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和现实上都有两个马克思主义，——一个是1848年发表《共产党宣言》的马克思主义，另一个是1895年发表恩格斯的政治遗嘱的马克思主义，这个政治遗嘱是指恩格斯写的“卡•马克思‘1848年至1850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一书导言”（以下简称“导言”）。这两个马克思主义是截然对立的，后者反对前者。前一个马克思主义我就简称为“暴力的马克思主义”，后者我称之为“和平的马克思主义”，我会在下面解释这么称谓的原因。
马克思主义有两个创始人，——马克思和恩格斯，1883年3月14日马克思逝世了，于是发展马克思主义的重担就落在恩格斯一个人的肩上。
在《共产党宣言》中有两个极明确的主张：一个是资本主义制度就要灭亡了，一个是无产阶级要用暴力推翻资本主义制度，所以我称它为暴力的马克思主义；而后者，也就是“导言”，则完全否定了共产党宣言的两个主张：第一，资本主义制度还有生命力，第二，无产阶级要用议会斗争，也就是和平斗争的手段求得自身的解放，所以我称它为和平的马克思主义。
更细致和更严格来说，后一个马克思主义称作恩格斯主义似乎更妥当，因为马克思本人已经过世了，恩格斯的观点没有、也不可能征得马克思的认同，它只是恩格斯一个人的见解，马克思如果活着，是不是同意恩格斯的观点还是一个未知数，由于前后观点的对立，还把它称之为马克思主义就有强加于人的味道，所以应该称为恩格斯主义才符合学术惯例。可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一直认为，马克思死后，单由恩格斯一个人发展的理论，也都是马克思主义。
在《共产党宣言》（以下简称《宣言》）中最重要的是告诉我们，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已经容纳不下资本主义的生产力了，在较前的地方，《宣言》说：“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年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马克思恩格斯选集）256页》）。在下一页他又说：“生产力已经强大到这种关系所不能适应的地步，它已经受到这种关系的阻碍，而它一着手克服这种障碍，就使整个资产阶级社会陷入混乱，就使资产阶级所有制的存在受到威胁。资产阶级的关系已经太狭窄了，再也容纳不了它本身所创造的财富了”。
马克思还说：“资本的垄断成了与这种垄断一起并在这种垄断之下繁盛起来的生产方式的桎梏。生产资料的集中和劳动的社会化，达到了同它们的资本主义外壳不能相容的地步。这个外壳就要炸毁了。资本主义私有制的丧钟就要敲响了。剥夺者就要被剥夺了。”（《资本论》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831-832页）这就是说，资本主义的社会制度会像封建社会制度一样要灭亡了。
在《宣言》的结尾处，马克思和恩格斯毫不犹豫地宣告：“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他们公开宣布：他们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让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发抖吧。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这就是暴力马克思主义。
“和平的马克思主义”不是以“宣言”的形式宣告自己对“暴力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的，它是以相当不正规的形式扭扭捏捏地承认《共产党宣言》的基本教义是错了。可想而知，标题是“卡•马克思‘1848年至1850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一书导言”的短文，要说的内容就该是关于法兰西的阶级斗争，而不是针对《共产党宣言》，可是，令人想不到的却刚好是在这里，恩格斯否定了《共产党宣言》，匪夷所思。
“导言”中关于资本主义制度的生命力的新提法是：“历史表明，我们以及所有和我们有同样想法的人，都是不对的。历史清楚的表明，当时欧洲大陆经济发展的状况还远没有成熟到可以铲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程度；历史用经济革命证明了这一点，这个经济革命自1848年起席卷了整个欧洲大陆，在法国、在意大利、匈牙利、波兰以及最近在俄国初次真正确立了大工业，并且把德国变成了一个真正第一流的工业国，——这一切都是在资本主义基础上发生的，因此这个基础在1848年还有很大的扩展能力。”（《马克思恩格斯全集》597页）这是恩格斯对《共产党宣言》中说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行将灭亡的否定。
关于无产阶级的斗争方式，“导言”说：“但是，历史表明我们也曾经错了，我们当时（应该是指1848年——引者注）所持的观点只是一个幻想。历史做的还要更多：它不仅消除了我们当时的迷误，并且还完全改变了无产阶级进行斗争的条件。1848年的斗争方法，今天在一切方面都已经陈旧了，这一点是值得在这里较仔细地加以研究的。”（同上书595页）
那么“导言”告诉无产阶级新的斗争武器是什么呢？“他们（德国工人——引者）给予了世界各国同志们一件新的武器——最锐利的武器中的一件武器，他们向这些同志们表明了应该怎样利用普选权。”（同上书601页）“资产阶级和政府害怕工人政党的合法活动更甚于害怕它的不合法活动，害怕选举成就更甚于害怕起义成就。因为这里斗争条件已发生了本质上的变化。旧式的起义，在1848年以前到处都起决定作用的筑垒的巷战，现在大都陈旧了。（同上书603页）这是主张用和平斗争的方式，取代暴力斗争的方式。所以我说它是和平的马克思主义或更准确地说，是恩格斯主义。
恩格斯说《共产党宣言》只是一个“幻想”，而世界无产者却一直它当成无产阶级解放的“圣经”。
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没有解决：恩格斯在1893年2月1日为《共产党宣言》的意大利版本作序，他在序言中说：“可见，1848年的战斗并不是白白进行的。从这次革命时期起直到今日的这四十五年，也不是白白过去的。这次革命时期的果实已开始成熟，而我的唯一愿望是这个意大利文译本的出版能成为意大利无产阶级胜利的良好预兆，如同《宣言》原文的出版成了国际革命的预兆一样。”为什么他在这里对1848年的斗争方式已经过时了只字不提？好像不大负责任吧。
我无法想象，恩格斯对《宣言》的反思，是他在1895年的“顿悟”，他的思想应该是逐渐成熟的，为什么直到1893年，——他写“导言”的前两年，对《宣言》两个要点的批判还没有透露一点点消息。他对《宣言》的否定，如果是写在《宣言》的意大利文本上，也就是第十二版上，它的影响会更有效。
接下来产生了历史的分歧：所有的自称是马克思信徒的“马克思主义者”们，是继承“暴力的马克思主义”还是继承“和平的马克思主义”？分歧严重。第二国际选择了后者，第三国际则选择了前者，第三国际称第二国际为“叛徒”。如果说选择议会斗争路线的人是修正主义，那么，修正主义的头子就应该是恩格斯本人，因为是恩格斯首先批判《共产党宣言》用暴力推翻资本主义制度，并且主张和平的议会斗争的。所以，按着“正统”或“传统”而言，第二国际才是“正宗”的马克思主义。
这里还有一个前提：就是你是否承认恩格斯一个人推翻《宣言》的主张也是马克思主义？如果承认，才可以说这是马克思主义，如果不承认，那就是“恩格斯主义”。第二国际就是恩格斯主义。
第三国际大多是一些政治野心家，他们的目的是利用国内矛盾夺取政权。在欧洲的中部和西部，议会斗争的条件是成熟的，但是在俄国，资本主义经济刚刚开始，政治制度是专制的，一个野心家要想在俄国依靠议会斗争取得政权没有可能，于是他们就主张暴力革命。其中或许有少数虔诚的马克思主义者，但是，他们可能只是读过《共产党宣言》而没有机会读到恩格斯的“导言”。
不幸的是，第三国际由于苏俄革命的成功，占据了优势，所以“暴力马克思主义”是世界范围内大行其道，“暴力马克思主义”成了“正统”，不仅在很长的历史时期之内，就是在现在，在中国或是苏欧、或是“社会主义国家”中，所谓的马克思主义都是指“暴力的马克思主义”。只有在欧洲，由于条件成熟，第二国际占据优势，和平议会斗争占据优势，只有在那里，他们信奉的马克思主义才是“和平的马克思主义”。这也就是今天的“民主社会主义”。
“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主义”，中国人接受马克思主义都是经过苏联这个“中介”的，中国人读马克思的书，绝大部分都是从俄文翻译过来的，“和平马克思主义”的“导言”之作，是何时才出现在苏联的呢？如果我所知不差，大约是在1936年。1895年恩格斯的那个“导言”的影响实在是太小了，我想只有第二国际的人才重视它。中国人又是何时才从俄文把“导言”译成中文的呢，是在1965年之前，在1965年版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才收入了恩格斯的“导言”，这样，中国人就更没有机会了解恩格斯的遗嘱了，翻译过来后也没有人重视，更没有宣传，因为它对我们了解的马克思主义——我们了解的马克思主义都是暴力马克思主义，——具有颠覆性，会欣起轩然大波。
对于我来说，变化发生在2003年，2002年《炎黄春秋》第七期发表了吴江先生“重新找回马克思”，以后《北京日报》和《文摘报》发表了相应的文字，加以引伸，使我感到震惊，学习之后，对情况有了一些了解，但是我相信，不要说是绝大多数的中国人，就是绝大多数的知识分子，到此之时，对马克思主义的认识，也还是蒙在鼓里。
我们实在是需要把这个问题弄弄清楚，因为我们的国家的宪法还有执政党的党章上都写的是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这个马克思主义是哪一个马克思主义？
在中国的革命实践中，我们国家是不是真的有过马克思主义的指导？大可怀疑。贺龙将军两把菜刀闹革命，与马克思主义有什么关系？中国工农红军的“革命”口号是“老乡，参加红军可以分到土地！”(《报刊文摘》2011、6、6日，“上将韩先楚怒斥大跃进”) 这是农民起义。
在中国，真正了解马克思主义的可能只有陈独秀一个人，他明白，中国的社会还远远没有达到资本主义充分发达，已经进入需要进行无产阶级革命的程度，中国的革命，充其量也只是在世界革命的大潮下的新的农民起义。（马克思认为，只有在生产关系已经不能适应生产力的情况下，革命才会发生，这个观点是对的，陈独秀了解这一点。但是马克思对1848年情势的判断却是错的。）
有一点中共倒是做到了马克思说的一句话：“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是的，不过这个世界只是共产党权贵的，绝不是下岗工人、失地农民、经常被思想改造的知识分子的。
暴力的马克思主义传到中国之后，产生了中国式的马克思主义，这个主义，给中国大地带来无穷无尽的苦难，直到现在还远未结束。
2011年6月2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