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0月28日18时,包遵信先生因突发大面积脑溢血,医治无效,于北京逝世。一
个月前,我和之虹去协和医院看望老包,恰遇张显扬先生也去看望老包,我们还在一起对中共十七大进行了预测。几天前,晓波通知我,老包从协和医院出院的次日,就因突然摔倒而昏迷不醒,再次送到医院抢救。我们感到非常的意外,同时祈盼他能够像上一次脑干出血那样从死里逃生。然而,噩耗传来,老包就这样匆匆离开了我们。
早在1980年代中期,我就读过老包有关思想史的文章,但给我以更大启示的,是他以行动来书写历史的创造性实践。秦晖在《实践自由:再祭李慎之》中说,自由主义当然不能说不需要自己的“神学家”,但更需要“圣徒”。圣徒主要不是信仰的论证者,而是信仰的实践者,但在基督教历史上圣徒的贡献决不亚于神学家,而圣徒之难得则远过于神学家。中国的自由主义需要“理论原创性”,但更需要“实践原创性”。
由老包担任主编的《走向未来》丛书,是改革开放以来由民间组织编辑的第一套丛书,也是公民社会在中国重新萌生的一个重要标志。在《走向未来》破土而出之后,数以百计的由民间编委会组织编辑的丛书随之跟进,1980年代后期的中国大陆出版界出现了几十年未见的繁荣景象。我和杨百揆、李盛平等人所撰写的《西方文官系统》一书,曾有幸成为《走向未来》丛书的一种。此后,我们又以老包为榜样,编辑出版了《二十世纪文库》、《外国著名思想家译丛》、《现代化与政治发展丛书》等十几套丛书、几百种图书。
1988年,我所在的北京社会经济科学研究所在蛇口举办了一次小型的“京沪港现代化理论学术沙龙”,出席的学者有北京的包遵信、张显扬、陈子明、王军涛、刘卫华、刘力群、杨百揆,上海的陈奎德、黄万盛、许纪霖、陈峰,香港的程翔、郑硕宇等人。在这次会议上,我和军涛与老包有过多次促膝长谈。我们虽然在年龄上相差一二十岁,但思想和心灵是息息相通的。我们一致认为,中共的极权专制统治,是延误中国现代化进程的主要原因,而出路是以民主宪政来取代一党专政。
1989年5月中旬,天安门广场的学生绝食活动已经持续多日,各方面人士通过各种渠道找到我和军涛,要求我们以四五运动、民主墙运动、高校竞选运动过来人的身份,劝说学生停止绝食,把民主运动引向更加理性的途径。我和军涛认为,由我们来做这件事,份量是不够的,需要有更具威望的知识界领袖出面。在当时的知识界领袖人物中,我们最熟悉的就是老包,把这个想法和他一说,他欣然表示同意。我们都认为,要想说服学生,首先要和学生站在一起。因此,我们请了学生领袖到蓟门饭店参加筹备会,大家共同商议有没有必要成立联席会议。当局宣布戒严后,5月22日晚上,我和老包在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台基上发表了讲话,表示对学生运动的支持,并建议成立首都各界爱国维宪联席会议。
1991年4月,当局把我和军涛、任畹町、老包和王丹从秦城监狱转往北京市第二监狱关押。狱方为了强制改造我们,一进监狱就把我们关在惩罚犯人的紧闭室里。当时,紧闭室的二十几个小号全部腾空,只关我们五个人,隔几个小号关一个人。他们没有想到,这样一来,反而给了我们一个互通信息的机会。我们彼此见不到面,却可以听到每个人的喊话。在这样的情况下依稀听到了老包的声音,心里就有一股暖流在涌动。从禁闭室下到大队后,我们几个人一个人分到一个大队(一座楼),每个人接见家属的时间都不在同一天,我曾经在窗户里远远地见到老包的身影,却无法和他说话。
1995年,老包已经刑满释放,我也处于第一次保外就医期间。我参与了由老包领衔,有王若水、徐文立、陈小平、刘晓波、周舵、吴学灿、闵琦、沙裕光、廖亦武、金橙等
12名知识分子联署的两封致八届人大三次全会的政治反对派公开信。一封是《反腐败建议书》,另一封是《废除收容审查保障人身自由建议书》。此后,我被再次收监和软禁,直到2002年10月,才有机会与老包见面畅谈。
2003年,老包在为《浴火重生》所写的序中指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人们普遍赞许英
雄,而且也确实涌现了许多英雄。可是到了九十年代,就再也听不到这种呼唤与赞许了。
最让人心寒的还是知识界,他们中不少人不但随风转向,而且还以“反思”的名义,清算起八十年代的思想启蒙与文化批判,认为那只是“浮躁”,是“激进”,于是纷纷躲进了书斋去作学问,据说那才是真学问、纯学问,最终成果如何不清楚,只知道一时知识界“精神状态普遍不良,人格的萎缩,趣味的粗劣,想象力的匮乏和思想、学术的‘失语’,正是其触目的表现”。老包为此而感到悲伤。他写道:“历史处于这样的关键时刻,也正是民主志士、当代英雄此伏彼起,成千成万地涌现与成长的时代。我们为这些英雄的涌现与成长感到鼓舞,有了无数这样的英雄,中国宪政民主的希望就有可能实现。”在我看来,从1980年代率先开拓公民社会的空间,到在八九民运中成为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领军人物,再到近十几年来始终不渝地推动民主运动和维权运动,包遵信先生正是我们这个转型时代最需要的“宪政英雄”。
2007.1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