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师走了,对我来说,像是看着一个时代逐渐远去。这个时代,就是一九八零年代。我们知道,1980年代,是中国的理想主义的年代,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和学生,对祖国的现状和未来饱含热情,积极参与,而方老师,就是那个时代的精神导师,更是那个时代的象徵。
最典型的事例是:1989年1月,方励之老师致信中国最高统治者邓小平,呼吁释放政治犯,在当时群情汹涌的中国社会可以说是吹响了号角。随后中国知识界连续三波大规模签名运动,整整一代的知识精英几乎是全军投入,响应方励之的号召,这就是一九八九年学生运动的前声。
但是,了解方老师的人都会有一个深刻的感受,那就是,作为一个人权活动家,方老师的出发点,是自然科学。北京大学有一个现象,物理系大量出现持不同政见者,从五七年反右运动到八九民运都是如此。为什麽学物理的人,会特别容易走上反抗专制的道路呢?方励之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说明。
作为一个物理学家,方老师深刻体会到不自由导致的丑陋。1989年上半年,有一次我请他到北大演讲。那一次演讲极为轰动,北大二教的阶梯教室水洩不通,不要说走道,连窗户上都爬满了人,我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引领方老师走上讲台的。那一天,他演讲的题目是:《物理学与美》他说,作为科学的物理学呈现出来的美,是他一生的追求,因此也使得他对于任何不美的东西格外不能接受。而我恩知道,专制是美的对立物。难怪很多物理学出身的人会对政治有一份特别的热情。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认为,方老师是一个政治上的审美者。
方老师对我最大的教诲是在知识分子的社会角色这个问题上。当我还是一个大一学生的时候,就开始聆听方老师的教诲,尤其印象深刻的是他对爱因斯坦的推崇。同为物理学家,同样关注社会事务,方老师希望我们都学习爱因斯坦的精神,那就是:一个知识分子,关心社会不仅是他的权利,更是他的义务。
今天,我们都知道了前者的重要——关心社会,这是我们的基本人权;任何对言论自由的限制,都侵犯了我们关心社会的基本权利。然而,我认为,方老师后一句话的意义更为重大。如果说关心社会是一种权利的话,这样的关心是消极自由。而在1980年代,方励之的启蒙意义就在于,他指出: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关心社会,勇于就社会事务发言,这是他对社会的一种义务,对国家的一种承担,如果一个知识分子之关心自己的专业,而放弃社会责任,这样的知识分子其实是自私的,是反社会的,是失责的。这裡其实就是积极自由的意思。
当知识界正在为开始提出消极自由而激动的时候,方励之的思想已经来到了积极自由的阶段,这就是方励之对一九八零年代的重大意义。这也是为什麽我们那一代人视他为精神导师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