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上官婉兒的日记
莫少晟回到縣城,第一時間去見徐隆輝主任——路上就已接到對方的電話。
匯報時,他刻意略過伍騰飛認識上官婉兒一事。徐主任聽完,意味深長地說:「我早說過,量他伍副主任也掀不起什麼風浪……你可知道他為何這般積極幫那女人?原來是他初中同學,說不準還是舊相好,無非是存著私心。」
莫少晟心頭一震,暗嘆這世上果然沒有不透風的牆。
徐主任又問:「你們在她家可找到什麼新證據?」
莫少晟隱去日記一事,只道:「就是聊了聊,沒什麼新發現。」
徐主任拍拍他的肩:「很好,千萬別節外生枝。記住:寧家待你不薄!」這話如一根刺,扎得莫少晟坐立難安——他想起寧健波給的那一萬元「跑路費」。他硬著頭皮應道:「我會處理妥當。」
接下來的幾天,莫少晟始終心緒不寧。柳泉村的經歷縈繞心頭:為何派兩輛摩托緊盯?磷肥廠的股東是誰?背後有誰撐腰?為何禁止他們接觸村民?污染如此嚴重,為何聲稱環保達標?寧家究竟在隱瞞什麼?而自己身為被告律師,竟收了受害方家族的錢,這於情於理於法,如何說得過去?
重重疑問壓得他夜不能寐。
朱可可自柳泉村歸來後,便一頭埋進婉兒的日記裡。上班看、下班看,時而嘆息,時而蹙眉,對人愛答不理,交代的工作也心不在焉、錯誤頻出。莫少晟發了幾次火,她仍不以為意。
這日,有個經濟案要開庭,莫少晟讓她隨行,她卻說:「這種雞毛蒜皮的案子,您自己去就夠了,我要看日記。」
莫少晟慍怒離去。待他返回時,見朱可可雙眼腫得通紅。問她原因,她只怔怔不語,良久才遞來一本日記:「您自己看吧。」
莫少晟納悶地接過,猶豫片刻,還是將日記收進了公文包。
晚飯後,他倚在沙發上看電視。待妻子李紅與女兒莫遙遙都睡了,忽然想起朱可可的異常,便從包中取出上官婉兒的日記。
翻開扉頁,左上角工整寫著「第一本」。
一九九二年元月十七日(農曆臘月十三)
我醒來了,我居然沒有死成,只覺得頭痛欲裂,左腿疼,下身疼,手臂上打著點滴。
兩天前的事情歷歷在目,我下午到達縣城參加縣教育局“先進工作者代表大會”,上千人的會上領了“優秀教師”的獎狀,晚上,寧顯貴勸我跟清明縣教育局、四合鄉教育組的領導吃飯,席間,他勸我給領導敬酒,那些人都說要我陪喝,可我一個十六歲的女孩滴酒未沾,寧顯貴小聲對我說,你就陪人家喝吧,你喝了,我叫人家考慮幫助你轉為公辦教師……,這可是誘人的條件,我陪喝了幾杯,我只記得領導們都很高興,有的誇我“是個人才”,有的誇我“有前途。”(我不知道他們從哪些地方看出我有“前途”?)
後來的事情就模糊了,我模糊地記得是寧顯貴送我住進了陽春賓館,我四肢無力地倒在床上,寧顯貴脫我的衣服,我無力反抗,我模糊地記得他白白胖胖的身子撲到我上來了……我下身撕碎般的疼痛,我模糊地記得我五點多鐘醒來了,穿上衣服從陽春賓館三樓跳下了……
我努力掙扎著想坐起來,忙有人阻止說:“別亂動。”我睜開眼睛,見到站在身邊的是一個中年女護士,她旁邊站著寧顯貴和一個男醫生。我驚叫起來,女護士惡狠狠地說:別叫,你要養病!
我質問:我不想活了,你們攔我做什麼?
沒有人理我。
我看著寧顯貴,那張白白胖胖的臉孔驚惶不安,這個流氓無賴製造了我許多不幸。我爸爸的死,與他有關,我的輟學與他有關,我對他充滿了怨恨,去年,他安排我當教師,說是減輕我家裏的稅費負擔,我以為他是補過,原來,是一個陰謀——一個邪惡的陰謀。現在,面對著他的醜惡嘴臉,我好惡心。他這個村官,一個小小的村長,為什麼這麼倡狂,這麼無恥?想到這,我聲嘶力竭地喊道:寧顯貴,你這流氓,你滾開……
護士忙道:這裏是醫院,你要守醫院的規矩!
那個男醫生惡狠狠地道:你再吼叫,就把你趕出病房!
我說:你們趕吧……我不怕!
我指著寧說:他是流氓,他好無恥……他……
寧嚇得臉色大變:婉兒,寧叔叔單獨跟你說……
在這一刻,他怕了,怕我抖出他的醜行,他對醫生說:你們出去吧,我來跟她談一談。
醫生和護士出去了,我掙扎著,叫罵著,寧“卟嗵”一下跪在床前:寧叔叔昨晚喝醉了,你就原諒寧叔叔一次吧……我該死,我該死……
他一面說,一面打自己的嘴巴,這個在我們村說一是一、一手掩天的土皇帝,再也沒有了過去的囂張,但是,我不能原諒他的獸行,我冷冷地說:你害死了我爸爸,你現在又害了我,我不會原諒你的,我要告發你——我要往上告!
寧突然站了起來,那張白白淨淨的胖臉扭曲了,變得猙獰可怖:你想告我?你做夢吧!我跟你說,我鄉里有人,縣裏有人,省裏也有人!
他說著,揮舞著粗短的胳膊:好多人想搞我,想把我搞誇,他們辦到了嗎?我有的是關係,有的是錢,我是柳泉村的天,誰能把我怎麼樣?
他說這些,我相信,在我教書的近半年時間裏,他的驕橫,他的不可一世,我早就知道了,我們村子裏有一個“民兵隊”,對不交提留稅費的農戶進行毒打,村裏還造了恐怖的“禁閉室”,動不動就把人關進那個黑房子裏,我弄不明白,他一個共產黨的幹部,誰給他這個權力?我要告倒他,不是比登天還難嗎?
我在猶豫不決的一刻,寧顯貴似乎看出我的臉上神色的變化,他轉換了口氣說:只要你聽話,你別鬧,我會處理好你家裏事,我把你家裏兩年的提留稅費免掉,還有,我會幫助你轉為公辦教師,這可是吃皇糧的機會。
我趕他滾開,罵他是流氓。
他那雙胖乎乎的手伸進口袋,掏出一疊錢出來,放到我的枕頭底下:這是五千元錢……是給你的營養品,這兒的賬我會派人來接,我已給你媽說了,說你還要開幾天會,還安排了打工回來的趙六兒來照顧你……
說罷走了出去,一會兒,護士進來了,給我腿子上換藥,她說只是皮肉傷,過兩天就好了,我心裏在流血流膿,我哪里只是皮肉傷?我不僅傷在肉體上,還傷在心裏,我欲哭無淚。
當天晚上,趙六兒來了,打扮很時髦,衣服很光鮮,她和我同村,大我四五歲。
她身後還跟著一個瘦高的男子,看年齡二十五六歲,留著長頭髮。
趙六兒跟我說,她是專門來照顧我的,說是聽寧村長說,我從車上摔下來了,把腿子摔傷了,她從廣東打工回來,正好遇上了,寧村長請求她照顧我,她就同意了。
我向她身後的男子,撇一撇嘴:他是誰?
趙六兒說:他是我男朋友!小侯。
那男子一張臉又尖又細,眼睛滴溜滴地轉動,長得也象個猴子,我更反感他那長辮子。
趙六兒顯然看出我的心思,忙道:他待我可好了,做事也勤快——小侯,去買條毛巾、牙刷牙膏來,我給我婉兒妹子洗一洗。
小侯聽話地跑了出去。
小侯出去後,趙六兒說她在沿海城市打工掙了很多錢,想買什麼就買什麼,還誇耀小侯很會“掙錢”。我不想說話,但還是問了一句:你在那裏做什麼工作?她說,做服務業,就是陪客人唱唱歌,跳一跳舞什麼的,錢好賺。未了,她熱情地介紹,趁年輕,抓緊賺錢,呆在窮山溝,有什麼出息?
我不感興趣,不理她。一會兒,小侯回來了,端茶倒水,把毛巾用熱水浸泡後要給我擦臉,我惱怒地說了聲“不!”他不好意思地把毛巾遞給趙六兒,趙六兒一面給我擦臉,一面笑著說:我這嬌滴滴的妹子,是不允許陌生男人碰的。
在以後的幾天,道也感情融洽了,小侯長得象猴子,做事像猴子一樣敏捷,我叫小侯為小猴兒,他也不生氣,趙六兒一個勁地說沿海城市好賺錢,我有些動心了,我不能離開這個世界,至少媽媽和哥哥需要我,我希望掙到錢後,給我勤勞苦難的媽媽治風濕病,治頭痛偏風病,給我勤勞苦難的哥哥娶個媳婦,別無他求。
我腿子上縫合了七針,過了六天拆線,我媽媽來接我回去,我抱著我媽痛哭,我媽安慰說:聽老寧說,你從車上摔下來了,只是受了點皮肉傷,無大礙。
但我媽媽哪里會知道,我豈止是皮肉傷?我還有心靈上的傷口,是仇恨的傷口,我失去了少女最為寶貴的東西。
我媽說,家裏殺豬了,有肉吃了,年貨也準備了不少,另外,說我教了半年書,工資一千四百元也發了,寧顯貴派人送到了家裏,兩年欠提留稅費六千多元,村裏叫暫時不交,再不像逼其他農戶那樣逼我們,寧顯貴態度突然好轉了,不知是什麼原因。
我聽了心裏好痛,只有我知道原因:是我用身體換來的。
我在媽媽的攙扶下乘拖拉機回到柳泉村。依然還是那條盤山公路,路兩旁的灌木早已凋落,黃葉鋪滿大地,唯一的土路通到村委會、學校,穿過村委會和學校,是我家門前的婉兒河,河上有一座古老的石橋,橋下是潺潺地流水,河水清澈見底。過了石橋百來米,便是一棟修建於六十年代末期的舊瓦房——我的家。
回到我貧寒的家裏,我感到好親切、好溫馨,哥哥忙著將我抱下車,又幫助我收拾行李,媽媽為我打荷包蛋。
我腿腳上的傷口還沒有長好,還不能亂動,沒有可讀的書,電視只能收到中央台和省臺,不好看,躺在家裏百無聊賴,我決定記日記,偶然記下有特點的事情,留著紀念。
一九九二年元月十八日(農曆臘月十四)
今天,趙六兒和她的男友小猴兒來看我了,小猴兒提來蘋果和香蕉,放下東西就幫助幹這幹那,討好地叫我婉兒妹子。趙六兒一個勁地抱怨家裏環境差,吃得差、住得差,說起沿海城市的社會環境眉飛色舞。我不經意地問:“你在沿海城市掙了多少錢?”她得意地說:“我去了一年,掙了這個數!”說著,伸出三根指頭。我說:“三千?”她說:“後面加個零。”我嚇了一跳:“你掙了三萬?”她詭秘地一笑:“我這還是掙得最少的,有好多老油條,幹個兩三年,就掙七八十萬元、上百萬元呢。”我驚訝地張大了嘴:“那裏的錢,都不值錢嗎?”她又是詭異地一笑:那裏遍地是黃金,老闆們、當官的臭男人腰纏萬貫,只要你一個笑臉,他們都肯給錢。
我明白了,不屑一顧地道:那是賣笑、賣身,是不是?
她說:你呀,太老土了,這年頭,有錢就是大哥,誰稀罕你賣不賣笑?賣不賣身?你想一想,陪一晚上兩三千元,在我們這裏要幹一年。
我不快地說:我不想聽,你也別跟我說這些。
她說:你正是青春年少,我要是有你這麼一張漂亮的臉,保證一年掙五十萬元,你要不聽我的……唉,只能在這裏受窮。
我說:我不在乎窮,我有我的做人處世標準。
我哥回來了。她不說了。
小猴兒把我家打掃得乾乾淨淨,物品擺得整整齊齊,我感激地說:小猴兒,你可真勤快,謝謝你了。
小猴兒說:六兒的妹子,就是我的妹子。
說罷,眼睛嘰裏咕嚕地在我身上轉動,原來我白皙的胳膊肘兒露在外面,我忙拉住被子。
我媽回來留他倆吃飯,趙六兒說,她媽已做好了。
一九九二年元月二十一日(農曆臘月十七)
今天上午,我們學校的江老師領著十多個孩子來看我,他們都是我教數學的三、四年級的學生,學生們的到來令我很感動,他們跟我說這說哪,還有的拿來了寒假作業,我一個一個地教他們,可開心了。我感到這個世界的美好,人間的美好。
可是,下午柳翠芳和石校長來了,柳翠芳是寧顯貴的老婆。聽說我坐車受傷了,專門來看我的。她不來還好,她來了,勾起我無限的傷痛與憤怒,我聲嘶力竭地大叫,給我滾出去!
我的舉動引起石校長的不安,他是一個老好人,從來都是逆來順受,他見我對寧顯貴的老婆如此態度,生氣地說:婉兒,你沒大沒小嗎?人家寧村長安排你教書,給你家減免稅費,你受了傷,人家來看你,你怎麼這樣說話?
我傷心地哭著,我爸爸的死……可以成為過去,但他毀了我的青春,我的夢想,一切的一切,都在寧顯貴手裏化為泡影,我是沒大沒小嗎?我一肚子的苦水,我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下去了。我當著我媽說了這些事情,她能承受打擊嗎?
太難過了,不想寫了。
一九九二年三月十一日(正月初八)
我已一個多月沒記日記了,這一個多月主要過春節。
我腿傷已基本上好了,我可以自由行走,哥哥還在田裏忙碌,我不能永遠躺著,還得活下去,我要是死了,媽媽和哥哥怎麼辦?我不能丟棄他們。
臘月二十八,我能下床,我要幫助媽媽和哥哥幹活,用幹活來解脫自己,我把家裏收拾乾淨,牛圈裏、豬欄裏的糞都除得乾乾淨淨迎接春節。只有幹了活,我才會不想以前發生的一切。我已心力憔悴,臉上沒有了笑容,我過早地領略人世間的蒼涼與不幸。十六歲的我,已是六十歲的心態。
媽媽要拉著我去四合鄉買新衣服,我拒絕。臘月二十九,我和哥去給爸爸上墳,我在爸爸的墳上哭暈了過去,我有好多好多的話要跟爸爸說,但我又不知如何說啊。大年三十,一家三口團年,我裝著開心的樣子,要讓媽媽和哥哥高興。春節過得索然無味,我天天懶得出門,幾個同學和玩伴來找我,我也不想出去。
今天,石校長和江老師等人來了,說是寧村長特別關照,補給五百元買營養品,我聽他到提到寧顯貴,就象被毒蛇咬了一口,我堅持不要那五百元錢,他最後塞給了我媽。離開時,石校長希望我第二天參加學校的會議,我以“身體未痊癒”拒絕去開會。石校長解釋說:“明天鄉的領導要來開會,選村支書。寧村長要當村支書。”我更不去。我去做什麼?去為他那個惡棍祝賀嗎?
早就聽說寧顯貴有親戚在清明縣城當大官,鄉里也有親戚在當官,這些年控制並承包了村裏的所有村辦企業。劉昌兵要下臺了?他下臺的原因是沒有關係網,沒有當官的親戚朋友,沒有錢。
一九九二年三月十二日(正月初九)
我前天晚上想了一夜,我改變了主意,要當場揭發寧顯貴的獸行,揭開這個人面獸心的衣冠禽獸的真面目,讓他當不成村支書。
如果我不站出來揭露他,還會有更多的女性會遭殃。
我計畫好了行動方案:當黨員選舉開始時,沖到臺上揭露寧顯貴強姦我的真相。
我九點鐘來到學校,只見學校大會議裏坐著鄉里六七個幹部,村裏到了一些老黨員,學校的老師做服務,村子裏的村民圍在場外看熱鬧,原來的村支書劉昌兵耷拉著腦袋坐在那裏,寧顯貴跟鄉里幹部正在眉飛色舞地說笑,那張又白又胖的臉上一副趾高氣揚地神情,見到我,臉色突然陰沉了下來,很不自然。我控制著情緒,走進我們教師辦公室裏。
這時,寧顯貴進來了,他裝腔作勢地說:你氣色怎麼不好?
我沒有理他。他緊張地問:婉兒,事情都過去了……我會一直照顧你家——給你家更多補償……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我要控告你!就在今天,我會當場揭發你這個流氓!
他嚇得臉色大變,哀求道:婉兒,我要當書記,你得支持我,我會一輩子對你和你哥好的,你千萬別把我的好事攪黃了。
我說:你是個披著人皮的狼,你還要當幹部?還想升官?那會有更多的女人遭殃!村裏人會受你欺壓,所以,我不會讓你得逞……
我的情緒化破壞了我的計畫,這給了他機會,這時,石校長等人來了,寧顯貴說:你們給我把這個瘋子看好,絕對不讓她出去。
石校長連連問我“怎麼啦?”
寧顯貴出去了,石校長和江老師堵在門口,勸我:“冷靜些!”有的說“寧村長對得起你家”。
外面大會開始了,我拼命往外沖,石校長和江老師堵著不讓出去,我哭喊著,我說寧顯貴是流氓,是惡棍。他們臉上充滿詭異地神色,就是不讓我出去。教三年級的江老師怪異地說:婉兒,你怎麼能這樣?寧村長對你家那麼好,你還不知足呀。
我趁他們放鬆了,沖了出去,我沖進開會的現場。不曾想到,被三個年輕人攔住了,其中一人正是小猴兒,我大喊:“寧顯貴是個流氓,是強姦犯……”小猴子等人將我嘴捂住了,將我拖到一旁的三輪車上,三輪車開動了,我亂抓亂咬,咬傷了小猴兒,他惡狠狠說:寧村長是趙六兒姨爸,你別破壞他的事兒。
三人把我送到家裏,我媽媽出來了,她顯然誤解了我的意思,苦苦勸我:婉兒,你爸狠心走了,他丟下我們孤兒寡母呢,你就忍一忍吧,我們鬥不贏他們的……
媽媽還以為我為爸爸的死跟寧顯貴過不去,但我如何能跟我媽媽說呢?
趙六兒一會也來了,她埋怨我不該在那個場合鬧事,否則,會攪了她姨爸的好事。
石校長、江老師、小猴兒、趙六兒……他們這些人都知道寧顯貴一手遮天,胡作非為,為什麼是非不分?反而討好他?
因為權力!因為寧顯貴有權、有上層關係,權能生錢;錢能通神,他今天是用錢買權當上了村支書!劉昌兵雖然當過書記,但沒有寧顯貴的上層關係,又沒有錢買權,所以被排擠了下來。
一九九二年三月十三日(正月初十)
一大早,石校長來了,他帶來了我的教學資料及書本,最後才結結巴巴地告訴我:新上任的寧書記不要你教書了。他又說,你要是還想教書,就親自求寧書記去!
我才不會求他個流氓呢,死活都不會求他。
哥哥卻愣住了,他們為我失去了這個“優越”的教師工作而惋惜。媽媽黯然神傷,躲到一邊去落淚。丁樹陽表哥今天要結婚,我和哥哥勸媽媽去,她說她不想去,她說我把飯碗搞丟了,再也找不到比教書更好的事了,我說我會到外面找更好的事,掙很多很多的錢,你只準備用麻袋去裝吧。我們把她逗樂了,才一同去參加婚宴。
沒想到,我樹陽表哥和我初中同學伍騰飛是表親,他也去參加表哥的婚宴。
伍騰飛已進了縣一中,他已有了光輝燦爛的明天,而我,一切的一切都不可能了,我感到沒臉見他,有意躲著他;但是,我越是躲著他,他越是要接近我。
表哥的後院有一條小河,是從我們柳泉村流過來的婉兒河,清澈的河水緩緩流淌,很多小魚小蝦在河裏遊玩,我小的時候常到河邊去玩,望著河裏的蹦蹦跳跳的魚蝦十分有趣,我趁人不注意,一個人到了河邊,望著河水呆呆地出神。
一會兒,伍騰飛也來了,他說:“你好象不開心?是生活的壓力嗎?”我裝著輕鬆地說:“沒有呵!”他說:“你的眼裏滿是憂鬱,我看得出來。”我淡淡一笑:“你总自以為是。”說笑了一會,他對我說,希望我去讀一中,說我的數學成績是最棒的,只是耽誤了半年,應該能夠趕上,我感謝他的好意。過去那個充滿無限憧憬、無數夢想的婉兒已死了,我的心亂了,那些美好的夢想都被寧顯貴粉碎了,哪還有心思學習?更主要是家裏沒有勞力,交不起沉重的農業稅費、幾十種稅費,誰掙錢供我讀書?沉重的生存壓力令我窒息。
不管他說什麼,我都只是點點頭,或者搖搖頭。這令他生氣,他說:過去那個倔強的、天真爛漫的婉兒到哪去了?我聽了,好難過,我流下淚來,他卻一個勁地追問原因,我哭著說:“沒有原因。”我不會讓他瞧不起我,我更不會說出原因。
我聽到了鞭炮聲,猜測是迎新娘子的車隊到了,我說不聊了,要看新娘子。他卻一把抓住我的手,我感到我的手象觸電一樣顫抖,這是我十六歲人生中,第一次碰到男生的手,我要縮回手,他卻不放:“婉兒,不管什麼情況下,我都會幫助你的,不管海枯石爛,你在我心裏都是最重的……”我懂得他的意思,我傷心地流下淚來:“你不要這樣……我不配……”他堅定地說:“婉兒,我要好好讀書,做一番事業……你等著我!你會等著我嗎?”我不說話,我只是哭,我不能給他承諾,我不配。我抽開手,跑了。
我只有默默地吞咽著苦果。
不写了,写點高興的事。
我丁表哥接新娘很熱鬧,但我覺得整個過程很庸俗,特別是鬧新房,那些粗魯的男人將丁伯往表嫂身上推來推去,更令我不堪的是,在簡易的婚禮上,他們不僅將丁伯畫得象個小丑,還強令丁伯背著表嫂在場子裏轉圈圈。
呵呵,高興的事,也被我写得不高興了。
晚上回家到,趙六兒和小猴兒來看我了,我大罵小猴兒無恥之徒,他卻不生氣,他一臉笑嘻嘻地神情,那眼色不停地在我身上轉動,我偷偷對趙六兒說:“看他那賊眉鼠眼地樣子就噁心。”趙六兒不以為然地說:“他就那個樣,但人很精明強幹,又會掙錢,我只有順著他了。”
趙六兒又大談深圳、廣州等沿海城市好掙錢,她說她和小猴兒過了正月十五就要出發了。勸我也去掙錢,我有些動心了。我想離開這個家徒四壁的破瓦房,離開這個令我痛苦、又難以割捨的村子。
我不能再次落入寧顯貴的魔掌,唯一的辦法只能是離開,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精彩嗎?外面的天空真的是蔚藍色的嗎?
如果離開,我媽媽、我哥哥怎麼辦?我猶豫不決。
一九九二年三月十四日(正月十一)
小猴兒來叫我到趙六兒子家去玩,他說打工的王桂花回來了,趙六兒叫他來接我。
桂花姐大我幾歲,她和趙六兒同齡,記得我讀小學的時候,她常拿紅棗、拿甘蔗給我吃,還經常教我做作文,待我可好了。她從浙江打工回來了,我很想去看她。
我坐上小猴兒的自行車,崎嶇的山路坑坑洼洼,上一個山坡,我們只有推著自行車走,小猴兒說:你們這裏太窮了,人又壞。
我生氣地說:人又壞?我看你最壞……你那次還幫助他們綁架我?
他說:我是不得已。
我說:是趙六兒叫你那樣做的?
他說:是婦女主任去找我們,她說你在鬧事,破壞選舉,要六兒和我為她姨爹保駕護航,我敢不去?
我心裏象吞了一個蒼蠅:婦女主任?劉水英?
小猴兒點頭:是的,要不,我為什麼說你們這裏的人壞呢。
說到這裏已登上了山坡,他壓低聲音說:她跟寧書記的關係非同一般,前幾天在六兒家裏吃飯,我見老寧的腳放在劉水英的腳上,還偷偷摸劉水英的腿,別人沒注意,我都注意到了……
我驚訝得張大了嘴巴。我不諳世事,涉世未深,原來,寧顯貴有這麼多見不得人的勾當。
小猴兒見我不語,又說:不僅那個婦女主任跟寧書記有一腿,趙六兒跟他也有一腿。
我驚呆了,這怎麼可能?
我說:你胡說。他是六兒的姨爹,怎麼會?
小猴兒著急地說:是真的!誰撒謊是王八蛋……前天,我先睡了,她關上門出去了,我不解,她半夜會到哪里去?我便悄悄地下床跟在她後面,她一個人摸到了村部,是寧書記出來開的門,那裏有條惡狗,我不敢靠近,我一直等了一個多小時,她才慌張地出來,我先一腳到了家,而她回來,我嗅到她身上的煙味,你知道,老寧抽煙。我問她做什麼去了,她說見她二姐去了,她二姐離大隊部好幾裏呢……
我聽了神色錯愕,暈頭轉向:這……都是亂七八糟……
小猴兒說:“他不是她親姨爹,是很遠的親戚。
我喃喃道:怎麼會?怎麼會……
小猴兒道:你們村裏的石灰窯廠好多人想承包,競爭激烈,今天村裏宣佈給六兒的爸爸和哥哥承包了,今天把合同都簽訂了,一年能賺上十多萬呢,六兒誇耀說是她的功勞,你說,她不陪老寧睡,能承包給她爸爸嗎?
我腦子亂成一團:你……你和她……
小猴兒頑皮地說:那沒什麼,我和她只是逢場作戲。我要是當真的話,那才是傻子,她跟我,只不過看我正派,看我有錢,才利用我,我現在把她都看穿了……
原來他們有那麼多的勾當,趙六兒那麼低賤、無恥,我越聽越害怕,我迷迷糊糊地說:我不去了,我不去了……
小猴兒失望地說:要不是你桂花姐叫我去接你,我才不會去呢。
我大聲說:你們都陰險,你們都不是好人。
小猴兒說:我是好人!快上車吧,你桂花姐想你呢。
暈頭轉向地跟他到了趙六兒的家,桂花姐遠遠地迎了出來,我一看她的人,消瘦,臉色黑黃,還長了許多雀斑,一雙手很粗糙。我問她春節為啥不回來,她說工廠不放假,另外,買不到火車票。
我心痛地說:桂花姐,你在哪個工廠打工?
桂花姐無奈地一笑:在浙江的一家紡織廠,沒文化,只有賣苦力,還能做什麼?
趙六兒說:她不聽我的嘛,要是聽我的,哪會到這一步?錢也沒掙到,身體也壓垮了。
這時,桂花姐趙的媽媽出來了,我叫她柳媽,柳媽拉著我的手說:婉兒可是越來越美了,我們村裏第一大美人。
我紅著臉說:柳媽,您可不能這樣說,我桂花姐、六兒……也美呀。
說笑了一會,進堂屋吃飯,小猴兒殷勤地為每一位客人倒茶遞水,似乎剛才說的事情不曾發生。正要開飯時,婦女主任劉水英來了,我見到她,很不自在,她有意坐到我的身旁:我跟上官老師坐,上官老師越來越漂亮了。
我說:我已不是老師了。
她眄著眼說:哎呀呀,誰敢不要你當老師?寧書記都說了,你是我們村裏最漂亮的女孩,並且是最有才能的女孩,即使不當老師了,我這個婦女主任的位置也是你的喲!
我聽了又氣又羞,站起來要走,桂花姐將我攔住了:婉兒,你別聽她胡說,我們吃我們的飯。
趙六兒也說:水英姐,我婉兒妹子可受不得委屈,你別亂說。
劉水英笑道:我是跟我婉兒妹子開玩笑的,哪會當真?我婉兒妹子大鬧村委會會議,是敢作敢當的人,我開幾句玩笑不行嗎?
我生氣地說:你說就是你說,還說什麼寧書記說?難道你和寧書記穿一條褲子嗎?
說完這句話,我自己都吃了一驚,自從爸爸去世、我輟學回到家鄉,學會了忍受,學會了逆來順受,再也沒有了自己的個性,今天,面對這個囂張的婦女主任,我是可忍,孰不可忍。
趙六兒忙著打圓場,劉水英臉色紅紅的,忙掩飾說:呵呵,我跟他穿什麼同一條褲子?我只是開玩笑的。
飯後,我們各自離開,我走到村子的拐彎處,劉水英攆了上來,她遠遠就罵開了:你個烂女人,你是不是跟老寧睡了?那麼張狂?我告訴你,這裏是我的地盤,你給老娘滾,滾得遠遠的。
我氣得差點暈過去,扶著一棵樹,才沒有倒下。
她見我的神色慌亂,冷笑一聲:你鬧,無非是希望老寧寵你,你以為他會寵你?你做夢!村子裏的漂亮女人,哪一個沒有跟他睡過?哪一個有好下場了?我勸你識相點,滾得遠遠的……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回來的,我只記得當時身體顫抖不停,好冷,又覺得前面一片漆黑,我是跌跌撞撞,戰戰兢兢回到家的,我一言不發地躺在床上。整整躺了半天,什麼也不想吃,眼睛大大地睜著,沒有合一下眼皮。媽媽和哥哥大急,我只好起來吃了一碗麵條。
我想不通呵,想不通,我們柳泉村水美、山美,為什麼有這麼多醜惡的一群人?我想不通呵,想不通;我如此單純、真誠,為什麼遇到這麼多邪惡的、骯髒的人和事?為什麼處處充滿了不公?
我前面的人生一片灰暗,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
我痛定思痛,做出決定:出去打工,我要離開這個可怕的村莊,春天來了,春天,總會給人以希望。外面的世界應該很精彩。
我要靠我誠實的勞動、靠我一雙手去奮鬥,我要掙錢給我媽媽治偏頭風、腰椎間盤突出病、風濕病,我要掙錢給我哥哥娶媳婦。
明天的夢,是真實的嗎?
一九九二年三月十五日(正月十二)
我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地要出去打工,離開柳泉村。
今天我去找桂花姐,到了桂花姐家裏,我明確表示,要跟她出去打工,她哽咽著哭了起來,她撫摸著我修長、白皙的手說:你吃得了那個苦嗎?
我堅定的地說:我能吃苦的。
她說:我們每天幹十二個小時,並且一直站在紡織機床前,你受得了嗎?
我說:我不怕。
她說:我們那些私營企業很小氣,飯菜像豬食,你吃得來嗎?
我說:你能吃得來,我就吃得來。
她說:我們沒有節假日,幹好了,一個月三百多元,幹不好,還挨罵挨打,扣工錢,你受得了嗎?
我堅定地說:我都受得了。
桂花姐擠出一絲笑容,點點頭。
我們正說著,趙六兒和小猴兒來了,趙六兒說:桂花,我說的事,你考慮得怎麼樣?
我問:你叫她考慮什麼?
桂花姐不語,趙六兒說:我叫桂花考慮跟我去廣州打工,不像她在廠裏做,沒白沒夜的,還掙不到錢回來。
我試探地說:我也要出去打工,你說我跟誰去好?
趙六兒又驚又喜地看著我:你也要出去打工?那當然跟我出去呀,能掙到大把的錢,包你做幾年回來,成為柳泉村的富婆。
我說:我不想成為富婆,我只想和桂花姐一同去打工,掙乾淨錢回來。
趙六兒說:現在這社會,哪有什麼乾淨錢、不乾淨錢?到手都是財……你們要不聽我的,會撞得頭破血流,現在的黑工廠、黑作坊到處都是,可別錢沒有掙到,把小命丢在外面。
我將信將疑,對外面的世界一點兒都不了解,只在電視上看到沿海城市的經濟發展很快。
我很迷惑,怎麼辦?在村裏種田,將會受到寧顯貴、劉水英等人的欺淩;我將捲入可怕的糾紛之中;出去打工吧,又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桂花姐雖然是我的依靠,但她是泥牛過河——自身難保。
哥哥在田裏施肥,中午,我給他送飯,路經村委會,寧顯貴和幾個官員模樣的人在一起,他見到我就湊了過來,我不想跟他說話,我走我的路,他跟在後面說:婉兒,我跟你說個事。
我不理睬他,他沖到我面前攔住我,嬉皮笑臉地說:我拿下你老師,是教訓一下你的,不是真心,還有幾天要開學了,你繼續來教書吧。
我不假思索地說:我不稀罕。
他仍然笑嘻嘻地樣子,那張白胖的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那我把婦女主任位置給你,你來當。每年給你一萬元工資,還照顧你媽媽你哥哥提留稅費……
把婦女主任的位置拿出來讓給我,那就意味著我從劉水英手裏搶飯碗,難怪她對我惡狠狠地態度,原來是擔憂我取代她的位置,我反而對她理解了幾分。但是,別說我不懂“婦女主任”是什麼角色,即使知道,我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孩,怎麼會去與潑辣地劉水英爭鬥?
我鄙夷地說:你用這個哄別的女人去吧,我可不是那種女人。
他涎著臉說:別的女人都不配,我把這個位置交給你,你只按我的意思辦就行,反正你已成了我的女人,你想要什麼,我都會滿足你……
我貓腰從他身側鑽了過去,恨恨地道:我只想要你的心肝去祭我爸爸的靈魂……你這流氓,把我害得還不夠嗎?
他追了上來,涎著臉說:婉兒,你爸爸的事是法院判的,我會彌補的——你別鬧了,是我太喜歡你的原因……
我站住了,大聲道:你太無恥,你毀了我一生,還恬不知恥地補償?告訴你,我要離開這裏,我媽媽和哥哥出了任何事,你都要負責,不然,我會把你的事抖出來。
我說完,一口氣跑掉了,我聽到寧顯貴惡狠狠地聲音:你不聽我的,會後悔的……
我跑到婉兒橋上面才停下。小河薄薄一層冰,春天就要來了,這些冰塊很快會溶化的。
一九九二年三月十七日(正月十四)
吃罷晚飯,我跟媽媽和哥哥說想出去打工的想法。我媽一聽就流淚了,她說:你才十六歲,我不放心,再加上,田裏活兒又多……
哥哥道是很支持我,說:婉兒,你出去闖一闖,有好處,只是外面太亂,你要當心。
我說:我知道外面亂,我到工廠掙錢,平平安安地,掙了錢,給你娶媳婦。
哥哥憨厚地笑了:我只想你掙錢,把村子裏的提留稅費給還了——今年算是還好,欠六千多元,沒有幹部來追討……前年你是看到了的,後面祝大叔家裏,寧顯貴帶著派出所的人,把糧食都杠走了、把豬也牽走了。
我當然是看到了,前年的那一幕,對我幼小的心靈是極大的衝擊,祝大叔家裏那麼困難,祝大媽計生結紮後不能勞動,三個孩子都小,是村裏有名的困難戶,而村裏的提留稅費又高,年底了交不出稅費,寧顯貴竟然叫來兩個公安人員,帶領村裏三個有名的混混——路子、三皮和平兒,象土匪一樣,硬是搶走了糧食和一頭肥豬。我當時想:不是社會主義新社会嗎?交不出稅費,為什麼要搶奪?跟舊社會的地主狗腿子有什麼兩樣?
想到這些,我勸哥哥,我們十多畝田,提留稅費那麼貴,辛辛苦苦種一年,入不敷出,不如退幾畝給村裏。哥哥說,種田是農村人的根本,好歹也得留著。勸我放心去打工。
媽媽只是長籲短歎。
得到哥哥的支持,我就決定跟隨桂花姐到浙江打工。
我跟桂花說了想法,她滿心歡喜,叫我準備行李。
一九九二年三月十八日(正月十五)
今天一大早,小猴兒就來喊我,邀請我跟他們去清明縣縣城去看燈,我說那麼遠,怎麼去?小猴兒說,他們花三百元租了鄉里一輛車。我不想去,媽媽卻說:“你要出門了,去開開心心地玩一玩吧。”我尋思,媽說得也有道理,馬上要去遠方掙錢,要沒白天黑夜地上班,“放縱”一下自己也好。
我問桂花姐去不去,小猴兒說,桂花和男朋友都去。
我十分驚訝:桂花姐談朋友了?去看一看她的男朋友,倒是有趣的事。
到了村學校的門口等車,果然看到桂花姐領著一個穿西服的男子,黑瘦的臉龐,消瘦的身體,粗手粗腳,一看就知道是莊稼漢,看上去很般配。桂花姐介紹他姓盧,在外面打工,什麼擋車修理工。我叫了一聲盧大哥,他臉紅了。一會兒,來了一輛吉普車。路上,小猴兒和趙六兒說這說哪,炫耀比富,盧大哥卻很少說話。
到縣城已是吃中飯的時候,趙六兒要求開到“最好的餐館吃飯。”司機開到一個賓館,我下來一看就驚呆了:原來正是寧顯貴那晚將我灌醉的“陽春賓館。”我像是看到虎狼之口一樣心驚肉跳,鑽進車裏說:要去你們去,我不想到這裏吃飯。
趙六兒追問原因,我說,厭惡這個地方。趙六兒還要問;小猴兒似乎嗅到了什麼:她總有她的理由,我們聽她的。
最後,來到亞貿大酒店吃飯,我心裏才好受一些了。逛街的時候,趙六兒不僅為自己買了兩套時裝,還要為我和桂花姐各買一套,我和桂花姐拒絕不要,但趙六兒堅持要給我們買,我試了一套套裙很合身,是名牌貨,眾人都誇耀說:“名裝配美女。”一問價三百多元,我嚇了一跳,忙著脫掉。
趙六兒卻說:就要這套了。
我堅持不要,趙六兒不管三七二十一給買了,這是我長了這麼大,買的最貴的衣服,我又高興又慚愧,趙六兒是個複雜女人,她待我這樣,我是該感激呢?還是抱怨?
不過,為這件衣服,我暗暗高興了一下午。
晚上看燈,天上明月高懸,燈市燈火通明。只見標有各個部門的一盞盞燈火亮如白晝,玲瓏刎透,蔚為壯觀。我突然想起來唐代一首詩《正月十五夜》:“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暗星隨馬去,明月逐人來,遊妓皆秾李,行歌盡落梅,今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不覺暗自神傷。
回來後,我試了衣服給媽媽和哥哥看,哥哥讚不絕口,連連說:我妹真漂亮。
媽媽卻不解地說:趙六兒無緣無故給你買衣服,是什麼意思?不會有什麼目的吧。
我說:反正我要和桂花姐出去打工,赚了钱就还给她。明天,我就要和桂花姐出發,到南方城市去,那裏,一定是我嚮往的美麗人生。
一九九二年四月二十六日
一個多月沒記日記了。自從被綁架到現在,一个月來,我跌入魔窟,過著生不如死的生活。我的人生因為自己的輕率和單純而毀滅。現在,我躺在這灰暗的房間裏忍受著精神和肉體的痛苦折磨。只能斷斷續續地記下這篇日記。
我不知在什麼地方,因為我自從離家之後便失去了自由。我媽媽、我哥哥一定在到處找我,也許發出了尋人啟事,不然,小猴兒等人不會逼著我給家裏寫了一封“一切都好”、“在工廠管理很嚴、為了不影響工作,會很少給你們寫信”的信。
說不完的悲傷,道不盡的淒涼,我早已哭幹了眼淚。
這篇日記應該很長,我要慢慢地、偷偷地記下這一個月來發生的一切。
我和桂花姐說好了正月十六日出門去打工。由於柳泉村不通公汽,我們準備乘村裏周大叔到鄉里拉蔬菜的拖拉機到四合鄉後,再搭車到清明縣縣城車站,坐縣城的車到省城武漢去坐火車。
媽媽一早就給我張羅著做飯,哥哥卻把我的行李檢查了再檢查。
正準備出發時,小猴兒來了,他說借了一輛麵包車,專門送我們直接到縣城,我媽和我自然高興。我問桂花姐呢?他說桂花跟周大叔商量了,那輛拉蔬菜的拖拉機無法乘坐兩人,因此先乘拖拉機到四合鄉,轉車到縣城車站與我匯合。我不解地問,為什麼不要桂花姐跟我們同乘麵包車一起到縣城?小猴兒似乎早有準備,他解釋說:一是麵包車裏還要裝人,只能增加一個人;二是桂花的男朋友同去打工,正好坐兩人。哥哥幫助拿著行李,我將信將疑地跟他走了出來。
路經婉兒橋,我深深地看了一眼,小河流著碧玉般的河水,宛如一面銀鏡。流水聲美妙動聽、清新悅耳。沿著河岸種著一排排樹木,每當春暖花開之際,白色的杏花潔淨如雪,粉紅的桃花嬌豔嫵媚,綠色的垂柳絲如飄帶,它們相互映襯,與暖陽、白雲、小鳥、河水自然匯成一幅春之美景。
麵包車裏除了一個大鬍子司機外,並不見趙六兒,我問趙六兒為什麼不在?他說,他跟趙六兒鬧翻,她賭氣先走了,並指著後排要我坐下,等一會還有客人要上來。我雖然疑竇叢生,卻又無法弄清楚,毕竟,小猴兒是跟我同村的趙六兒的男朋友,我不相信他,也應該相信六兒姐呀。
車子到了村學校,我聽到了學生朗朗地讀書聲,這裏有無數張稚嫩的、可愛的面孔,孩子們,你們的老師(實際上我只教了他們半年)將遠去尋找新的人生。
車子到了村頭三岔路的公路交界處停下了,我看到兩個青年男子站在外面,一個光頭,長得膀大腰圓;另一個瘦小的個子,長得賊眉鼠眼,他們一上車就對我身體看個不停。給我的第一感覺是並非善類。小猴兒自然看出我的不快,解釋說,他們都是生意上的朋友,麵包車是他們幫助找來的。
既然是他們的車,我不好再說什麼。
可是,當車子開出柳泉村之後,那個瘦子對我嬉皮笑臉地說:小姑娘,你長得很可人呵!有男朋友嗎?
我瞪了他一眼,他卻肆無忌憚地將手伸到我的臉上一摸,我反手打開他的手:放規矩點……小猴兒,你朋友怎麼這樣?
小猴兒喝斥他:吳老麼,你別胡鬧!
被叫做吳老麼的瘦子才停止了騷擾。
一路上,他們不停地抽煙,嘴裏說著粗話與黑話,到了縣車站,我急著要下車找桂花姐,小猴兒卻阻止說:別急別急,你對這裏不熟悉,我去找。
我不想面對兩個惡人,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小猴兒已溜下車去。
我無法容忍光頭和吳老麼的粗俗,要跟著擠下車去,光頭一把將我扼住不放,大手把我骨頭都快捏碎了,我疼得大叫,包括司機在內的三個男人卻大笑不止,我意識到災難的來臨,我拼命掙扎,他們卻扼住我的手和喉嚨,我越是掙扎,他們扼得越緊,差點窒息。更令我絕望地是,小猴兒沒有來,他們啟動了車子飛快地離開清明縣。接著,光頭和吳老麼將我五花大綁,用又臭又髒的毛巾堵住我的嘴,用花布頭蒙上了我的眼睛,任憑我在車裏掙扎、反抗。我要撒尿解手,也無法言說,我都拉在褲子裏,屎尿縱橫。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車停下了,他們取下頭蓋和塞在我嘴裏的毛巾,我看到外面是一個山村,光頭惡狠狠地說:你要聽話才行,不然,我們弄死你。
他們將我拖進一家農戶,農戶家裏不見一個人,他們先讓我到廁所進行了清洗,等我出來時,泡了一袋速食麵強迫我吃,我將速食麵踢到了牆角。晚上,他們將我拖進一張大床上,我驚得怵怵發抖。幸好三個惡人沒有欺負我的舉動。
第二天又上路,照樣將我蒙著頭和嘴。車子走走停停兩三天,白天,我被蒙著眼睛和嘴巴,晚上,他們仨人輪流值班看守我,我感覺氣溫越來越高,比家鄉氣溫高得多了,尋思,這應該快到南方了吧。
我已三天沒吃東西了,我拒絕吃東西,我以死抗爭。我已餓得頭暈目眩,第四天到了一個集鎮,他們知道我已折磨得不行了,放鬆了警惕,到了一個小餐館,他們進去狼吞虎嚥地吃東西。我發現車窗可以打開,用吃奶的力氣拉開麵包車的車窗,然後拼命地鑽出車窗,儘管我身子小,但是,身子只出來了一半還是卡住了,這時,來了一個穿法官制服的胖子從我身邊經過(四合鄉法庭送達判決我爸爸與寧顯貴官司文書時,就是穿這身制服法官),我吃力地大聲道:叔叔救救我……叔叔救救我……
他看了我一眼,呆住了,並向我身邊走了過來,我當時尋思:“有救了。”
正在這時,光頭等人沖了過來,大聲道:幹什麼幹什麼?
那胖法官神色錯愕地一刹那,站住不動了,我吃力地喊道:大叔……救我……我被他們綁架了……
我拼命地抓住了他伸過來的手不放。沖過來的光頭一把將我推進車裏,那個胖法官看了光頭一眼,滿臉怒氣,正要發作,吳老麼掏出了一把彈簧刀,惡狠狠地說:識趣的話,走遠一點。
那胖法官滿臉惶恐,一步一步地向後退,我緊抓住車窗不放,見胖法官沒有離去,我認為還有一線希望,我拼命叫著:大叔救我……
光頭兇狠地關上車窗。
三個人鑽進車裏,那個胖法官還呆站在那裏,我當時還在幻想:那個胖法官會不會報警?會不會組織人員營救?但是,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隨著麵包車呼嘯而去,風馳電掣般地離開三四個小時後,我心裏的一切幻想都泡湯了。伴隨我的是黑暗、悶熱、孤獨、壓迫、痛楚和對家人、朋友的牽掛……
天氣越來越熱,我判斷,已到了南方。
第四天,他們三個人撬開我的嘴,強行灌稀飯、麵湯等流食,他們怕我死掉了,沒有利用價值了。
第五天下午,他們將我從麵包車裏拖了出來,映入眼簾的是一棟歐式風格的洋樓,院子裏有兩條大狼狗,院子外面站著兩個面無表情的保安。一位叼著香煙的女人走了出來,看年齡三十多歲,打扮得珠光寶氣,雍容華貴。她上下打量我,驚歎道:好亮麗的女孩,長得太迷人了。
旁邊響起不冷不熱地巴掌聲,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走了過來:會迷倒好多男人。
華麗女人彈著煙灰:只是眼睛太憂鬱了。
中年男子:你董姐可以調教呀。
華麗女子咯咯笑了起來,她向光頭一努嘴,他們把我架進室內,經過富麗堂皇的大廳,進了一個房間。房間裏鋪著地毯,擺設著大床、電視機、飲用水、酒櫃,一側是衛生間。
我無力地倒在床上,我明白了:我落入魔掌,這些地方,應該是社會上流傳的強迫少女賣淫的淫窩。
這時,被叫做董姐的華麗女人左手叼著香煙,右手拿著睡衣、胸罩、內褲及化妝品之類的物品進來了,她甜甜地說:好孩子,去洗一洗,把這些衣服換上,一會兒吃飯。
我說我要我的東西!她說:你的東西嘛,一樣少不了——你瞧,我們這些衣服多漂亮?你那些衣服太土氣了,這些化妝品,也是高級的。
我不假思索地說:我只要我的東西。
董姐猶豫了一會出去了,等了一會,跟著一個健壯的保潔模樣的中年婦女進來了。中年婦女手裏拖著我的行李箱。我吃力地爬起來打開我的行李,卻不見我的身份證、錢包。董姐說:錢包和身份證,以後會給你,你要聽話,去洗一洗。
我沒有一點力氣,又躺到床上不動了。
華麗女人口氣很凶地說:李姐,你把她抱進去洗一洗。
被叫做李姐的中年女人說了聲:“是!”便把我抱進衛生間,她力氣大,任憑我掙扎,她三下五除二脱下我流著屎尿的衣褲。
她用熱水龍頭在我身上沖洗,把沐浴露澆在我身上,一面洗一面說:好臭,太髒了。
她將我抱到床上,我乞求地說:阿姨,您能救我嗎?只要離開這裏,我給您當牛做馬……
她臉上露出冷酷地笑容:別做夢了,你好好呆著。
轉瞬又笑了起來:只要聽話,錢來得容易,掙大把大把的錢回去不好嗎。
我知道求助無門,便不再說什麼。
李姐出去後,端來香噴噴的飯菜,儘管我已餓得只剩下一口氣,我堅持拒絕進食。董姐和中年男人都進來勸說,苦苦哀求我“吃點東西。”我置若罔聞。董姐似乎很有信心,她說:你慢慢考慮吧,進到這裏,我們不會逼你做不願意做的事情,你可別把身體毀了,你才十七歲,來日方長,要想開些。
我聽她的口氣,似乎比光頭和吳老麼有善意,第二天,他們又送進來香噴噴的飯菜,李姐等人輪流勸我吃,我已餓得只剩下一口氣了,我說:我出來已很多天了,我媽媽、我哥哥一定很掛念,你們能讓我跟家裏聯繫一下的話,我就吃飯。
董姐溫和地問:你家裏有電話嗎?
我說我家裏“沒有電話。”
董姐說:那你如何跟家裏聯繫?你如果願意寫信,我們給你提供紙和筆,你放心,到我們這兒,我們絕對不強迫你做你不願意做的事,但你要為自己的身體著想。好嗎?
我聽了有一種親切感,我點點頭,答應進食。
我一直呆在房間裏,幾天來都只是吃和睡,我已經氣色好多了。我每天都聽到外面男女的說笑聲、淫蕩的嘻鬧聲,還偶爾聽到男女打情罵俏聲,我斷定:這裏一定是外面傳說的壞男人和壞女人進行性交易的地方,如果他們逼迫我這樣做,我將以死抗爭。
我越想越害怕,昨天,我試探地問董姐:我想問一問,這裏是什麼地方?
董姐淡淡一笑:這裏是中國改革開放最早的城市——廣州,最發達的南方都市。
我說:你們為什麼要綁架我?為什麼將我囚禁到這裏?你們這樣做,是犯法的!
董姐:我們沒有犯法,是光頭他們介紹你來的,他們是介紹人,到這裏來,都是找工作來的,這裏的錢很好掙,而我們只是幫助介紹工作,並幫助你掙很多的錢。懂嗎?
我試探地說:那你們是什麼單位?什麼行業?有營業執照嗎?
董姐和李姐幾個人同時笑了起來:好厲害的嘴。
董姐笑著說:李姐,去把執照拿來給婉兒小姐看。
一會兒,李姐拿來一塊牌子,牌子的上面寫著《營業執照》,標明“鳳凰娛樂會所。”服務專案:休閒、踩背、洗腳、旅店、美容、酒吧、歌廳;有廣州市一個區工商局的公章。
董姐示意眾人出去了,靠近我的床頭坐下,親切地說:婉兒,我叫董紅蓮,你以後就叫我董姐好不好?在我們這裏,你可以在舞臺上扭一扭屁股,或者跟男人跳一跳舞,就能掙大把的錢。
我知道她沒安好心,不理她,她又說:你是個好姑娘,你要知道,在這個社會,光憑勤勞、善良是沒有飯吃的,而你具有很多女孩子沒有的氣質,你的臉蛋兒漂亮,你的身子更迷人,你要利用好自己的本錢,用來吸引男人……
我鄙夷地看著她:你的意思是,叫我跟男人睡覺是嗎?如果是這樣,我永遠不幹,除非你把我弄死。
董姐並不生氣,她說:到這裏來的女孩子,開始……多數都是這樣,認為這是醜事,實際上,習慣了也就正常了,人生苦短,只要掙到錢了,比什麼都真實,你瞧瞧我……我也是來自於江南一個小鎮,也陪男人跳舞、唱歌、睡覺的活兒多年,現在成功了,有錢了,回到家鄉多風光呵……
我聲嘶力竭地大叫:我不幹……我不幹……
董姐用揶揄的口氣說:婉兒,吳老麼他們說了,你早不是處女了,還裝什麼清純?你現在才十六歲半,你的第一次,給了哪個心愛的男人?”
猶如毒蛇咬了一口,這是我心頭最痛的傷疤,她卻在我的傷疤上抹了一把鹽,我哭著罵道:你不是人,你跟那個流氓一樣壞……你給我滾出去……
董姐意識到什麼,連連說“對不起。”
今天,董姐親自給我端來一碗雞蛋麵條,百般奉承,勸我說出“第一個男人”是誰,我不想說,她安慰我說:不說也罷,我想,一定是你的痛處。
等我吃了麵條,她又進來,打開電視和影碟機。一會兒,出來光屁股的女人,又出來光屁股的男人,男女淫蕩地笑著。我知道她放電視的意思了,我從床上跳下來。她見我很認真,訕訕地抱著錄影機走了出去。
現在,夜深人靜了,我從我的包裏翻出了從家鄉帶來的筆記本,我要繼續記下發生的一切,從晚上六點,已記到現在的淩晨五點了,我困了,要睡了。
明天會發生什麼?我不知道。
我只希望做個好夢,夢見自己長了翅膀,從這個魔窟裏飛出去。
一九九二年五月二日
今天,我房裏進來四個姑娘,最大的二十一歲,最小的十五歲,她們一個比一個年輕漂亮,穿得很露,酥胸下的乳房若隱若現,臉上卻是僵硬的笑,話語也很粗俗,她們問我是哪里人,我不答;她們誇我青春漂亮,說著,把手往我衣內伸,我避開了,她們放肆地大笑,說我太“封建”。
我常常隔門聽到女人跟男人打情罵俏的聲音,想必是她們。那高挑的叫玲玲,瘦高的叫阿芳,面孔圓圓胖胖的叫小英子,嬌小玲瓏的那個年紀最大,20歲,叫小燕子。
她們當中除了小燕子,見我不理她們,就放肆的說笑起來,有的拿煙出來抽,相互談論她們幾天來的收入,玲玲說她昨天收入三百多元,而阿芳說她收入五百多元。
阿芳吃吃笑著說:昨天有個肥佬,他媽的,半天不得硬,我幫助他套,也沒套硬,我說不來了,他央求我用嘴來,我才不幹,他掏出一千元往我乳罩裏塞,我看在錢的份上,才做。你們不知道,他媽的,不知道好惡心……
三個女孩大笑,只有小燕子沒有笑。我聽了面紅耳赤,天啦,她們真是做那個的,還恬不知恥地講了出來。
玲玲對我說:你還不習慣,習慣就有趣了,很舒服的,來錢又快又多——我以前是瞧不起這一行,現在無所謂了。
小燕子一直沒有說話,這時候說:你幹上這行,還愛上這行了?那你前天還哭什麼?
玲玲:我來好事了,董姐說是客人多,我只好裝一下。
我細聽她們談話,我覺得她們好齷齪。
她們又拿撲克進來打,還賭錢,玲玲輸了六百多,我暗暗想:她們輸贏幾百元,掙的是在我家鄉教書時二三個月的工資。
臨出門時,小燕子走在後面,她等三個女子走了,悄聲對我說:你別聽她們的,她們騙你的。
我感激地連連點頭。
她又說:我叫李媛,藝名小燕子……你遇到機會,從這裏逃出去!
我惴惴不安地問:逃?如何逃?
她壓低聲音說:聽說這幾天搞流動人口檢查,如果有公安局的人來,你跑上去求救……也許他們會幫你,還有機會,你出去後,想辦法救我,我也是被拐來的,家是四川的。
說罷,機警地溜了出去。
心提到了嗓子眼,我一晚上籌畫著:如何觀察動靜,如何儘量討好董姐和李姐,讓她們對我不再戒備,當公安人員來了,我如何求救等等……
不寫了,藏好日記睡覺。
一九九二年五月十日
我逃出去沒希望了,我絕望了。
四月以來,我頭腦裏的弦繃得緊緊的,我還故意對董姐做出親熱地動作,給她笑臉。她也誇我“有進步。”昨天中午,她還陪我到院子裏逛了一會。這是個中檔賓館,院子很大,三層樓,一樓有兩個飯廳,樓上每層有住宿房間和卡拉OK廳,院子裏種有花草,停有幾輛小轎車。董姐跟我說,都是客人的車輛,客人都是大款,正在樓上跟小姐唱歌聊天。我猜測是跟我聊天的小燕子等人了。
當走到門口時,一條狗竄了出來,張牙舞爪地撲向我,我嚇得縮到了董姐身後,她笑著解釋說:不打緊的,白天都纏著鐵鏈,到了晚上才放它在院子裏活動,防止壞人進出的,更主要是,防止小姐們亂跑!
說完,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那意思是:“你想逃跑,可得當心一點。”
回到房間,董姐笑嘻嘻地拉著我的手,神秘地拿出一個精製地盒子遞給我說:這是我朋友從沙頭角買來送給我的,我的指頭太粗了戴不上,你戴上應該很合適。
我問是什麼,她說是一枚黃金戒指。我受寵若驚,連聲說“不能要,不敢當。
她硬是拉著我的手不放,並親自將那枚金燦燦的戒指戴到了我手上。我知道,這幾天我不能拒絕她,我得哄著她,收下。
她見我收下了,特別高興。我說:您比我大,我不能喊您董姐,以後改口喊您董阿姨好不好?
董姐咯咯地笑了起來,笑得花枝亂顫:那不是把我喊老了嗎?我可不想老。
我解釋說:您不老,您比我媽年輕多了。
她一愣,狡黠地看著我:那就隨你吧!
我儘量裝得親切地說,董阿姨,我以後就這樣叫了!
我心裏十分清楚,我這樣恭維她,只為了生存之計,為了逃出她的魔掌。
她離開後,我把戒指取了下來,放進盒子裏。我不會收人家不義之財的。
今日上午九時,李姐與一中年男子神色倉皇地進門。男子急道:「快收拾東西上樓!」
我疑惑:「上樓做什麼?」
他答:「有壞人來鬧事,樓下不安全,上面穩妥些。」說話間,暗暗向李姐使了個眼色。
李姐附和:「是啊,快走吧,真有壞人來。」
我拎起行李,半信半疑隨她上到七樓。她推開一包廂,裡頭不見床鋪,只見兩排沙發,一旁擺著音響、影碟機與電視。李姐交代:「你待在裡面,不管發生什麼都別出聲,懂嗎?」
我茫然點頭。
他們一走,便傳來鎖門聲——不僅暗鎖扣上,連明鎖也牢牢鎖死。我試著轉動門把,紋絲不動。
在房內來回踱步,我不懂為何被轉移至此。想起小燕子提過近日警察會查流動人口身份證,莫非正是此事?若真是警察上門,豈非求救良機?若真是,我該如何傳遞訊息?
我既緊張又興奮,忽生一計,迅速在筆記本寫下家庭地址、姓名、母親與哥哥之名,並詳述被吳老麼、光頭等人綁架至此,及董姐限制我自由的經過。寫畢撕下,揉成紙團緊攥手中。
室內無窗,紙條難以傳出。焦灼間抬頭見門上有扇氣窗,邊緣被紙板封住。我搬椅墊腳,試拉鐵鉤卻拉不動;轉而取茶几上水果刀,撬開紙板,用力一拉——氣窗開了!踮腳外望,走廊一覽無遺,我欣喜若狂。
悄悄掩上氣窗,將沙發拖至門邊,再疊上椅子,便能從高處監視走廊。透過縫隙,我緊握求救紙條,屏息注視外界。
時間流逝,走廊始終寂靜。我開始後悔:若真如李姐所言是壞人來襲,此舉是否反曝其險?若被發現,董姐會如何懲治?
站得雙腿發麻,幾近氣餒之際,樓下忽傳來雜沓腳步與談笑聲。我渾身緊繃。
聲音漸近,聽見董姐語帶殷勤:「柄哥是大忙人,但再忙也得吃頓飯,找位小姐聊聊,不耽誤下午上班。」
一粗嗓回道:「不必。」
另一男聲笑勸:「哎呀,您這局長就是太講原則,今天可要聽我們麗麗安排。」
一行人上樓,我踮腳從縫中窺見:為首三人著警服,一矮個持文件夾,一高胖者挎黑包約四十余歲,一瘦高個隨後,董姐與中年男子陪行。
我又驚又喜,屏息觀察。見他們逐一拉門檢查,董姐在後解釋:「就說七樓沒人,柄哥還不信?我這兒的人都安排在六樓以下……」
我頓時明瞭:警察是來查流動人口的!剎那間不知哪來的勇氣,猛力推開氣窗大喊:「警察叔叔,這裡有人……救救我!」
變故突生,三名警察同時抬頭,面露驚愕;董姐與中年男子則面無血色,僵立當場。我一邊喊,一邊將紙團扔向胖警察——他迅速拾起查看,厲聲命令:「開門!」
我跳下椅子時,門已打開。董姐與中年男子惡狠狠瞪來。胖警察冷聲道:「你不是說七樓沒人嗎?帶她下樓。」
瘦高個示意我隨行,我順從跟上。身後傳來董姐討好的聲音:「柄哥,容我解釋……」
胖警察打斷:「有什麼好說?回分局再講!」
董姐急道:「真有原因……飯後再說行嗎?不巧四哥出差北京,沒法陪您……」
「我還有別處要查!帶她走!」
「就給我片刻解釋機會……」董姐低語中年男子幾句。
到樓下,瘦高個望向胖警察請示,後者令:「帶上車。」
正當瘦高個要領我走,董姐哀求:「柄哥,稍等……就幾句話……」隨即拉胖警察進側室。我與另兩名警察愣在大廳。
不知董姐如何「解釋」,但我隱感不妙,此刻唯有聽天由命。
片刻,中年男子提黑包入內。身旁兩名警察閒聊單位獎金不公之事。
未幾,胖警察出來,原先乾癟的黑包已鼓脹。他滿面春風笑道:「誤會——全是誤會……她叫上官婉兒,有身份證的。」
兩名警察連聲應和。
此變令我絕望,我急喊:「叔叔!我是被吳老麼、光頭綁來的!他們逼我賣淫……」
胖警察冷嗤:「什麼光頭、吳老麼?誰見了?你只是缺暫住證,董老闆他們會儘快補辦。」隨即拉兩名警察到旁低語。
董姐與中年男子面露得意,神態詭秘。
我頓時醒悟:警察已被收買!若不掙扎,便是墜入火坑。趁他們密談,我撲跪抱住胖警察的腿哭求:「叔叔,我真是被拐的!求您救我……」
我痛哭不止,他神色數變,喝道:「站起來說!」試圖掙開,我死命緊抱——這是我最後希望。
瘦高個強行掰開我的手,厲聲道:「聽話!來這麼好的地方打工,還鬧什麼?」
董姐見狀吆喝「來人!」後門衝出兩名壯漢,一左一右如提小雞般將我架起。我拚命掙扎,卻力單勢薄。頭下腳上之際,我猛將頭撞向地面——頓覺天旋地轉,眼前一黑,失去知覺。
再醒來已是翌日上午,床邊圍著董姐等人與一名護士。董姐笑道:「沒事了,別衝動,好好養傷,好了就送你回去。」
我驚喜:「當真?」
中年男子應:「當真!」
我說:「這些天的食宿,我會掙錢還你們。」
董姐點頭:「好,你頭上只是腫了個包,消炎便好。」
眾人離去後,小燕子進來。她見我清醒,眼圈泛紅。我問:「你怎麼了?」
她淚盈於睫:「你醒了就好……」
我惨笑:「這已是我第二次尋死。」
她緊張問起緣由。我述及在縣賓館遭寧顯貴侵犯後跳樓未遂之事。她聽完淚流滿面,哽咽道:「我也一樣……曾在米麵加工廠打工,被老闆欺辱,告發後警方卻以證據不足放人——他們全被買通了。」言畢失聲痛哭。
我以未輸液的左手輕擁她,除了安慰,又能如何?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
勸慰片刻,我請她取來衛生間鏡子。對鏡自照,額上蠶豆大的腫包仍未消。
又聊了一會,直至開飯時分她才離去。
聽聞傷癒便可離開,我重燃希望,晚餐甚至吃下一大碗肉絲麵。
若她們真放行,我便找處餐館或工廠打工,攢夠盤纏重返清明縣柳泉村——我想念母親、兄長,思念那片土地。縱然貧瘠,縱有惡吏,也比身陷此地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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