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奏
刚打出这篇文字的标题,电话响了,是吴闯,称本地公安局国保大队要前来拜访。我立即关闭电脑,正襟危坐于屋檐下,恭候20多分钟,无果。心神波动,遂找出《易经》,占了一卦,为“大过”,上下两个阴爻,中间四个阳爻,犹如两端脆弱的房梁。
既然栖身摇摇欲坠的房梁下,当然要格外小心;可如果整个国家犹如一座危房,小心也就没什么用。那么值此乱世,只能坚守正道,做自己眼下该做的,将成败得失交给老天去安排,这就叫“以大过之才,行大过之事”。
这么一琢磨,也就释然。因为土地改革这个系列已做了将近两年,风餐露宿,行踪飘忽,鞋底磨穿了几双,却没出过大的纰漏——恐怕上苍也眷顾于我,觉得应该为这一桩桩“覆巢之下无完卵”的苦难留下最后的记录。
第三天,也就是2007年9月28日下午,下过雨,又出过太阳,正在不阴不阳之间,警察登门了。先是两男一女,极为客气地上阶沿寒暄,然后自我介绍,是本地国保部门,想请我去他们单位谈谈心。我笑道:是传讯吗?那么请诸位出示证件,还有写明正式理由的正式的《传唤证》。警察们立即声称不不,只因为你是著名作家,我们领导请你去做客。顺便嘛,谈些公事。我说:既然你们都找到这儿了,那就在这儿谈,院子里也没别的人,很方便。
彼此都微笑着,僵持了十来分钟。警察们就开始打电话。接着第二波高级警察登门,领头的是本地国保支队的杨政委及两个大队长。院里一下子进了7个不速之客,顿时闹热异常。
跟全国各地的政治警察一样,他们与我聊了一会儿家常,才由满头冒汗的大块头的杨政委切入正题。开场白是“共建和谐古城”,我这样在国际上都知名的作家,本地人民更是欢迎,所以我来了那么久,他们从没有打搅过。我连忙致谢,并称自己愿意继续埋名隐姓。可杨政委话锋一转,说他们作为保守本地安全的职能部门,最不愿意看到有人破坏和谐,给古城抹黑。我沉默了,听他继续说,我在网上发表了一系列“为地主维权”的文章,社会影响很不好,他们登门拜访的目的,就是与我交流看法,能否停止写这类不和谐的东西?我点点头,却有些懵懂地问:什么时候我为地主维过权啦?况且土地改革已经过去57年,写写这段历史与今日的和谐有关系吗?杨政委答不上来,接着我又拿出一本2005年国内出版的《土地改革运动史》给他看,申明连共产党中央在当时,都存在“暴力土改与和平土改两种倾向”,我作为一个有起码社会责任感的作家,为什么不能抢救和记录在暴风骤雨中的个人经历,为国为党填补这项历史空白?
杨政委与我争辩了几句,由于隔行如隔山,只得悻悻然地撤退。不过我敏感到,他们此行之目的,不仅仅是为舞文弄墨的事,他们很好奇,我居然住在这么一个院子里,居然与这么一个院子的主人是朋友。虽然他们竭力掩饰,甚至一再询问院主名字及背景。
刚刚看过德国电影《窃听风暴》,我搞了20多年文学,何曾料到自己最终会落到比《窃听风暴》更复杂的环境中?在强权之下,没有隐私可言;我已经和女友金琴分手许久,甚至谈不上有什么私生活了。我记起干我这行的榜样,前苏联的索尔仁尼琴曾说过,对自己最有力量的保护,就是公开所有的真相。
说吧,记忆;说吧,垂死的地主和贫农。也许再过四、五年或五、六年,经历过土地改革的那代人就缓缓失踪,一切都将从风平浪静过渡到死寂。
现在回到2007年4月11日下午的元谋县城。天气阴着。我们依旧由苴公领路,步行20多分钟,来到富强街中段。一个中年人拉开大铁门,将客人迎入僻静的院落,并站在院坝中央仰头叫了两声“爹”。随即上二楼。本文主角何秀元正扶着门框,颤巍巍地恭候呢。我们紧赶两步,与老人家依次握手,还不约而同地赞扬他身板硬朗。
主客双方都哈哈笑着,气氛很融洽,戴着一顶褪色军帽的老人家越发慈祥,深锁在皱纹内的小眼如星光闪烁。经过苴公的撮合,话题自然而然就展开了。
客厅相当大,交谈回旋着进入了录音机。窗外是一座比较高的楼,三二只麻雀划着弧线,从此端到彼端。而楼下是狭窄的马路,市声隐隐,我突然想,这就是所谓的太平盛世?
正 文
老威:我是苴公的朋友,是搞土地改革这个专题的。
何秀元:好远的的事情啰。几十年都没人过问啰。
老威:所以我特地登门拜访,一见老人家的样子,身体不错,脑袋也还灵光,就放心了。
何秀元:吃饭还可以,走路不太稳当了。同志你坐。
老威:你老先坐。
何秀元:不晓得从何说起呢?
老威:无所谓,只要你记得起的,就随便说。比如,你是哪年生的?
何秀元:1927,今年整80。
老威:一直在元谋城里住吗?
何秀元:旧社会在城东边的一个村,叫官能,如今叫官能镇了。我家啥都没得,毛主席咋个说的呢?脑壳顶的是别人,脚下踩的是别人……
老威: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
何秀元:对啰。我父母起早贪黑,打草鞋、割马草卖,还给大户人家做长短工,腰都累弯了,才将儿女5个拉扯大。接着呢,我们又跟在父母屁股后面帮工,经常是几个人同时帮几家。收花生了,运到油坊榨油;收甘蔗了,运到糖坊榨糖;大户人家盖院子,又去嘿唑嘿唑夯土墙。还挑水卖过,一挑水两分钱。
老威:按书上的说法,你们家算苦大仇深的劳动人民。
何秀元:老实说,我们家虽然下力,可没跟哪个结仇啰。
老威:受压迫、受剥削嘛。
何秀元:都是解放后,阶级觉悟提高了,才有这样的认识水平。
老威:地主打骂过你们吗?拖欠过工钱吗?
何秀元:没有,都是活路一干完,脚跟脚结账。有时天天结,有时几天结。大户人家顾及名声,不会在乎几个小钱,否则起了争执,下次就没人给你干。
老威:不干行吗?
何秀元:有啥不行?临解放我才20多岁,手脚麻利,还忙不赢。这家太小气,转头就去帮那家啰。
老威:听口气,你帮工还帮得抢手哦。
何秀元:也辛苦,几天不帮就没得吃。那时候经常用包谷抵工,算下来,1人帮工1年,大概挣1升多包谷。
老威:你们家都这样?
何秀元:不完全,三几年时,我大哥被国民党抓过壮丁……
老威:哪儿的国民党?
何秀元:滇军。打过几年仗,他就在外头混了。我爷爷考过科举的,落了榜,就在家乡教私学。
老威:当地士绅的私学吗?
何秀元:不是1家人,而是好多家凑钱,请我爷爷教。私学地点嘛,先将一个废庙修修补补,过渡一阵,后来就设在大户人家的院子里。还供着孔夫子的牌位呢。农闲时,娃娃们在屋里叽里哇啦读,大人们还在外面边抽水烟边看。娃娃多了,书教得复杂了,我爷爷忙得没工夫弄饭,二哥就被叫去打杂,日子久了,居然就会了些文化。
老威:后来呢?
何秀元:后来就解放,爷爷教的封建主义那一套自然就停了。我们家有了一丁点底子,搬到元马镇街上住。工作组也来了,从苴林乡派下一个镇长,姓王,对穷人很信任。组织民兵队伍,我当时20多岁,就被吸收进去。
老威:你对工作组的印象如何?
何秀元:多数是南下干部,当地情况不太了解,所以要依靠穷人,组织了农民协会以后,就依靠农民协会。鼓励大胆工作,即使有偏差,也很少横加指责,而是找你单独谈心,一遍遍将政策交待清楚。总之,他们很少公开说啥子,第二天要开重要的群众大会了,头天晚上,工作组就要召集农会的头头,特别是贫雇农主席团的,一个也不准缺席。一条一款布置妥当,包括定调子、开头、收尾、唱什么歌喊什么口号、主要斗争对象由哪几个人带入会场、陪斗的站哪个位置、哪个范围的秩序该重点维持、如何应对骚动甚至突然间的失控,等等。
老威:很细致哦。
何秀元:我们家和工作组个个都熟,访贫问苦,还在我们家住,不怕虱子、蚊虫,不怕铺盖破烂。外出工作,回来吃饭提前通知,我们吃啥他们吃啥,往锅里多添两瓢水就行了,不让单独准备。每顿饭都要交钱交临时粮票,你不好意思收下,他们会非常严肃地说:这是共产党的纪律,任何人都得遵守。
老威:不简单。
何秀元:睡觉前也聊天,吃饭也聊天,随时揣个小本子,动不动就拿出来记。生产咋样,哪年哪年的收成咋样,够不够吃,盐巴咋个解决,哪家哪家姓啥子,当家的叫啥子,几口人,靠佃田地种呢还是靠帮人,佃谁家的田地帮谁家的人,工钱咋个分,拖欠了咋个办……哎呀,问题多得不得了。后来才明白,人家水平高,任何时候都在干革命工作。
老威:作为贫农民兵,你们主要干什么?
何秀元:组织起来,巡逻、查夜、监视地主、开会维持秩序。 最先的贫雇农主席团主席是周志勇,跟我父母一样,也是帮人的,苦大仇深,但人太老实,说话没水平,服不了众,很快就下台。接着大家选王正平当主席,才算固定下来。
老威:王正平有文化?
何秀元:没文化,帮人的,但能说会道,执行上面的政策来得快。当时的元谋城很小,就半坡上一点点,城墙以外差不多是荒坝坝。可社会情况比较复杂,上面通知土改,划阶级,具体执行起来就不太好弄。后来整明白了,这个元马镇的成分真是五花八门,有大地主、小地主、一般地主、地主兼工商业、工商业兼地主……
老威:有啥区别?
何秀元:大家评议,看你家的主要收入,是靠出租土地呢,还是靠工商业?大头占前面,小头兼后面。其他还有破落地主,比如你家在解放前3年还有20多亩地,后来不争气,吃光喝完,把家产败了,却刚巧遇着变天。难道你也要浑水摸鱼,跟着一大伙穷人闹翻身?这可不行,就划破落地主。
老威:比唱戏还热闹啊。
何秀元:还有小摊贩、小土地出租、游民、富农、雇农、贫农、中农、下中农,复杂得很。
老威:由谁定呢?
何秀元:镇里开大会,传达土改精神,亮明3把尺子,土地财产、长短工、是否收租子;村里群众就接着一家一家评议,先将地主刨出来,然后才是工商业、富农、游民,挨着往下划。嘿嘿,一群乌合之众,屁都不懂。开头你照顾他,提议给他划雇农,他不干,直惊叫唤:我是没房子老婆,但从来也没帮过工嘛。接着又划贫农,他还是不干,说整死不种地。于是大家觉得难办,就问他:你不帮工,靠啥子吃饭?他说:我有本事啰,城里乡下到处晃荡就能吃饭。于是大家说:是这样哦,我们想不起该给你划啥子,你就自己给自己划吧。他抠了半天脑壳才说:游民咋个样?游民比贫农要高明些。
老威:游民相当于现在的社会闲杂吧?
何秀元:对啰。贫农是依靠对象,游民是改造对象,几乎就是偷鸡摸狗的坏人。这个蠢驴,不做依靠对象,偏偏要挤进坏人堆里!后来政府要净化城乡风气,收容游民,集中起来改造,他才慌了:莫关我!我原来是贫农!可是后悔药没得吃啰。
老威:类似情况多吗?
何秀元:多的。到了评审阶段,大半都推倒重来,最后工作组主持开会,一条一款反复交待,大家才慢慢搞清楚。
老威:政策严格吗?
何秀元:弹性还是比较大的。比如大地主和一般地主的区别?多少土地多少帮工才算恶霸一级?上面没明确的说法,或者暂时不拿出明确的说法,就交给群众来评。你在社会上处人处事过得去,民愤不大,大家多少能抬抬手,让你过关。否则就麻烦。我们这儿最大的地主是吴耀先,整庄子有好几个,外乡还有土地……
老威:什么叫整庄子?
何秀元:就是整个村的土地全是他的,村中几十户佃农全在他的门下,每村都有一个他委派的伙头,专门负责收租子。其他还有雷树膏,国民党县党部的主任;还有朱淮,元谋县县长,过去威风得很的人物,统统定为恶霸。
老威:他们有土地吗?
何秀元:他们有权有势,要啥子不容易?只要看中了哪块地,说一声,就是他的了。跟现在当官的差不多嘛。
老威:他们的下场如何?
何秀元:都杀了。
老威:有多少个?
何秀元:太久远了,记不得了。
老威:拣记得的说一说。
何秀元:吴耀先是从昆明抓回来的,还没等到枪毙,就关死在元谋县监狱里。
老威:其他呢?
何秀元:杀了好多批,但执行的都是解放军和公安局,我们是外围民兵,主要维持秩序、看守、巡查,防止意外发生。
老威:请讲讲开公审大会的情况。
何秀元:清匪反霸的时候,有一次就枪毙了13个。头天就通知,监狱里加了几道岗,我们民兵通宵都挎枪在街上逛,只要遇到可疑的家伙,二话不说就关起来,没得问题,也要等大会开完再放。第二天上午,临到宣判结束,警卫连就开过来,将五花大绑的罪犯架拢事先挖好的坑坑前,齐刷刷跪一排,子弹在鞋帮子喳喳磨亮,上膛,步枪筒抵准后脑壳,只听得哨子呼地一吹,嘭嘭嘭一起搂火。硝烟味好浓啊,周围群众又是鼓掌又是喊,简直都兴奋得发狂了。
老威:清一色杀恶霸?
何秀元:有个叫张诰,恶霸的帮凶,主子遭抓了,气不过,就放火烧甘蔗地;还有杨永怀,划成大地主,他估计农民协会要去抄家,就在院子门楣顶栓了一颗手榴弹,哪个一推门就炸。幸好大家是翻墙进去抓的他。
老威:还记得审判长是谁?
何秀元:张兴德,一个南下干部。
老威:工作组的?
何秀元:法院的。还有公安局局长,叫朱恒堂。
老威:当时法院系统还没建立起来吧?
何秀元:哦,那就是临时法庭,工作组、贫雇农主席团都有。
老威:如此毙人的大会,相隔多久开一次?
何秀元:说不准。两三个月、三四个月、十天半月都不一定。县城集中枪毙比较热闹,几千万把人,甚至几万人的时候都有。乡上开会规模自然小些,枪毙两三个,就不用提人到县里,由贫雇农主席团根据群众的呼声,商量商量哪个哪个,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再报给工作组,划了勾,最后让点长批准。
老威:点长拥有生杀大权?
何秀元:点长相当于后来的区长。
老威:工作团团长?
何秀元:小一点。
老威:管一个乡的工作队队长?
何秀元:有的又大一点,管两三个乡。
老威:点长亲临毙人现场吗?
何秀元:不一定。下面只要将名字报去,他批准就可以了。
老威:有没有先斩后奏的情况?
何秀元:开始有,后来被制止了。
老威:点长都由南下干部担任吗?
何秀元:多数是本地提拔起来的干部担任。
老威:有没有点长公报私仇呢?
何秀元:晓不得。我当时才20多岁,小小民兵,上面的事情晓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