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后重建过程给予我们崭新的机遇,也需要我们去寻找新的价值观和分析工具。
车驶过天安门时,是二十一点四十三分。一阵小雨过后,空气潮湿和清新,广场上、金水桥上人们在散步、谈话、拍照,路灯发出红黄色的光晕。白天的喧闹散去,一丝慵懒的平静流淌在空气里。当然,我也看到了停靠在广场边的警车,警灯闪烁,却是静音的。十七分钟后,这世界上最大的广场将照例关闭。或许空气中飘荡著一些莫名的情绪,已是六月三日的夜晚。十八年前的现在,一场可怕的悲剧在此发生。
我们是在南池子一家灯光惨白的小餐厅里吃的饭,不由自主,我们提到了八九年。我们不能过分强调那一事件对我们的影响,那时我十三岁。如今,距离那场国家性的悲剧正好一代人光景。对于更年轻一代人来说,历史记忆早已混淆、模糊。一年前,PBS的记者前来北京大学采访,他们拿著那位孤身挡住坦克的无名者的照片给两位大学女生、一位大学男生看: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场景?“一件合成的艺术作品”、“分不清是哪个时代”,这是他们的回答。在新一代人眼中,历史记忆已被抹去。被抹去的当然不仅如此,我还会碰到那种大学新生,他们不知道阿道夫。希特勒是谁。
我无意过度感慨,老一代人经常会为年轻一代的无知忧心忡忡。我也无意充满了情绪的回忆那场悲剧,指责社会、政治的堕落,或是孜孜不倦的探讨中国高层政治的变化、何时给六四平反,香港机场书店里充满了政治窥淫式的作品。
对于我这样三十岁左右的一代的人来说,新的挑战已经形成,我们必须寻找一些新的方法。十八年前的广场上的年轻人,他们或许充满热情(或仅仅是荷尔蒙的释放),但和他们要反对的力量一样,他们对社会的运转方式缺乏了解,对于复杂性没有概念。他们成长在二十世纪出现的一种政治传统中,政治生活经常吞噬人的其他生活,政治生活中的最主要依靠是暴力——既有语言上的暴力,也有行为上的暴力。
在这样的社会中,往往只有无数散落的个体和权力专制者两个极端。人民的情绪可能长期压抑,然后突然像狂风一样席卷四周,不可遏制。人们拥有巨大的能量,当它在某一个轨道上,可能释放出巨大的能量,但当它偏离轨道时,破坏力又惊人。在这样的社会里,没有不同的价值观、不同的社会机构,来给不同的人躲避狂风,或者消解压抑。
二十世纪的人们发明各种符号与标语,人们以为只要使用了这个标签,就获得面对难题的万灵药。人们迷恋过“共产主义”、“公有制”、“计划经济”,就像现在迷恋“资本主义”、“民主”、“市场经济”、“法治”、“自由”一样。这些名词经常吞噬生活的复杂性,人们为这些抽象概念而爱、斗争、仇恨。
有时候,我突然会想,社会的真正变化比我们想像小得多。我们说,邓小平时代已与毛泽东时代大为不同,其实这两个时代又是多?相似。只不过,他们手里的红宝书,变成了商业计划书,满脑子革命变成了满脑子发财。四十年前,人们只能看到八个样板戏,而现在每一个电视台都在选秀,在一个政治主导的世界人们不知道贝多芬、萨特与毕卡索,在一个单纯娱乐导向的世界,年轻人可能也只知道周杰伦、郭敬明和S.H.E.建造一个好社会的过程比我们想像更复杂,也更需要智力和毅力上的考验。并非政治专制消退了,民主就会到来;国有企业在香港IPO,每个人都知道强调“个人利益”的重要性,市场经济就取代了计划经济;人们不再理会僵化的意识形态,新的文化与价值观就到来;北京建造了玻璃幕墙的大厦,它就变成了国际化的城市……那种试图依靠某一个名词、某一场行动、某一种理论,来解决社会面临的各种问题的浪漫幻想,彻底消退了。
我这一代知识分子,既要真诚的面对社会变革的复杂性,又要鼓舞起人们展开一个又一个或许微小变革的信念。我们的兴奋点理应从那“政治过度迷恋症”中摆脱出来,它已经绵延了很多代,变成了中国知识分子的积习,总是一副“公车上书”的悲情面貌,其实那是一种多么强烈的“政治投机倾向”,幻想通过一个人、一个党派或是一个青年彻底改变一个国家的面貌,这怎么可能?责任感应该是深沉的、持续的、注入日常生活的。我这一代知识分子,应该坚定的对社会发言,而且从具体问题出发,澄清一个具体问题、创造了一家有生命力的公共机构,这或许没有一个口号激动人心,却更可能给社会带来持续的清新空气。
今日的中国,处于政治的、道德的、文化的、经济的各种力量的重建过程中,它给我们这一代人提供了一个崭新的机遇,它也需要我们去寻找一些新的价值观和分析工具。它们或许不再那?令人热血沸腾,却可能更卓有成效,它们强调的不再是整体、而是专门,不再是对抗、而是合作,不再是抒情、而是实用……
■许知远,二零零零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现为《生活》杂志的联合出版人,也是《金融时报》中文网的专栏作家。他最近的一本书是《那些忧伤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