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被糟蹋的婉兒河
越野車在機械轟鳴的土路上顛簸前行。道路兩旁正在擴建,石料與混凝土堆積如山,築路工人忙著挖掘、鋪墊,挖土機、翻斗車、碾壓機往來不息。
伍騰飛感嘆:「全國都在修路建橋,我們四合鎮也趕上這波熱潮了。」
姜律師笑答:「不搞基建,GDP從哪來?」
朱可可插話:「現在有個新詞,把GDP叫成『雞的屁』呢……」
談笑間,伍騰飛手機響起。他接聽後連聲道:「您是……華老師?您怎麼知道我回來了?務必見一面?還準備了午飯?」
莫少晟暗自好笑。以律師的直覺,他明白伍副主任返鄉,從縣到鄉都會設法牽制他,寧家更會動用一切資源阻撓調研。姜律師意味深長地看了莫少晟一眼,眼神分明在說:縣裡攔不住伍副主任,便打出溫情牌,請出他的老師。伍騰飛重情,必定難以推卻。
果然,掛電話後伍騰飛嘀咕:「華老師怎會知道我回來?」
朱可可脫口而出:「這就是官場文化!」
眾人失笑,伍騰飛笑罵:「你這丫頭,腦筋轉得真快!」
車至四合鄉中學,遠遠便見校門口聚了一群人。伍騰飛指著一位白髮老婦介紹是班主任華老師,其余還有老校長與鄉幹部。他才下車,眾人便簇擁上前,熱情握手寒暄。
莫少晟、姜律師與朱可可留在車內觀察。姜律師低語:「看來伍副主任脫不開身了。」
朱可可問:「他們不讓他走?」
姜律師輕聲道:「顯然是刻意牽制。」
果然,任憑伍騰飛如何解釋,眾人仍圍著他不放,或拉手或扯袖,執意挽留。他無奈地湊近車窗,苦笑道:「他們不讓我走,說多年未歸,要敘舊。你們先去調查,回來再吃飯——華老師親自下廚。」
姜律師應下,朱可可打趣:「您這樣的大領導回來,他們當然要盛情款待。」
伍騰飛笑斥:「鬼丫頭。」
他正要離開,朱可可提醒:「您不妨向他們打聽上官婉兒?她也是華老師的學生——曾經最優秀的學生。」
伍騰飛一怔,笑道:「說得對,我會問的。」
柳泉村深藏伏牛山中。山巒層疊,遠峰籠著薄霧,若隱若現於雲煙間,如淡墨輕抹於天際。
山下,一條南北向的公路正在修建,傳統石路即將改建,沿途農田、湖泊多被填平,場面熱火朝天。再往前,機械轟鳴著推山運土,翻斗車忙碌穿梭;不久,一片占地數十畝的工棚映入眼簾,工人正平整土地。
朱可可提議:「要不要下去問問?」
姜律師贊同。黎師傅停車後,他們走向一群正在修渠的農民。朱可可招呼:「師傅,忙著呢?」
一个五十多歲的農民抬頭,瞥了眼三人及一旁的車,悶應一聲。
朱可可問:「您是柳泉村人嗎?」
農民又嗯了一聲。
朱可可接著問:「聽說你們這的書記被一個叫婉兒的女人弄殘了,您知道嗎?」
農民警覺地看她一眼:「活該!」說完低頭繼續幹活。
朱可可追問:「您是說寧顯貴活該?」
農民緊張地環顧四周,點了點頭。
朱可可環視周圍:「你們村看起來挺興旺,有資源有工廠,是好事啊?」
農民嗤道:「好什麼?田都沒了,吃什麼?水都髒了,喝什麼?」
朱可可驚訝:「水污染了?沒聽說啊。」
農民冷笑:「上面會說真話?都說達標!我們農民好騙嘛!」
朱可可試探:「您了解上官婉兒嗎?」
農民頓了頓:「她命苦啊……」
這時,屋內走出四五名面露兇色的青年,厲聲問:「幹什麼的?」
莫少晟忙答:「問個路……」
那農民連使眼色,示意他們快走。
上車後,莫少晟道:「直接去婉兒家,別再節外生枝。」
姜律師余悸未定:「剛才那幾個年輕人像練過的,腰間還別著東西。」
朱可可一驚:「槍?」
莫少晟不安道:「這裡果然是寧家地盤。伍副主任該請縣裡派警察隨行的。」
行至一處平地,朱可可突然喊停。原來路邊有位老婦在除草,她快步上前詢問:「老婆婆,您知道上官婉兒家在哪嗎?」
老婦抬頭,朱可可才看清她年約五六十歲。老婦四顧後低聲道:「別問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話未說完,後方傳來摩托聲,兩輛摩托疾馳而至,每車載著兩人,正是工棚那夥青年,後座者手持鋼管。
莫少晟急呼:「快上車!」
駛離後,朱可可後怕道:「這地方果然不簡單……」
姜律師面色發白:「要不別去了?前不久我同行替工人討薪,調查時被打傷了頭……」
莫少晟埋怨朱可可:「都是你惹的麻煩!」
朱可可回頭見摩托緊隨不捨,強自鎮定:「他們絆住伍副主任,就是怕我們查下去……越這樣越說明有鬼!我偏要幫婉兒!」
幸而車已駛入人口密集處,經驗老到的黎師傅將車停在一家商店前,下車買煙,與村民閒聊。那夥青年只在遠處觀望。莫少晟低聲問一名中年婦女:「請問上官雲鋒家還有多遠?」
婦女機警地四顧,指著一間修理鋪:「他不就在那修車嗎?」
莫少晟大喜,忙帶姜律師、朱可可趕去。
上官雲鋒四十多歲,滿身油污地修著車輪。認出莫少晟後又驚又喜,連呼「莫律師好」,匆匆洗手便爬上越野車:「沒想到您們會來……這幾天村里派了好幾批人監視外人,村民都被威脅不准亂說話。」
莫少晟細觀上官雲鋒:年僅四十卻形銷骨立,臉上皺紋深如溝壑,深陷的雙眼透著迷茫與期盼,乾裂的嘴唇僅剩兩排白牙……
朱可可憤然:「越這樣越說明他們心虛!」
上官雲鋒嘆道:「我妹子不只是為自己出氣,是為全村人……山林農田都被毀了。新成立的寧盛世公司董事長是寧顯貴之子寧健庭,比他爹還狠……他們有鄉里縣裡撐腰。」
姜律師問:「寧盛世主要經營什麼?」
上官雲鋒指向遠山廠房:「挖黃鐵礦……生產肥料、硫酸。您看那煙囪——今天刮南風,要是北風,氣味更難聞。不過今天硫酸車間沒開工,沒冒黑煙。」
三人順指望去,半山腰廠房聳立四根煙囪,白煙滾滾。近處房舍樹葉落滿黃色粉塵。
車繼續前行,兩旁土石方開挖處處。上官雲鋒指點:「這原是丁伯的山林養殖場,那邊是七叔的魚池,說推就推。丁伯抗議時和寧健庭爭吵,後來被車軋死了……」
朱可可追問:「被車軋死?在哪裡?」
上官雲鋒:「就在這路上。說是橫穿馬路出事,當時有目擊者說寧健庭把他推下車,後來又改口了……」
朱可可怒道:「沒国法了嗎?沒人上告?」
上官雲鋒哽咽:「寧顯貴是書記,兒子當總經理,親家管賬,村長是他侄兒……誰能怎樣?看來我妹沒救了……」
莫少晟怕影響姜律師,轉介道:「這位是省裡姜律師,我們是來了解情況的。」
上官雲鋒抹淚:「對不住。」
前方出現一棟歐式四層樓房,雕樑畫棟,後依青山綠水。莫少晟正疑惑,上官雲鋒道:「這就是寧公館。後面水庫是我爹幫他修樓時摔傷的地方,他不給醫藥費,我爹才服毒死的。」
朱可可嘆:「越有錢越吝嗇。」
車至河畔窄路停下。河水紅綠渾濁,寸草不生。朱可可掩鼻:「好臭……」
上官雲鋒嘆息:「這婉兒河本是我們的命脈,自從寧盛世投產,河水變質,我們只能買桶裝水。您看,連草都不長了……」
姜律師連嘆造孽。
山坡上矗立一棟兩層舊樓,在周圍瓦房中鶴立雞群。
剛近樓房,一個七八歲男孩跑出,滿臉污垢卻乖巧。上官雲鋒吩咐:「快去叫你媽,來客人了。」
男孩答:「媽頭痛在睡覺。」
莫少晟等人跨入門檻,一名包頭巾的婦女迎出——正是半月前向莫少晟下跪的上官婉兒嫂子伍青萍。
她忙解釋:「只是除草累了歇會兒。」轉向莫少晟:「莫律師,辛苦您們了,這地方難找……」
朱可可打量樓房:「你們不错啊,蓋了樓房。」
伍青萍邊擦凳子邊答:「讓您見笑。是孩子他姑前幾年打工掙的錢蓋的。」
朱可可一時未反應,莫少晟笑解:「上官婉兒不就是孩子姑媽?」
朱可可自嘲糊塗。
室內隱有異味,眾人勉強落座。伍青萍張羅做飯被莫少晟攔下,說鄉里已安排。上官雲鋒提竹簍上山,很快採回一簍奈李,洗淨後晶瑩透亮。朱可可與姜律師嘗後連贊美味。上官雲鋒熱情道:「我們沒什麼好東西,這奈李新鮮,各位帶些吧。」
閒談間,伍青萍始終站門外。莫少晟邀她進屋,她仍不肯。上官雲鋒低聲解釋:「她結紮後遺症,身子不淨……別勉強了。」
莫少晟心頭一震,想起當初她跪求時也不肯坐,原是怕留異味。
朱可可放下李子,憤然:「野蠻計劃生育的禍!」說罷將果核狠狠擲出院外。
伍青萍聞言垂淚,訴說這些年生不如死。
姜律師轉回正題:「我們是來了解案情的。」
上官雲鋒忙取出一疊資料遞上。
莫少晟與姜律師討論案情時,朱可可拉伍青萍參觀婉兒房間,隨後抱出一摞顏色各異的筆記本。
莫少晟問:「這是什麼?」
朱可可答:「婉兒的日記。她說她的故事都在裡面。」
她攤開一本,扉頁夾著照片——十六七歲的少女劉海輕垂,眉目如畫,丹鳳眼澄澈如鏡,鼻尖精緻,唇線微揚,下巴尖巧。
黎師傅驚嘆:「這姑娘真俊!」
莫少晟暗忖:紅顏薄命,美貌招禍。
朱可可輕翻紙盒,上層是小學初中的「三好學生」獎狀。其下是《全縣奧林匹克數學競賽獎狀》,寫著:「上官婉兒同學獲全縣數學競賽第二名。」
再下是一張字條:
婉儿:
得知你家變,同學皆悲。我連日難以專心,唯乞蒼天予你力量。望你堅強,因你是我心中不敗的女神……若有困難,定要告我,必當相助。
You never classmates,
Wu Tengfei
莫少晟不解英文,姜律師搶過細看:「這可是珍貴文物啊!」
朱可可附耳解釋:「是伍副主任當年寫的。」
莫少晟恍然大悟,難怪他願相助,除卻公義,心中還存著對婉兒的美好記憶。
查閱許久未獲關鍵證據。上官雲鋒欲摘奈李相贈,被姜律師以污染為由婉拒。
離開時,一股刺鼻氣味襲來,朱可可嗆咳不止,姜律師以紙掩鼻。莫少晟明白是上游化工廠排氣所致。
上官雲鋒嘆道:「您看,轉北風了,毒氣都吹來了。我們日日忍受,婉兒和村民向環保局舉報,卻回覆無毒達標。但豬雞接連死亡,還有產畸形豬的!河水飲後即死,怎會無毒?婉兒他們上訪省裡,反被關押。這日子怎麼過啊……」
朱可可正要罵,忽見橋頭停著兩輛摩托,四名惡煞青年守候,忙咽回話語。
上官雲鋒道:「我送您們離開……那些是寧家打手,只要不接觸村民,他們不會動手。」
驅車離開,伏牛山籠於灰霾中,遠山朦朧如紗,刺鼻氣味迫得黎師傅關窗開空調。
朱可可突然驚叫:「壞了!」
姜律師忙問何事。
朱可可慌道:「我剛才吃那麼多奈李,在這種空氣下生長,肯定有毒……」
說罷開窗乾嘔。莫少晟失笑:「幾個李子就中毒?全村人早毒死了。」
笑聲中,車漸行遠。
相关文章
最新文章
- 周遠志:渾濁的婉兒河——一個坐臺小姐日記(长篇连载)十五、被糟蹋的婉兒河
- 美国强烈反对北京因对台军售而报复美国企业和高管
- 周遠志:渾濁的婉兒河——一個坐臺小姐日記(长篇连载)十四、伍副主任憶當年
- 年终报道:从阻止“非西半球竞争者”到在印太“经济和地缘政治战场”竞争,美国全方位遏制中国影响力扩张
- 江棋生:左右变换下波函数究竟该如何变换
- 周遠志:渾濁的婉兒河——一個坐臺小姐日記(长篇连载)十三、婉兒产生仇恨的源頭
- 高尔泰:英雄迟暮
《零八宪章》十周年
- 蔡楚:诗三首——致刘晓波、刘霞(纪念刘晓波殉难八周年)
- 北明:中国人权律师行动
- 天安门母亲:1989年“六四”惨案三十六周年祭(完整版)
- 黄雪琴首获美国会议员提名角逐诺贝尔和平奖 好友:努力获国际肯定
- 专访徐友渔:从哲学家到北京囚徒:我对这种人生很满意
- 曾建元:劉曉波、中國民主化與臺灣
- 晓流:迎元旦 贺新春 ——晓波含笑于九泉
- 《我没有敌人》:林培瑞眼中的刘晓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