人的立場上對社會上一切不公正的現象進行了毫不留情的批判。所以如果僅僅認為我沒有上大街去喊口號,僅僅以為我沒有在什麼樣的聲明上簽名,就認為我是一個沒有批判性的,是一個官方的作家,這種批評是毫無道理的。」本文試從莫言的五部名著,來展示莫言小說的人民性。前幾天莫言建議讀者,如果要認識他的作品,就應先讀《生死疲勞》。
揭露歷屆政治運動語言犀利反思尖銳
2006年發表的長篇小說《生死疲勞》之主人公、地主西門鬧,在陰曹地府向閻王爺喊冤道:「我在人間三十年,熱愛勞動,勤儉持家,修橋補路,樂善好施。高密東北鄉的每座廟裡都有我捐錢重塑的神像;高密東北鄉的每個窮人,都吃過我施捨的善糧。我家糧囤裡的每粒糧食上,都沾著我的汗水;我家錢櫃裡的每個銅板上,都浸透了我的心血。我是靠勞動致富,用智慧發家,我自信平生沒有幹過虧心事。可是,像我這樣一個善良的人,一個正直的人,一個大好人,竟被他們五花大綁著,推到橋頭上槍斃了!他們用一桿裝填了半葫蘆火藥、半碗鐵豌豆的土槍,在距離我只有半尺的地方開火,轟隆一聲響,將我的半個腦袋打成了一攤血泥,塗抹在橋面上和橋下那一片冬瓜般大小的灰白卵石上……我不服,我冤枉,我請求你們放我回,讓我去當面問問那些人,我到底犯了什麼罪?」閻王體諒他含冤屈死,法外開恩,放他生還,轉生為驢。他以驢的眼光看到,社會渣滓、敲著牛胯骨討飯的洪泰岳竟搖身一變成了高密東北鄉資格最老的地下黨員,當上了村長、書記兼鄉公安員;吃喝嫖賭敗光了祖業的偷雞摸狗雜種楊七,成了村裡的治安保衛主任,提著藤條抽打被迫運土勞改的西門鬧髮妻白氏;西門家佃戶的兒子、長期獲取主人賞賜的黃瞳分到了主家的東廂房,還佔有了三姨太秋香;西門鬧大雪天在關帝廟前抱回撫養的凍僵小和尚藍臉,霸佔了二姨太迎春(原為丫鬟)與主家的西廂房;西門家堂皇的五間正房,變成了西門屯的村公所。西門驢眼見了分到地的農民被迫組織合作社、高級社、人民公社,以及修水庫、土法煉鋼等勞民傷財事件。一天,西門驢在臥牛山採礦場見到蓬頭垢面運輸礦石的髮妻白氏因阻止煉鋼的群眾扒他祖墳取磚砌煉鋼爐而被磚頭拍腦,乃怒不可遏,掙脫韁繩逃離礦場。出身驢販子的陳縣長率村民圍捕,於是他成了縣長下鄉視察的坐騎。一次,他受到野免驚嚇,不慎將右前蹄陷入一條石縫,人們搶著把縣長抬下山去,卻把他的右腿拽斷。正當人們要把西門驢出售宰殺時,因堅持單幹不肯入社的主人藍臉趕到現場把他救回,給牠裝上了義肢,照樣耕田運貨。不幸發生了大饑荒,一群吃光了樹皮草根的飢民衝進了西門大院,搶走了單幹戶辛勤勞動攢下的餘糧,把西門驢肢解成無數碎塊充飢。
幾經周折,他再次投胎,轉生為一頭牛。藍臉在集市上見到一頭小牛,牠的兩眼跟飢民錘殺分食的黑驢一模一樣。牛販子欽佩藍臉堅持單幹的犟勁,就以一百元賤賣給了藍。接著便是紅衛兵暴徒肆虐,城裡來的司令對村民說:「要像當年鬥爭惡霸地主一樣鬥爭共產黨的幹部!」陳縣長被遊街示眾,打倒走資派的口號經高音喇叭放大,驚得一群大雁從高空中掉下,人們像餓狗一樣爭奪清香味美的大雁,一場混亂踩死了十七人,傷者不計其數。大隊部賣了一騾兩牛買來紅布紅槍以及十桶油漆,把門窗牆壁樹木刷成一片紅,藍臉問「是不是要改朝換代了?毛澤東不當主席了?」他的藍色臉龐遂被紅衛兵用油漆塗了厚厚一層,連牙也染紅了,睫毛上的漆流進眼眶,以致兩眼睜不開來,疼得遍地打滾,還因堅持單幹而被迫扛上木犁、栓上公牛遊街。忽然一陣大風折斷旗桿,栽到牛頭上,公牛受了驚嚇衝進人群踩死一只小豬,公社的皇親國戚、賣肉人朱九成掄起劈肉刀劈斷了牛角,藍臉乘機解開麻繩脫逃。受創的公牛大吼一聲朝那吃得油光滿面的屠戶衝去,把腸子都捅了出來。藍臉護衛著獨角牛走回家去。在西門屯大隊革委會主任、地主西門鬧之子藍金龍威逼利誘下,他的異父兄弟藍解放離開生父,加入了公社。有靈性的西門牛在公社田地上躺倒不幹,金龍用盡了酷刑——鞭撻、火烤,牠寧死不屈,體無完膚掙扎著站起,走出公社的土地,走進全中國唯一單幹戶藍臉那一畝六分地裡,沉重倒下了。
鞭撻極左餘孽淋漓盡致
再回閻王殿時,閻王安排他投生到卅六歲的年輕市長家,母親是溫柔美麗的歌星,曾得過多次國際大獎(按:影射習近平彭麗媛),不幸孟婆造假,用糞便熬湯灌他,害他投胎成了豬仔,而為他接生的正是黃瞳的女兒互助與西門鬧的親生兒子金龍,後者因胸前巨型毛澤東像章不慎跌落茅坑而被打成了「現反」,業已官復原職的洪泰岳免其死罪,罰入豬圈養豬。洪泰岳把西門屯老母豬一胎生了十六隻豬娃作為養豬典型上報,說金龍為搶救初生下來的窒息小豬,用口對口人工呼吸,使幾乎死定了的、遍體紫疳的小豬重獲生命,自己卻過勞暈倒。大隊派人從沂蒙山區買回1057頭豬,蓋起了裝有電燈的五排二百間豬舍,請來縣領導召開「大養其豬」現場會議,西門豬當著貴賓表演了爬樹技術,博得了滿堂喝采。一九七二年冬,縣裡獎勵西門屯大隊兩萬斤飼料糧,可是公社糧管所將積壓多年的霉變薯乾和高粱,以次充好發往豬場,其中摻雜的老鼠屎足有一噸,加上暴雪肆虐,每天都有凍僵的豬屍從豬舍裡拖出,凍餒交加之下,死了六百多頭沂蒙山豬,它們的肉化成蛋白質,拯救了另四百多頭豬的生命。那年八月,唐山發生地震,加上大雨浸泡,豬圈倒塌大半,沂蒙豬又染上瘟病,藥石無效,死了八百頭,只剩下七十多頭。此時收音機傳來偉大領袖的死訊,以劁驢閹牛騸馬為業的二流子許寶乘亂闖進豬圈想偷割西門豬的肥碩睾丸下酒,牠忍無可忍撞向許寶,竟使許一命嗚呼。牠頂開圈門號召豬群逃亡,這象徵著對已經結束的毛澤東時代的超越。西門豬跳入溝渠,進入大運河,在一個八平方公里的河心洲逗留,憑藉好勇鬥狠的習性,當上了在這個荒廢了的軍墾農場棲息的野豬之王。五年後,農村改革分田到戶,公社黨委書記龐抗美以年齡為由逼洪泰岳卸任,而接任者是龐抗美的情夫藍金龍,他宣佈屯裡所有的地富反壞份子摘帽,自己也認祖歸宗改名為西門金龍,昔日的治保主任楊七從江西販賣一萬根毛竹修建村公所,成了十萬元戶,而看守村公所的保安卻是從大西北特赦釋放回來的原國軍第五十四軍軍部上校台長伍方。西門鬧的三姨太秋香在老地主的大院開設了一家秋香酒館,地主田貴因孫子參軍而成了「光榮人家」,堅持單干三十年的藍臉成了「改革先鋒」。洪泰岳飲醉了酒大罵:「辛辛苦苦三十年,一覺回到解放前」,他撞開了蠶房,藉著酒性強姦西門鬧的原配白氏,西門豬撲上去咬掉了他的睾丸,白氏縊死在蠶房的樑上。那年頭人們吃膩了家豬肉,講究食野味,高密東北鄉人出動十幾艘船,攜帶自動步槍與火燄噴射器,將沙洲一百多頭野豬一網打盡,西門豬僅以身免。為了復仇,五百斤重的西門豬躍上十二米的簡陋船,讓喝醉的四名獵人葬身江底。三個月後,西門豬為了搶救四個墜入冰河的兒童,死在西門屯後面的河道裡,這四個兒童都是同他有血緣關係的孫輩。
這一回,老地主投胎迎春家的狗窩,成了西門狗,迎春把小狗送給兒子藍解放與黃合作(黃瞳與吳秋香之女)生下的兒子藍開放。七年後藍解放已當上了主管文教衛生的副縣長,每逢節假日,都有下屬進貢山珍海味——內蒙古來的駝蹄、黑龍江來的飛龍、牡丹江來的熊掌、長白山來的鹿鞭、貴州來的娃娃魚、威海來的梅花參、廣東來的鯊魚翅。這些東西剛來時都被塞進冰箱,但因主人很少在家吃飯,所以最終都進了西門狗的肚腸,以致於牠三歲就長到七十厘米高、頭尾一百五十厘米、體重六十公斤。
金龍擬訂了一份計劃書,要把西門屯建成一個完整保留文革面貌的文化旅遊村,把被刪掉的標語重新刷上牆,把高音喇叭重新豎起來,還要在村東建一個佔地五千畝的高爾夫球場,讓失去耕地的農民在村裡表演文革期間幹過的事:開批鬥大會、押走資派遊街、演樣板戲、跳忠字舞等等,讓遊客一同參加憶苦大會、看憶苦戲,吃憶苦飯,聽老貧農講舊社會的事,然後領中外遊客去集天下遊玩項目之大全的娛樂城。洗浴中心造得像古羅馬的宮殿,賭城建得像拉斯維加斯。金龍的情婦、新任縣委書記龐抗美一錘定音,先期投資三千萬元。論證會散會後,藍解放坐桑塔納車出席慶功宴途中被舉著「還我土地」橫幅的人潮攔截,被當成替罪羊打得鼻青臉腫。令人驚詫的是,龐抗美的親妹龐春苗愛上了滿腹經綸的藍解放,他拒絕了異父兄長金龍的解套之計,遂被開除黨籍開除公職。為了愛情,藍解放拋棄家庭、名譽、前途與小他二十歲的春苗逃到西安,他避居陋巷,做過小報記者,也在流行劇中當過配角。
海立雲垂 妙筆生花
藍解放的生母迎春死了,金龍操辦了十六名壯漢抬棺的盛大葬禮,神主牌用隸書寫著「西門公鬧原配夫人白氏迎春行凡神主」,縣裡大官都光臨吊唁。正當棺材進入墓道那一刻,穿著土黃色破軍裝的洪泰岳腰裡紮著一圈粗大的紅色雷管,從墓頂躍下,唱著「國際歌」撲向西門金龍,震耳爆炸聲響,兩人同歸於盡。
黃合作患癌去世,兩個月後黃瞳相繼病故,吳秋香當夜殉節上吊。一九九八年中秋節前,藍解放偕龐春苗回到西門大院,藍臉承認親生兒已修成正果,自動跳入那一畝六分地邊的墓壙,西門狗義犬殉主。閻王察覺他仍帶有仇恨之心,讓他再輪迴一次,投生靈長類的猴子,離人類已很近了。
藍解放葬父後,蒙縣委開恩,安排到縣文展館任副館長。春苗回書店工作,不幸在下班途中被鎮黨委書記的小車撞死。旅遊開發公司的幾千萬銀行貸款早已被金龍揮霍一空,龐抗美被捕入獄,她用一支磨尖的牙刷柄戳心自盡。藍解放續娶了單戀已久的大姨黃互助。
龐抗美和金龍出事後,慣於吃喝享受的子女龐鳳凰與西門歡從天堂墜入地獄,千禧年元旦淪落在高密火車站廣場牽猴賣唱,縣委為顧及影響,要安排他倆工作,西門歡說:「你們還是先去安排那些下崗工人吧!」小流氓王鐵頭當眾調戲昔日的高密縣第一公主,通靈性的西門猴撲上去咬傷了王鐵頭的肩膀。
王鐵頭出了看守所,持刀報復,殺死了金龍與黃互助的養子西門歡。抓捕王犯的正是藍解放與黃合作的兒子藍開放,他在刑警大隊兩年記兩大功,未滿二十歲就升任車站派出所副所長。他迷上了兒時的玩伴龐鳳凰,寧可丟官也要娶她為妻。然而,當他從繼母黃互助口中知悉龐鳳凰的生父係金龍,亦即鳳凰與開放同一個外婆迎春,他失望之餘,用配槍打死了拱衛鳳凰的西門猴,然後舉槍自殺。二○○○年除夕夜,鳳凰在車站旅館生下胖大的嬰兒,自己卻因流血過多而亡。這孩子伴隨著新千年的鐘聲降生,族人名以「千歲」。西門鬧這才輪迴為人。
讀完這本四十九萬字的長篇小說,讀者當可明瞭上世紀下半葉中國農民的苦難歷程,也為莫言的生花妙筆迴腸蕩氣讚歎不已。有人說莫言的語言粗糙生澀、修辭效果呆板,實係偏見。且看以下段落:
「閻王一拍驚堂木說:世界上許多人該死但卻不死;許多人不該死偏偏死了。」「黑驢們嘶嗚著,有飯大家吃,休要吃獨食。現在是共產主義時代,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還分什麼彼此?」「人民公社的伙伕悄聲說:吃了這頓就不要管下頓,過了今天就不要管明天,這驢肏的歲月,沒有幾天折騰頭了,早折騰完了,早吹燈早拔蠟。」「閻王說:本殿這次法外開恩,安排你到一個遙遠的國度去投胎。你的父親現年三十六歲,是那個國家最年輕的市長。你的母親是一個溫柔美麗的歌唱演員,獲得過多次國際性大獎(按:影射習近平彭麗媛)……」「五十年代的人是比較純潔的,六十年代的人是十分狂熱的,七十年代的人是相當膽怯的,八十年代的人是察言觀色的,九十年代的人是極其邪惡的」「貪官對紈絝兒子說:一個人做件壞事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只做壞事不做好事。(按:逆向運用毛語錄)」「縣委書記的女兒對縣裡首富的兒子評述父母:這些王八蛋都在偽裝,都在演戲。他們口口聲聲教導我們不要這樣、不要那樣,可他們自己呢?他們既這樣,又那樣!」
題材敏感 敘事磅礡
莫言另一部為農民鼓與呼的長篇小說是一九八八年發表的《天堂蒜苔之歌》。小說的原型是一九八六年發生在山東蒼山縣的一起哄動全國的群體事件:全縣農民收獲了一億公斤蒜苔,一度市場購銷旺盛。然而,縣政府各級機關都想到用權力撈油水。工商行政管理所提高攤位收費標準,每筆交易都要由他們過秤,藉此收取大額好處費;計量所幹部壓秤勒索,還踩斷農民的秤桿、沒收秤砣;稅務局也借機會提高稅收;交通局對外來車輛嚴加盤查,吹毛求疵挖空心思挑毛病且提高罰款金額,以便給本單位多發獎金。公路段在路口和橋樑設立關口徵收過路費。環境保護站和衛生檢查站也乘火打劫,層層盤剝農民。苛捐雜稅大量增加,提高了蒜苔收購成本,又迫使外地客戶紛紛離開蒼山。於是,大量蒜苔爛在倉庫與田野,農民對此殺雞取卵行為非常氣憤,他們群集去縣裡請願要求政府賠償損失。縣委和縣政府的官員嚇得魂不附體,憤怒的民眾衝擊縣府,將辦公大樓砸爛燒光。當地農民說:「我們這個地方,歷史上就出土匪,政府不講理,官逼民反,我們急了就去當土匪!」莫言以蒼山縣蒜苔事件為經,山東農村艱難貧困的農家生活為緯,寫出了一部貧病交迫的當代農民苦難史。書中的主角高羊的父親畢生勞累,連蘿蔔都捨不得買一根,辛苦攢錢買了十幾畝地,竟被評為地主,母親在文革時被活活打死,他在大風雨中匆匆葬母,竟被打成現反。他的鄉親、復員軍人高馬指望改革開放後蒜苔豐收改善生活,迎娶同村的姑娘金菊。可是她的父親丁四叔已同另兩家簽下連環換親的協議,以金菊下嫁大她二十多歲的劉某為瘸腿的大哥換個嫂子回來。萬般無奈之下,高馬與金菊私奔,她父母買通鄉裡的行政助理楊某開吉普車到車站將這對苦命鴛鴦追回,途中楊助理員慫恿金菊兩個哥哥把金馬打了個半死。丁四叔發覺金菊已懷孕,只好開價一萬元向高馬賣女兒。高馬期望蒜苔豐收兩年付清贖款,不幸遭遇縣屬冷庫以庫滿為由拒絕收購,次日丁四叔半夜出門趕牛車奔縣城賣蒜苔,慘被酒醉的鄉委書記司機撞死,肇事者逍遙法外。高羊、高馬、丁四嬸跟著大伙兒上縣城申冤,隨著人群闖進縣長辦公室,事後統統被逮捕法辦。縣裡來的警察對手無寸鐵的農民使用了電警棍「一陣涼氣直貫腦門,那滾雷似的劇痛襲來,連脊樑骨裡的骨髓都哆嗦」鄉政府的醉酒司機撞死綁在白楊樹上的農民領袖「裝滿傢具的汽車路過馬臉青年時,車廂上露出來的一塊三角鐵在他的腦袋上刷了一下,就咕嘟咕嘟冒出了黑血和一些豆腐渣一樣的東西。」對百姓施加酷刑是有其傳統可循的,小說主人公高羊在獄中回憶,他因為向鄉黨委黃書記申訴:「俺娘解放前連頓餃子都捨不得吃,起五更睡半積攢錢買地」就被扣上「反革命翻案」罪,治保主任「把一根生滿硬刺的樹棍子戳進了他的肛門有兩 柞(廿公分)深時,他慘叫……」委實連禽獸般的日本鬼子都要甘拜下風!
在暗藏殺機的路上探險
莫言用他的筆記下了這麼一個悲慘的故事,他在新版後記中說「十九年前的一件極具爆炸性的事件,促使我放下正在創作著的家族小說,用了卅五天時間,寫出了這部義憤填膺的長篇小說……也許是基於對沉重的歷史的恐懼和反感,當時的年輕作家,大都不屑於近距離反映現實生活,而是把筆觸伸向遙遠的過去,盡量淡化作品的時代背景。但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我還是寫了這部為農民鳴不平的急就章……在藝術的道路上,我甘願受各種誘惑,到許多暗藏殺機的斜路上探險。」作者借用苦命的女孩金菊對踢腿的腹中胎兒所言:「孩子,娘當初也像你一樣,想出來見世界,可到了這個世界上,吃了些豬狗食,出了些牛馬力,換了些拳打腳踢……」遙想文革十年內,有多少人因為埋怨「吃的豬狗食,出的牛馬力」而被以「現反」罪名處死。時隔四十多年,人們都還心有餘悸,莫言以小說人物的言語來控訴這吃人的世道,光此一點,他就夠個「良心作家」的稱號。作者用了卅五天,一鼓作氣創作出這部仗義執言的作品。在結構上,小說採用了民間藝人演唱與正文敘述相結合的交叉方式,洶湧澎湃,發人深思。作者借農民丁大哥的嘴道出農民群眾的心聲:「這年頭哪有不騙人的?不騙人瞎隻眼!連國家的買賣都騙人,何況咱莊戶人家。」被起訴「煽動顛覆」罪的街頭盲藝人張扣,出獄後仍堅持在縣政府旁彈著三弦不知疲倦地唱著天堂蒜苔之歌:「……都說是當官的熱愛人民,卻為何將百姓當成仇人?催捐稅要提留如狼似虎,逼得咱莊戶人東躲西藏。老百姓滿腹冤恨不敢說話,一開口就給咱戳上電棍……」公安警告他住口,他誓死不低頭。當天晚上,六十六歲的老人被殺死在街頭,嘴裡塞滿了爛紙。這個殺人重案是永遠不可能破案的。
在小說的最後,作者讓一個衝擊縣府的老革命後代在辯護詞中控訴當權者:「如果共產黨不能為人民謀福利,那麼這個黨的統治是應該被推翻的。」為了「留得青山在」,作者讓對蒜苔事件負直接責任的縣委書記調職、縣長撤職,上級蒼天市領導調查此事,媒體開始反思。不過,從官方統計數字可知,從一九九三年到二○一一年,大陸的群體(即五十人以上的遊行示威靜坐抗議等)事件已從一萬起增至十八萬起,參加人數也從七十三萬增至兩千萬人。過不多久,縣委書記與縣長都因「認識了錯誤」而官復原職,易地上任。高馬想報仇雪恨,衝出勞改農場的警戒線,被哨兵擊斃。這本《天堂蒜苔之歌》告誡當權者:倘再不改革政制,必有爆煲的一天。
剖析中國知識份子卑微而又醜惡的靈魂
《蛙》是莫言醞釀十多年,筆耕四載,三易其稿潛心創作的第十一部長篇小說,2009年12月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這部觸及國人靈魂最痛處的長篇力作同莫言的諸多長篇一樣,以第一人稱敘事,由劇作家蝌蚪寫給日本作家杉谷義人的四封長信和一部話劇構成,講述了姑姑——一個鄉村婦產科醫生的人生經歷,在用生動感人的細節展示中國農村六十年混亂顛倒、慘無人道的生育政策的同時,毫不留情地剖析了當代中國知識份子卑微而又醜惡的靈魂,因而榮獲中國最高文學獎——茅盾文學獎(第八屆);被《南方週末》評選為2009年「文化原創年度圖書虛構類致敬作品」,並入選多項年度好書排行榜。書名蛙是因為蛙與娃同音,而且嬰兒剛出母腹時哭聲與蛙的叫聲十分相似,更可追溯到中國古代神話中補天的女媧,媧與蛙同音,意謂人類的始祖是一隻大母蛙。蝌蚪說:
我的故鄉有一個古老的風氣,生下孩子,好以身體的某個部位或器官起名字,孩子長大後有的會改優雅一點的名字,但也有的不改。姑姑的名字叫萬心,她父親,我的大爺爺是膠東軍區八路軍地下醫院的醫生、革命烈士。姑姑因為父親的關係,曾和她的奶奶、母親被駐紮在當地的日軍司令關押在大牢裡。中共建政後,姑姑繼承父業,經過新法接生培訓,成為一名鄉村醫生。姑姑是天才的婦產科醫生,凡是見過她接生或是被她接生過的女人,都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她的手在孕婦肚皮上一摸,就會讓孕婦感受到一種力量,並對她產生信心。從50年代初開始,姑姑接生過上萬個孩子。姑姑用新法接生的第一個孩子是陳鼻;我(蝌蚪)是姑姑接生的第二個孩子,出生時先出來一條腿,被姑姑拽著腿,像拔蘿蔔一樣拔了出來。五十年代中期,在國家經濟發展繁榮時期,姑姑騎著自行車,風雨無阻地跑遍了高密東北鄉十八個村莊的街道和胡同,接生了1645名嬰兒;並且在接生第1000個嬰兒的日子,光榮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年輕時的姑姑談過一個對象,是一名空軍飛行員,一家人曾為此自豪無比。但後來這個空軍飛行員駕機叛逃到了臺灣,獲頒黃金五千兩犒賞,還同一位台灣著名歌星結為神仙伴侶。曾經風光一時的姑姑深受打擊,並因此切開動脈自殺,雖被救活,仍受到留黨察看處分,幸虧那個飛行員在日記本中稱姑姑為「紅色木頭」,這才使姑姑從寬發落。到了六十年代初,剛剛經歷過三年大饑餓的農村出現生育高潮,姑姑也忙碌起來,並成為高密東北鄉遠近聞名的婦嬰名醫。從1965年開始,急劇增長的人口導致新中國成立後的第一個計劃生育高潮。當上公社衛生院婦產科主任的姑姑堅決響應黨中央號召,在全公社掀起轟轟烈烈的「男紮」行動,她親自操刀就有310例。一些村民害怕絕子絕孫,到處鬧事。一個叫王腳的被「男紮」後,說自己的神經被捅壞了;一個叫蕭上唇的說自己的性功能被破壞了,每逢集日就拄著拐棍到醫院鬧事,訛走了八百多元「營養費」。「文革」開始後,姑姑被當成「牛鬼蛇神」,受到批鬥。有一次批鬥大會在滯洪區的冰面上舉行。倔強的姑姑因為不馴服,被蕭上唇率領的紅衛兵打趴在批鬥台上,有個糾察隊員還用一隻腳踩住她的背。在批鬥縣委書記的時候,姑姑被拖起來與縣委書記並排站著,脖子上還被女紅衛兵掛了一隻破鞋子。但姑姑昂著頭,不肯屈服。後來,冰面因為承受不住那麼多人,發出一聲怪響,轟然塌裂,許多人落入了冰水中。
文革初期,蕭上唇當上了紅衛兵頭頭,糟蹋了許多姑娘,如果沒有結紮,他還有所忌憚,怕給人搞大了肚子不好收場;結紮後,他真是無所顧忌了啊!
七十年代末,計劃生育成為國策,生過兩胎的婦女必須戴環;生過三胎者必須結紮輸卵管。姑姑乘坐公社計劃生育小組的專用船下鄉強制執行上級的命令,東風村有個無人敢惹的莽漢張拳,妻子懷上了第四胎,姑姑衝入張宅抓人時,被手持帶刺槐木棍的張拳打得頭破血流,村支書帶著民兵把張拳按倒在地。姑姑叫民兵放開他,還歸還他棍子,表示只要王妻去衛生院做人流,可以放他一馬。此時王妻從草垛裡鑽出來,縱身跳入河中。姑姑指揮機船追上了王妻,不幸她因過勞流產而死。
一曲時代的悲歌 幾段苦難的命運
姑姑和她的同事,白天被人戳著脊樑骨罵,晚上走夜路被人砸磚頭,連五歲的小孩都用錐子扎過姑姑的腿。張拳老婆被撈上岸後,患先天性心臟病的姑姑獻血五百毫升也沒救活她,張拳用板車拉著老婆屍體到縣委大院告狀,警察連推帶搡把姑姑與同事們押到縣裡,姑姑氣得闖進下來視察計生工作的副省長貴賓房,不料來人正是文革時一齊吊著破鞋被批鬥的縣委書記楊林。姑姑嚷道:「你們在上邊下一個指示,我們在下邊就要跑斷腿、磨破嘴。你們要我們講文明、講政策,做通群眾的思想工作——你們是站著說話不腰痛,不生孩子不知道屄疼!你們自己下來試試。我們出力、賣命、挨打、挨罵、皮開肉綻、頭破血流,發生一點事故,領導不但不為我們撐腰,反而站在那些刁民潑婦一邊!你們寒了我們的心!」姑姑一邊說,一邊哭,一邊把頭上被張拳棍打的傷痛疤指給副省長看,她放聲大哭要求把她關到監牢裡去。楊副省長站起來給她倒水、擰熱毛巾,表示要調姑姑到省裡工作,這是因為在批鬥大會上,楊曾屈打成招,違心供認與姑姑通姦過許多次,出於疚愧,想要贖罪。然而姑姑是個忠心耿耿的共產黨員,她太認真了,說:「這裡的工作離不開我,如果放開了生,一年就是三千萬,十年就三個億,再過五十年,地球都要被中國人給壓偏啦。所以,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把出生率降低,這也是中國人為全人類做貢獻!」
在對越自衛反擊戰立了三等功的我,愛上了長著兩條仙鶴般長腿的王仁美。舉行婚禮的那天大雨傾盆,但王仁美一直嘻嘻哈哈的,表現出讓人憐愛的性格。已經當上縣政協常委的姑姑來參加婚禮,王仁美向姑姑要能生雙胞胎的靈丹妙藥,受到姑姑的嚴厲批評。姑姑不僅教育王仁美,告訴她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而且提醒我,「你是共產黨員,革命軍人,一定要起模範帶頭作用」。姑姑對共產黨抱著滿懷的愚忠,說:「我告訴你們,姑姑儘管受過一些委屈,但一顆紅心永不變色。姑姑生是黨的人,死是黨的鬼,黨指向哪裡,我就衝向哪裡!」兩年後,女兒出生。但不甘心只生一胎的王仁美後來又懷上了。姑姑大義滅親打電報通知部隊,上級令我立即回鄉讓妻子打胎,否則開除軍籍。我從部隊趕回來,發現王仁美之所以又懷上了,是因為她偷偷地找曾是我小學同學的袁腮把原來戴著避孕環給取掉了。王仁美為了逃避做流產,藏在了自己的娘家。我的岳母罵姑姑是妖魔,村民罵姑姑是土匪。但姑姑為了保持公社連續三年無一例超生的光榮紀錄,冷冷地向我交了底:「我們的土政策規定:喝毒藥不奪瓶,想上吊給根繩!」我不忍妻子受苦,表示黨籍、職務都不要了,寧可回家種地!接著,姑姑帶領一個陣容龐大的計生特別工作隊進村,副隊長是公社武裝部副部長,還有六個身強力壯的民兵,配備了安裝高音喇叭的麵包車與一台馬力巨大的鏈軌拖拉機,姑姑揚言要用拖拉機把我岳父家四鄰的房子拉倒,再把我岳父家的房子拉倒,鄰家的一切損失由我父親承擔。即使這樣,還是要抓人強迫流產。姑姑說:對自己的親戚就得來硬的,否則怎能服眾?拖拉機拽倒鄰人蕭上唇門口的老槐樹時,蕭哭喊著說槐樹是他家的命脈,還說姑姑報文革的仇,左鄰右舍蜂擁到我岳父家門前踢門扔磚,甚至要點火燒屋。在強大壓力下,王仁美滿身泥土爬出地窖。我所在部隊的計劃生育委員會主任(師級)也來到我們村,和姑姑一起勸說王仁美理解國家政策,還答應給我提昇到副營級,這就可以隨軍進京,女兒燕燕也能去北京上學。深明大義的王仁美爽快地同意接受流產手術,卻不幸因為大出血死在了手術臺上;姑姑也因此被蝌蚪的岳母用剪刀刺在大腿上,但姑姑執行計劃生育政策的決心絲毫沒有動搖。
揭露知識份子靈魂深處的矛盾和尷尬
改革開放後,我的小學同學陳鼻到深圳倒賣電子錶與紙煙,成了村裡有名的萬元戶;他的老婆,小侏儒王膽懷了第二胎。王膽一直躲藏著,公社把王膽的丈夫陳鼻、女兒陳耳押了起來,還凍結了陳鼻的三萬八千元銀行存款,又動員全村都外出搜尋王膽,每天發五元錢補助費,從陳鼻帳上扣,倘若不去就要倒扣五元,找回王膽則獎賞二百元。直到臨產的時候,她鑽出地窖登上一張竹筏想逃到外地去生下腹中的胎兒。在經過一番驚心動魄的追逐後,姑姑的計劃生育隊在河道追上了逃跑的王膽。王膽羊水破裂,姑姑在竹筏上給她接生了一個女嬰,但王膽卻不幸死去。依照法律,孩子離開母體就受法律保護不能弄死,陳鼻惱怒五世單傳絕在他手裡。
王仁美不幸死後,姑姑做媒,我娶了姑姑的助手小獅子,但沒再生育。歲月匆匆,時光荏苒。經過二十多年的計劃生育,國家終於控制住了人口暴增的局面。我和小獅子也從北京退休回到了故鄉。這時的故鄉正在發生天翻地覆的、走向城市化的巨變,高密東北鄉膠河兩岸正在進行著前所未有的大開發:花園、大小超市、盲人按摩院、美容院、商場、農貿市場、中美合資婦嬰醫院等等大城市有的東西,在這裡也都湧現出來。
到1990年第四次全國普查人口時,超生罰款已成天文數字,但「黑孩兒」已多到無法統計,罰款也多數入不了國庫;只要有錢,沒有辦不成的事——包括超生兒下戶口的難題。人民公社時期,農民被牢牢地控制住,趕集都要請假,外出要開證明。現在,隨你去天南海北,無人過問。你到外地去彈棉花、修雨傘、補破鞋、販蔬菜、租間地下室或者在大橋下搭個棚子,隨便生,想生幾個就生幾個。當官的讓二奶生,只有那些既無錢又膽小的公職人員不敢生。奔衛生院來看病的婦女兒童,都是沖著姑姑來的,她若想賺錢每天可賺千兒八百元。有鄰縣的官兒找上門來,為比他小廿八歲的二奶求一帖女胎換男胎的秘方。姑姑推托不成,配了九副普通中藥,結果那官兒誕下大胖兒子,坐了紅色轎車送來價值八千元的五十年陳茅台酒。上了兩天半衛校的新來衛生院院長聽診找不到心肺,打針找不到靜脈,院裡的年輕姑娘都被這條色狼誘姦過。姑姑到了七十歲,為這輩子親手斷送兩千八百條小生命深自懺悔,因而拒絕了院長給他情婦流產的要求,發誓再也不幹那缺德的事,自動告老回鄉。
我的小學同學袁腮因破壞計劃生育私自幫孕婦取環被捕判刑,出獄後開辦了牛蛙養殖場;王膽的哥哥王肝成了泥塑藝人秦河的助手;姑姑也嫁給了另一老實巴交的泥塑藝人郝大手。王肝送給我一套《高密東北鄉奇人系列》DVD。通過這盤DVD,我瞭解了姑姑之所以嫁給郝大手的原因。在姑姑被宣佈退休的那天晚上,姑姑喝醉了,她搖搖晃晃地往回走,結果走到了一片窪地。在月光下,蛤蟆、青蛙呱呱地叫著。姑姑想逃離那些蛙叫聲,但蛙聲追逐著她。千萬隻青蛙擁上來把她的裙子撕成一條條,她幾乎赤身裸體逃到小橋上,撲到在橋上捏泥人的郝大手懷裡,昏倒在他的蓑衣之中。退休之後,姑姑對生命,尤其是對嬰兒和胎兒生命的觀念也在發生變化。晚年的姑姑對生命生發出了中國傳統母親式的大悲憫。她把想像中的那些她引流過的嬰兒形象描述給丈夫——一個民間泥塑藝人,通過丈夫的手,捏成泥人,祈願用這種方式來彌補她對那些沒能來到人世的嬰兒的歉疚。但與此同時,姑姑也用她那雙善於接生的手參與著各種各樣的接生。
在發生了巨變的故鄉,我在一家名為堂吉訶德的餐館遇到了落魄潦倒的陳鼻。當年英俊的陳鼻,如今頭頂光禿,衣著古怪,裝扮成了賽凡提斯筆下的愁容騎士堂吉訶德,拿著話劇演員的腔調,在餐館裡招徠客人;但是因為有酒癮和煙癮,還帶著一條寸步不離的癩皮狗,所以並不討人喜歡。陳鼻的兩個性情高潔的女兒——陳耳和陳眉——曾是高密東北鄉最美麗的姐妹花,她們到南方一家毛絨玩具廠打工,結果在一場震驚全國的大火中,陳耳被燒成焦炭,陳眉燒毀了面容。種種變故使陳鼻變得有些瘋瘋癲癲,甚至想帶著他的狗撲倒車輪下面尋死。
隨著人們生活條件的變化和商品經濟的突飛猛進,一些超生的方式也「與時俱進」,越來越令人驚歎。在高密東北鄉,袁腮以牛蛙養殖公司為幌子,組織了一批「代孕女」為那些想要生男孩的人代孕。我將網頁上有關牛蛙公司代人懷孕的內容打印下來,去市裡向計生委舉報。計生委的人留下資料,然後便沒了下文。我去公安局報案,公安局的接待人員說這事不歸他們管。我打市長熱線,接線員說一定向市長反映。真想不到,我自己也糊裡糊塗墜入了「代孕」的圈套:年逾五旬的小獅子見到那些肆意超生的富人和那些與外國人結婚後便拼命生養的男女產生嫉意,繼而自怨自艾,後悔當年跟著姑姑執行嚴酷的計劃生育政策,殺死了那麼多嬰兒,傷了天理,導致老天報應,使自己不能生養。她耍花招偷採了我的精液注入一個「代孕女」體內,並使其懷孕;而這個「代孕女」就是王膽在竹筏上給陳鼻生下的那個女兒,在南方那家毛絨玩具廠大火中燒毀面容的陳眉。我一下子陷入前所未有的矛盾糾結中:五十五歲的我,糊裡糊塗又要做父親了;我想找出辦法讓懷孕數月的陳眉做藥物引產,但我年輕時曾因此斷送了妻子王仁美的性命,這是我心中最痛的地方,是我永難贖還的罪過;更何況,我和陳眉,這簡直是亂倫啊。但是,在跟一位老同學傾訴了這一切,並聽了那位老同學的一番勸解後,我在心理上慢慢接受了現實;我甚至把陳眉所懷的孩子想像成王仁美曾經懷的那個在手術臺上夭折嬰兒的投胎轉世,並以老來得子的喜悅迎來了兒子的誕生。有人告訴我,玩「代孕女」、包二奶,這些都是時髦,是新潮,是改良基因,是扶貧濟弱,是拉動內需提升GDP。
一代知識份子的覺醒和自我懺悔
在敘述從五十年代到當下這些故事的過程中,作為小有名氣劇作家的我,也為自己以姑姑一生為素材創作的話劇找到了靈感。當下生活中的許多事件和我要創作的劇本中的故事糾纏在一起,使我已經分不清劇本中哪裡是紀實,哪裡是虛構。我把前面的敘述延伸到了如夢如幻的話劇舞臺上。這是一部具有荒誕色彩的,融合了詼諧、戲謔、調侃、反諷、嬉鬧、靈魂獨白、戲中戲等文體風格的話劇。在劇本中,生下孩子的陳眉因為孩子被抱走而精神失常,到處尋找自己的孩子,甚至闖進公安派出所去訴冤。我一家子給代孕生的孩子「金娃」辦滿月宴席時,陳眉闖進來搶走「金娃」,跑進一個以民國時期高密縣衙大堂為背景的電視戲劇片拍攝現場。那位國民黨縣長見到陳眉與小獅子各執一詞,準備做DNA(基因)檢驗。有人賄賂法官,官兒改變主意,讓兩造動手搶奪,言明誰搶到就是誰的。陳眉與小獅子拉扯著孩子,孩子哭了,陳眉一把將孩子搶到懷裡。穿黑色中山裝的縣官循九百多年前開封府包大人判決類似案件之先例,認為搶奪孩子時毫無痛惜之心的陳眉是假冒人母;聽到孩子哭聲生怕孩子受到傷害而放手的小獅子是親母,故將孩子判歸小獅子。為了撫慰陳眉及其親屬,我補償了她十萬元。於是「金娃」回到了小獅子的懷抱。在話劇的最後一幕,姑姑展開了內心的剖白:她經常回想起那些因計劃生育而死去的女人和她接生過的孩子,她常常夢見她刮死的嬰兒渾身是血,哇哇地哭著,跟那些缺腿少爪的青蛙混在一起,追得她滿院子逃跑。她自認是個有罪的人,必須活著忍受折磨與煎熬,像煎魚一樣翻來覆去地煎,像熬藥一樣咕嘟咕嘟地熬,用這樣的方式來贖自己的罪,罪贖完了,才能一身輕鬆地去死。
2011年8月,第八屆茅盾文學獎對長篇小說《蛙》的頒獎辭說:「莫言的《蛙》,以鄉村醫生別無選擇的命運,折射著我們民族偉大生存鬥爭中經歷的困難和考驗。小說以多端視角呈現歷史和現實的複雜蒼茫,表達了對生命倫理的思考敘述和戲劇多文本的結構方式,建構寬闊的對話空間,從容自由,幽默機智,體現作者強大的敘事能力和執著的創新精神」。莫言的答辭說:「《蛙》是裹在包袱裡的小我,《蛙》這部小說也是我自己對人生幾十年的回顧,在很多冠冕堂皇的藉口之下掩藏著很多個人的私念和私心。《蛙》有一個重要意義,就是面對自我,面對自己的內心進行挖掘,這是一種自我批評的精神。」
結構另有創意 語言深具魅力
《四十壹炮》初版於2003年,是莫莫言潛心打造的一部在藝術上勇於探險的長篇力作。小說以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農村改革為背景,通過身體長得很大、精神心理卻仍停留在少年時代的主人公羅小通絮絮叨叨的訴說,重構了人生的少年時光,敘述了農村改革初期兩種勢力、兩種觀念的激烈衝突,在提示人性裂變的同時,寫出了人們在是非標準、倫理道德上的混沌與迷茫。小說的另一條副線,講述了一個老和尚的傳奇人生——曾經錦衣肉食、夜夜笙歌的國軍軍官的傳奇。他嗜好肉慾,以佔有多名女子為本領炫耀,但晚年出家為僧,遁入空門。兩條線交叉進行,實和虛的場景不斷變換。2004年,本書榮獲第二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傑出成就獎。
書名起源,一是出於山東方言,莫言的家鄉把喜歡吹牛撒謊的孩子叫做炮孩子,本書正是以孩子的視角看世界;二是全書共四十一章,從頭至尾使用極具時代風味的民間口語講述,幽默生動,句句是實話;三是主角羅小通用廢品收購站截留的日製迫擊炮向他的仇敵老藍發射了四十一炮,作為全書的結局。
故事說:藍氏家族的祖上曾經出過好多傑出人物,明朝出過舉人,清朝出過翰林,民國出過將軍,解放後出過一群地主份子反革命。不搞階級鬥爭後,藍氏所剩不多的後裔,慢慢地直起腰桿,出來一個藍繼祖,當上了村長。小說主人公羅小通的外公,腦筋頑固不化,土改後竟然還把積攢了多年的積蓄從地下挖了出來,買了翻身僱農孫貴五畝地。這錢花得冤枉無比且給母親楊玉珍的家庭帶來幾十年的恥辱。小通的父親羅通出身流氓無產階級,從小就跟著遊好手閒的爺爺沾染上了好吃懶做的瀟灑氣質,他的信條是吃了今日就不管明日,及時行樂,得過且過。歷史的教訓使父親兜裡有一塊錢決不花九毛九,他只要口袋裡有錢就夜不安眠。他常常教育妻兒:世間萬物都是虛的,只有吃到肚子裡的肉才是真實。他說,如果你把錢換成新衣穿到身上,人們很可能會把你的衣服剝去。你把錢蓋成房子,幾十年後很可能被鬥爭,藍家的房屋夠多了,還不是變成了學校?藍家的祠堂夠堂皇了,還不是被生產隊當成了加工地瓜粉絲的作坊?你把錢置成金銀,很可能為此丟了性命;但你把錢變成肉吃進肚子,那就萬無一失了。一次,羅通因為同村長老藍爭奪村裡開飯店的風騷女人野驢子打了一架,老藍折斷了羅通一根手指,羅通咬掉了老藍半個耳朵。接著,羅通與野驢子私奔去了關外。楊玉珍奮發圖強,艱苦創業,在冰天雪地裡收購廢品,再以廢鐵價錢買下了老藍淘汰不用的手扶拖拉機。老藍不念舊惡,手把手教她駕駛,楊玉珍母子倆起早摸黑、省吃儉用,蓋起了全村最高大最壯觀的五間大瓦房。
老藍發明了用高壓水泵經由動物肺動脈往動物屍體強力注水的科學方法,在一頭二百斤重的豬身上可以注入滿滿一桶水,於是讓城裡的居民用肉價買了村裡許多水。他毫無保留地將這一竅門傳授給眾鄉親,成了黑心致富的帶頭人。然而他也留了一手:他往肉裡注的水摻了防腐的福爾馬林溶液,再用硫磺薰三個小時,所以在烈日下曝曬兩天也不會腐敗變質。
改革開放後,這個村成了屠宰專業村,土地基本荒蕪,打谷場成了肉牛的交易場。縣裡派來調查黑心肉的幹部記者,離村子三里遠,就被養狗專業戶黃彪培育的良種狗嗅出氣味,屠戶們得到警報立即堅壁清野,讓那些幹部記者拿不到任何證據。羅通常以為第二次土改就要開始了,老藍的下場跟他的地主老子一樣,將被貧農團的人拉到橋頭上槍斃,可第二次土改遲遲不來,非但不來,而且那些用非法手段積累了財富的人越來越囂張,一點點畏懼感都沒有。一天,一對老夫妻用騾子馱來一門日製迫擊炮,是抗戰時期從日本鬼子手中繳獲的,小通捨不得運走,便堆在院角。
野驢子突然死在關外,羅通帶了她誕下的五歲女兒嬌嬌,踏進了建村百年來最有氣派的大鐵門。經過一番哭鬧,楊玉珍收留了落魄的羅通,他懺悔之餘,發誓要給妻子當牛當馬贖罪。一星期後,為了化解冤仇,羅通夫婦置辦了醬牛肉、鹵豬肝、火腿腸,設家宴請村長賞光,此刻屠宰村已被市裡規劃到了新經濟開發區內,吸引了大量的外資,建起了許多工廠和高樓大廈,還挖了一個巨大的人工湖泊,膽大心黑的無恥之徒老藍發大財成了大款,還同市長義結金蘭,連鄉鎮長們為了升官發財,常要找他套近乎。他帶了民兵連長、保鑣黃彪上門。羅通向村長賠罪,表示服氣,保證今後跟老藍幹。老藍命令黃彪回府烹一盆鯽魚湯、煮兩斤鯊魚餡餃子端來。在小通眼中,黃彪彷彿是二百年前滿清皇帝的御前帶刀侍衛。老藍念及四十多年前,羅通的爺爺冒生命危險趕著馬車穿過封鎖線送老藍的祖輩往國統區逃亡,他們到國外闖蕩四十多年,娶了洋媳婦,攜了混血兒孫衣錦榮歸,成了國賓級的外商或台商,這才烘托出老藍的地位。他決定忘卻仇恨化敵為友,趁著酒意送給羅小通與嬌嬌各壹千元紅包,在一九九一年,買一頭能拉獨犁的犍牛也不過七八百元。接著,村裡的電工奉村長之命,上門免費為羅家拉電線,養狗專業戶黃彪開摩托車送來了年貨,賣燒肉的老藍妻弟蘇州也送來了一蒲包魚蝦。羅小通過了一個記憶中從來沒有過的春節。大年初一上午,一直躲著楊玉珍的肉販沈剛,自動上門還清了積欠幾年的三千元本利。村裡舉辦了雙城市第十屆肉食節,以極低價格招待外來食客享用韓國燒烤、日本燒烤、巴西燒烤、泰國燒烤、蒙古烤肉、鐵板鵪鶉、火石羊巴、木炭羊肉、卵石炮肝、松枝烤雞、桃木烤鴨、梨木烤鵝。連沿街要飯的乞丐都過著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奢侈生活,他們抽名煙、喝洋酒,白天穿著破衣爛衫在大街上變著花樣要錢,到了夜晚就換上西裝革履去歌廳唱歌,唱完了歌還要去泡妞。村裡的乞丐袁七就是這樣的高級乞丐,他的足跡遍及全國各大城市,見多識廣,閱歷豐富,能夠維妙維肖模倣十幾種方言,甚至還能講幾句俄羅斯語,一開口就妙趣橫生、咳唾成珠,連村子裡的絕對權威老藍也對他敬仰三分。他家裡有一個模樣端莊的老婆,有個正在唸初中而且成績優良的兒子,據他自己說在十幾個城市都有家眷,他過上了走到哪裡哪裡有家的幸福生活。袁七吃的是海參鮑魚,喝的是茅台五糧液,抽的是玉溪大中華。這樣的乞丐,給個知縣也不換!
大年初二晚上,一直想跟老藍叫板的姚七,拿了一卷紙要求羅通聯署,內容是揭發老藍把村裡的土地偷偷地賣給一對騙子夫妻,說是要開發搞科技園種植美國紅杉樹,可那對夫妻卻偷偷地將那二百畝土地的黃土賣給了大屯窯廠,平地挖下去三尺深,這筆黑交易,老藍拿了許多好處費。楊玉珍不讓丈夫當出頭鳥,還對姚七說:「你當了村長,就比老藍幹得好嗎?」
詼諧戲謔 調侃反諷
次日,羅通一家去向老藍拜年,村長說:「不光是我們村往肉裡注水,全縣、全省甚至全國,哪裡去找不注水的肉?大家都注水,如果我們不注水,我們不但賺不到錢,還要賠本。現在用他們有學問的人的話就是說『原始積累』的時代,就是大家都不擇手段地賺錢,每個人的錢上都沾著別人的血。等這階段過去,大家都規矩了,我們自然也就規矩了。但如果在大家都不規矩的時候,我們自己規矩,那我們只好餓死。」老藍聽說城裡人對注水肉意見很大,市裡要搞「放心肉工程」,下一步就要重點整治個體屠宰戶,我們屠宰村的好日子馬上就要結束了。所以,我們必須在人家整治我們之前,把原來公社帆布廠那片房子盤過來,建一個大型的肉類聯合加工廠,也不愁找不到工人。臨走時,楊玉珍拿出姚七送的茅台酒,老藍捏起酒瓶到燈下照了一下就扔進牆角的垃圾桶,這是瓶假酒。這年頭,全中國人民都是化學家,甲醛和甲醇勾兌的土燒,都冒充名牌出售;豬瘟、牛丹毒、口蹄疫都有辦法加工成看上去美味的食品。垃圾豬、激素牛、化學羊、配方狗充斥著牛棚羊舍豬圈狗窩,不久就上了人們的餐桌。
春節過後,羅通送十二歲的小通去上學,班主任問他:「八個梨子要分給四個小孩,怎樣分法?」小通說:「分什麼?搶唄,現在可是原始積累時期,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拳頭大的是爺爺!」老師氣得把他攆出校門。那時羅通已被老藍任命為聯合肉類加工廠的廠長,村裡成立了華昌總公司,老藍既是公司董事長又是總經理,加工廠是總公司下屬企業。小通感到在明媚的春天關在屋子裡聽老師嘮叨真是愚蠢,就像那些明明知道種地要賠錢但還是低著頭種地的人一樣愚蠢。他走半里路到了肉類加工廠,從高牆下排放污水的陰溝洞鑽了進去。他在伙房外面的窗縫中窺見黃彪從煮肉大鍋中鉤出幾塊豬羊狗肉留作自己享用後,拉開褲扣向大鍋裡撒尿。小通戳穿了黃彪的不道德行為,黃彪害怕事發受罰,遂每天中等給小通送肉充作午餐。
肉類聯合加工廠開張後,原來在鎮食堂任管理員的韓大叔戴上大蓋帽成了肉類檢疫站的站長,他在酒宴上對羅通說:「鎮上、市裡都知道你們往肉裡注水,往水裡加藥,還把死貓爛狗、瘟雞病鴨處理成好肉賣到城裡去。你的不凡就在於你能看清大局,知道這樣偷雞摸狗的幹活終究成不了大氣候,所以你在政府動手之前,自己把村裡的個體屠宰戶全部取締,成立了這家加工廠,這一步棋走得好,走得妙,讓全省、全國全世界都吃咱們生產出來的肉。老藍,你他媽的是個土匪一樣的大手筆,要幹就幹大的,搶劫皇家庫房,調戲正宮娘娘。小打小鬧,老鼠偷油,沒勁!所以我老韓還要感謝你。如果不是你這個肉類聯合加工廠,也就不會有這個肉類檢疫站,自然也就沒有我這個肉類檢疫站的正科級站長!」端盤子的黃彪,在門外自言自語:「孫子們,吃了老子的尿了。」主賓們都吃得很香,不知道肉裡有黃彪的尿。羅通夫婦、老藍還定期與老韓打麻將,故意讓他在兩小時內贏了九千元,藉以換取老韓在檢疫工作方面網開一面。媽媽當上了聯合加工廠的會計主任,小通與妹妹都離開了學校。
小通發覺,動物被屠宰後,器官與細胞已經沒有吸收水份的能力,所以注進去一斤水,至少流失八兩。倘若在動物生前注水,可以清洗他們的內臟以及每根血管,這不但可以達到提高肉重的目的,還會相應地提高肉的質量。老藍很欣賞小通的建議,立即任命他為洗肉車間主任。他進廠後,指揮二十多個工人在車間頂上安裝兩個白鐵皮焊接的巨大儲水罐,罐底引出兩根鐵管子橫貫整個車間,每隔兩米就有一個出水龍頭,龍頭上套了透明的膠皮管子,直插牛鼻,從鼻孔經咽喉一直插到胃裡。每十二小時灌水250斤,使牛不停排泄體內髒物,這樣清洗過的病牛、老牛都會變得皮嫩肉軟營養豐富。
曲折迂迴 暢酣淋漓
十二歲的小通還順利偵破了兩宗假扮賣羊人、買肉客商的新聞記者,讓他倆在被洗肉屠宰後混在畜肉中賣掉與兼職為加工廠做宣傳之間作一抉擇。軟硬兼施之下,兩人都被收編,分任高薪的宣傳科長與顧問。
長袖善舞的楊玉珍升任華昌總公司辦公室主任、總經理助理後,羅通心理產生了不平衡,乃向老藍遞了辭呈。這時老藍的妻子死了,根據她生前願望——曾當著市裡秦部長的面要認小通為義子,所以老藍想讓小通在出殯時扮成孝子,為藍妻守靈與摔瓦。羅通覺得自尊心受辱,勃然大怒。
公雞頭被斬落,正要起棺時,老藍的小舅子蘇州撲到棺材,不讓親姐姐入土為安,哭訴她是被老藍勾結情婦害死的,他抓起斬雞頭的利斧擲向老藍。楊玉珍急忙扯了老藍一把,斧頭落地未中。蘇州狂笑著指楊玉珍就是禍首,還詈罵羅通是個老烏龜,姚七以勸架為名叫蘇州莫「揭短」。羅通忍無可忍,拾起斧頭劈進了楊玉珍的腦門。
羅通被鎮派出所逮捕,由市公安局的警車帶走,羅小通與妹妹嬌嬌都成了孤兒。小通拒絕老藍的收養,忽然認定是老藍造成了這場大悲劇。肉聯廠舉行改制大會那天,小通懷了一把牛耳尖刀衝上主席台,妹妹手持一把生鏽的破剪刀被台階絆了一下,摔破了嘴唇大哭。這一突然變故把兄妹倆的行刺計劃全盤粉碎,老藍的保鑣黃豹趕來抓住小通的手臂,以致胳膊脫臼。老藍派人送過幾次飯食,還請羅小通繼續擔任洗肉車間主任,都被小通拒絕。既然殺不了老藍,小通就想出一條妙計讓老藍難受。他帶了妹妹進入老藍的宴會廳,當著貴客的面要求老藍殺了他史妹倆,結果被黃豹拖了出去。此後,兄妹倆每天都去肉聯廠門口找老藍,只要他的汽車一露面就撲上去跪求他殺死自己,後來老藍乾脆就不出門。
村裡的人紛紛提著熱食來安慰這一對兄妹,嬌嬌因口渴,喝了幾口生蟲的雨水,中肉毒死了。幾天後,一對老夫婦用騾子馱來了七個皮箱,內裝四十一顆炮彈。小通把迫擊炮搬到房頂平台上,瞄準老藍家東廂房,炮彈飛行五百米擊中目標,老藍從硝煙中鑽出來;第二炮擊中新任廠長姚七家的廳堂,只打壞了姚七的牙床;第三發擊中老藍姘婦范朝霞的手腕;第四炮打在肉聯廠宴會廳的大蛋糕上;第五炮砸爛了注水車間繼任主任萬小紅的右腳;第六炮砸爛了侯鎮長辦公桌上裝滿賄款的信封;第七炮落在母親楊玉珍的墓碑上;第八炮鑽進了肉聯廠伙房的大煙囪;第九發炸死炸傷了肉聯廠狗欄中十幾隻肉狗;第十發在老藍皇冠車後方爆炸;第十一發打斷了大款山莊中維納斯女神塑像的脖子;第十二發落到黃彪家的院子,黃彪媳婦正和老藍在顛鸞倒鳳;第十三發炸毀了村裡五通廟中三個神像,正在進香的老藍從硝煙中爬了出來;第十四顆炮彈撞上了南飛的大鴈;第十五炮落在老藍情婦解娜家的舊染缸裡;第十六發炸死了壞蛋姚七家的老母豬;第十七炮擊中老藍左胸口袋中的一枚銅質勞模獎章,衹使他受了一驚;第十八炮落進露天茅坑,濺了老藍滿身大糞;第十九炮炸碎了鎮衛生院的玻璃窗,正在吊鹽水的老藍需要清洗血管中的高脂肪;第二十炮落在保齡球館的球道,老藍沒有受傷;第廿一炮落在肉聯廠的甜水井裡;第廿二炮炸斷了屠宰車間吊駱駝的鋼繩,駱駝活活跌死;第廿三炮接近老藍時,一個工人猛地撲倒老藍,使他避過一死;第廿四炮落地時,老藍躲在死駱駝後邊,毫髮無傷;第廿五炮的彈頭被老藍用衣服兜住甩往窗外爆炸;第廿六炮將屠宰車間的鋼樑掀開,老藍竟從中鑽了出來;第廿七炮掀起的氣浪衹折斷了路邊樹木;第廿八炮被老藍閃過;第廿九炮飛進火車站煤倉的煤堆;第卅炮被車間大門擋住;第卅一炮落在一排紙箱中,把箱中的駱駝肉炸成了肉末;第卅二、卅三、卅四發打出一個標準的三角型落點,把包裝車間炸塌;第卅五發炮彈摧毀了廠門口的警衛室;第卅六發把水塔炸出個大窟窿,從此華昌肉類聯合股份公司成為一片廢墟;第卅七發炸爛了老藍家的祖墳,毀了蘭家的風水;第卅八發炮彈掀去了廠裡做法事為喪生動物追魂的十米高松木超生台的尖頂;第卅九發因彈殼沒擦淨黃油而滑落在平台,小通一把攥住猛扔出去,在胡同裡爆炸;第四十發竟是一顆啞彈,未爆;第四十一發炮彈中一塊巴掌大的彈片呼嘯著把老藍攔腰打成了兩截。小通終於報了仇!
莫言小說語言華麗,故事神奇,但內容都反映出社會的無序、道德之淪喪。這本32萬字的《四十一炮》突顯了中國大陸是個在肉慾橫流、生理驅動下不擇手段的社會,是文明的倒退,其結果必然帶來社會冷酷、道德破產,讓人不寒而慄。
以古諷今 直言快語
《我們的荊軻》是莫言原創的話劇劇本,於2011年8月31日 至9月25日 由北京人藝在首都劇場公演廿六日之久。莫言劇作與小說相似之處是:他天馬行空的想像力背後,蘊含著對當前社會的深刻反思,這正如諾貝爾文學獎委員會在頒獎詞中所說,莫言「用魔幻般的現實主義將民間故事、歷史和現代融為一體。」
荊軻刺秦王、專諸刺吳王僚、聶政刺俠累、豫讓刺殺趙襄子以及曹沫挾持齊桓公等傳奇俠義故事,因《史記》與傳統戲劇的演繹,二千三百年來一直是家喻戶曉的熱門題材。智珠在握、冰雪聰明的莫言在新編《我們的荊軻》劇本中,巧妙地以古諷今、抨擊時政。例如劇本第一場〈成義〉,借屠狗者的嘴說:「最近綠豆價格大漲,綠豆粉絲的價格也跟著暴漲」,影射2010年7月,由於著名中醫(門診掛號費高達兩千元)張悟本到處宣傳綠豆的食療作用包治百病,導致大陸綠豆價格暴漲五倍之多;作者借俠士高漸離之口,邊擊筑邊用現代腔唱:「沒有親戚當大官,沒有兄弟做大款,沒有哥們是大腕,要想出名難上難」;借俠士秦舞陽之口,埋怨「這個浮腫虛胖、百病纏身的燕京,就是欺負外地人……」,荊軻也醉酒哼唱,滿腹牢騷地出現在平日常聚的屠狗場。他們的境遇不禁使人們想到今日的「北漂族」,身在他鄉,舉目無親,沒有機會更沒有貴人提攜,前途渺茫中偶爾會借酒澆愁,這是年輕人不得志的共性。莫言的小說《蛙》也談及:「在北京,我們始終感到自己是異鄉人……在人民劇場附近,被兩個據說是『打小在北京胡同裡長大的』女人無端地罵了兩小時,說你們這些外地的土鱉,不在土窩裡趴著,跑到首都來,幹什麼?來給中國人民丟臉嗎?衝上來揮拳就打,將我鼻子打破了。哪些圍觀的光頭漢子,袒腹老者,也一齊幫腔,炫耀他們的老北京身份,威逼我們道歉,賠錢……這更堅定了我們回故鄉定居的決心。那裡的人,也許不像大城市的人這樣欺負人……」。
在劇本第六場〈斷袖〉,作者借女主角燕姬之口說:「翻翻那些落滿灰塵的歷史帳簿,看看哪家的宮廷裡沒有刀光劍影?看看哪個國王的手上沒有血跡?勾心鬥角,爭權奪利;我不殺他,他必殺我;沒有公道,也沒有正義;沒有是非,更沒有真理。成則王侯,敗則賊寇。這樣的故事過去有,現在有,將來也不會絕跡。」這番話出台時,京城裡剛傳出薄熙來發動宮廷政變未遂的消息,據說中南海發生了槍戰,這使讀者們不由不佩服莫言的「以古諷今」筆法。接下來燕姬憑藉她侍寢秦王嬴政、燕太子丹的豐富閱歷,以秦王口吻道出了千古名言:「哪一個國家強大了不對弱國動武?哪個女人漂亮了不被男人覬覦?利刃在手,易起殺心;權大無邊,必搞腐敗。兵多將廣,武器精良,不發動戰爭,難道養著好看?弱肉強食,古今一理。假如我被你刺死,那些諸侯馬上就會起兵攻秦,秦國的版圖照樣會被瓜分蠶食。與其這樣爭鬥不斷,不如我把他們全滅了,那樣也許還真的迎來一個天下和平的時代。」
這使人想起退而不休的江總書記在六‧四後33天對澳門富豪馬萬祺說的名言:「我們要把反革命犯罪活動扼殺在搖籃之中,不能等問題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才去處理」,還有總設計師在六‧四前夕下的聖旨:「殺二十萬人,換取二十年的安定!」
語言內斂深邃 不斷改變自我
2012年10月,莫言將他的三部劇本匯集成書,這本劇作集中,《我們的荊軻》是以現代人的視角重新審視、解讀荊軻刺秦王的故事,《霸王別姬》同樣是故事新說,莫言在該劇中將刻劃人物的理念用至極致,向讀者展示出一個為愛而死的虞姬;《鍋爐工的妻子》是一部現實題材的劇本,講述一個女知青在社會變遷中的多舛命運。男主角阿三,原本是一個小山村的善良淳樸青年,他冒死救活了掉到冰河的城市插隊青年阿靜和建國,後二人本是戀人。建國被推薦回北京上大學,臨別立下海誓山盟,阿靜在山洞獻出了處女的貞操。建國回城後移情別戀,娶了劇團的女小提琴手。阿靜是黑五類子女,爹跳樓,娘病死,懷上了建國的孩子,無枝可依。阿三全家不嫌棄她,當眾宣佈她肚裡的孩子是自己的,阿靜生下死嬰大出血,阿三又獻血救了她,就這樣成了婚。為了報恩,阿靜幫阿三搬戶口進了城,她到音樂會見到已是作曲家的建國,感情又死灰復燃,在劇場後台作出了茍且之事。阿靜要求與建國復合,遭到拒絕。
建國幫阿三找了一份燒鍋爐的工作,不久因工廠裁員阿三再度失業。阿靜用冷漠刺激阿三,讓他感到吃軟飯的自卑,繼而用一些小錢激怒他,讓他發狂;她嫌他出身低賤,不願生孩子,偷吃避孕藥,謊稱維生素。為了挽回男子漢大丈夫的自尊,阿三鋌而走險,走上了殺人搶劫的犯罪道路。他穿上了西裝,出手闊綽,一擲千金,付給阿靜的家用百倍於以前她倒貼的錢。阿靜拿著帶血跡的一疊疊鈔票,預期的結果出現了。於是,她灌醉了他,拿著罪證去派出所報案。三天後,阿三被押上了刑場。臨刑前,獄方讓阿三飽食一餐,阿靜去會最後一面。阿三說,他已將瓶裡的避孕藥偷偷換成維生素,阿靜承認業已懷孕。阿三死前歡呼:「咱家後繼有人了,我畢竟讓一個城裡的女人,一個會彈鋼琴的城裡女人為我生了一個兒子……我這一輩子值了……」
如果社會不發生巨大變化,阿三會作為一個好丈夫好父親而平安度過一生,但後來一切都變了:跟妻子進城看上去是一步登天,其實是一步踏入了地獄。他的悲劇是好人用好心造成的。如果沒有十年文革,阿三在鄉下種他的地,阿靜在城裡上大學演奏鋼琴,會同作曲家建國結褵,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作者告訴人們:十年文革使人變成了鬼,人性墮落、道德沉淪,導致了千千萬萬這一類的人間悲劇。
莫言在書後的〈訪談錄之四〉中坦言:「我自己的靈魂深處也藏著一個荊軻,當然我沒有刺殺秦王。我說的是一種心路歷程,我也經歷著逐漸認識自我、否定自我的過程……當年初入文壇,我也想要出名,表現自己,後來我慢慢地認識到有更高的更有價值的東西等待著我去追求,就是通過寫作,不斷地改變自我,使自己成為一個比較好的人。」
微過細故 瑕不掩瑜
總結上述,莫言獲頒諾貝爾文學獎係飲譽四方,實至名歸。然而瓜無滾圓,金無足赤,莫言的作品也有微過細故。例如,《四拾壹炮》末尾「孫中山外號孫大炮,但他沒有親手放過炮,我羅小通要超過孫中山……」。錯!查光緒卅三年十月廿九日 (西曆一九○七年十二月四日),孫中山在鎮南關要塞炮台親手發炮,還打得很準,他慨言:「反對滿清二十餘年,此一日始得親發炮擊清軍耳!」這是國父領導之第六次反清革命起義。至於辭語的舛錯,也不少見,諸如商糾(應係紂)、殺身成節(仁)、輕薄兒(薄倖郎)、不由地(得)黯然傷神等等。在《荊軻》劇本中,「轉(zhuai)」出現了三次,這本在北京編印的書,編輯人員連北方方言「拽」都不識,那就令人不勝遺憾了,這一代的年輕編輯,中文基本功的詞法、句法、修辭常識都不夠扎實,究其原因,他們的導師多係文革時期的工農兵大學生,學術領域十年空白,恐怕五十年也補救不回來。儘管如此,大醇小疵,瑕不掩瑜,無損於莫言作品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