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的怀念
庞公:老包病况如何?不得确息,益增云树之思。怀人二绝,只堪为知者道。
盼示。
楚工2004.3.4
怀 念 小 老 包
萧 萐 父
彤管高扬《凤涅槃》,(1) 牛棚奇访託《船山》。(2)
卅年歌哭多同调, 化碧苌弘血未乾。
鲲化鹏飞向“未来”,(3) 伊人笔底隐风雷。
丹柯不惜燃心炬, 朗朗曦光破积霾。
(1) 前不久,从港刊上喜读老包的文章,揄扬评介陈子明等著《凤凰涅槃》一书。老包特别表彰该书对运动的历史陈述和经验教训的政治剖析,丝毫不夹杂个人恩怨情绪,而作纯理智的冷静分析。
(2) 七十年代中,我尚作为“李达黑帮”被关在襄樊隆中的武大“牛棚”中放牛劳改,老包以中华书局的名义来访,特约我写《王夫之》一书。由此,我得“半解放”(可以写书,但仍不准给学生讲课)。
(3) 老包等主编《走向未来》丛书及刊物,八十年代初,实为改革开放之先声。
甲申 春寒料峭于珞珈山麓
以上是我父亲三年前闻知包遵信脑溢血病危后写给庞朴转示“小老包”的两首绝句,并当即嘱我汇去5000元加入抢救捐款,我也立即通过手机短信发起捐款,号召:“凡是读过《走向未来》丛书的人,都请伸出援助的手!”在大家的努力下,终于把他从死亡线上拖回来了。不想三年后,同一个病灶的再次突然大出血,还是夺走了他的生命。父亲也垂垂衰老,听到噩耗,嘱我将三年前的这两首绝句加个题记,送呈治丧委员会,以示哀悼。
父亲经常深情地回忆起“文革”中,武汉大学哲学系全部被赶到襄樊隆中“斗、批、改”,他更是作为“李达三家村黑帮”关在“牛棚”劳改。突然有一天,包遵信持“中华书局”的介绍信来访,特约我父亲写《王夫之》,一时军宣队、工宣队的领导惊讶极了,懵了,不知道这个“中华书局”有多大?是不是比中宣部还大?半信半疑地按照包遵信的要求把我父亲放出了“牛棚”,得到“半解放”,退还被没收封存的书和资料。退书时,工宣队长面对堆了半屋子的书说,怎么尽是封资修的书,一本好书都没有?后来某军宣队首长突然要找《五灯会元》,在武大图书馆和省馆都没有找到,工宣队长兴冲冲跑来问我父亲有没有,说“有”,结果在一堆书的底下终于找出来120卷的《五灯会元》线装书,一半都已霉烂,拿都拿不起来,一拿就断了。父亲挨批挨斗从未哭过,看到书给糟蹋成这样,失声痛哭起来。事后才知道当时是姚文元给毛的一信中提到了《五灯会元》书里的典故,一位趋时附势的军宣队领导发了话,于是底下的喽罗忙不迭地找,可能连书名都没弄清楚(不然图书馆怎么会找不到呢?),这才问到我父亲这来。但这样一来,父亲的条件得以改善,换了好一点的房子,买了十几个装烟的木箱子,可以把书装起来,开始他的《王夫之》写作。
每每谈及此,他都非常感激包遵信的这次“约稿之行”,说如果不是“小老包”这样来冲一下“牛棚奇访託《船山》”,他不知何时才能得到“解放”。
从此他们同声相契,书信往来,八十年代中那场文化讨论就活跃着他俩的身影和声音。尽管学术观点不尽相同(比如,他们都不同意杜维明的“第三次儒学复兴”论,我父亲主张“明清启蒙”说,认为中国现代化启蒙的起点恰恰是明末清初王夫之等对宋明理学的批判;而“小老包”更彻底,他连“明清启蒙”都否认),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在许多大的政治问题上的一致,比如思想解放运动、比如“六.四”,这就是诗中的“卅年歌哭多同调,化碧苌弘血未乾”。
这几年,我常常从网上下载些文章打印出来给父亲看,这当然包括“小老包”的文章。看到他评《历史的先声》、序《拒绝谎言》、赞《凤凰涅槃》,父亲非常赞赏,他说,秉笔直书为之“彤管”,“小老包”有丹柯之心。
我父亲这一辈人是读着《新华日报》上那些“历史的先声”和《新民主主义论》笃信共产党是代表自由民主的方向而投身学生运动加入共产党的,但是半个多世纪以来,他们越来越失望地看到这个党越来越背离自己当年曾经的庄严承诺,走向极权专制。毕竟他们还是共产党员,还珍视自己的誓言,于是他们还在以不同的方式(政治的、学术的、人格的)抗争,想拯救和帮助这个党,哪怕看到一点点进步,也觉得是春日的晨曦,还相信总有一天“朗朗曦光破积霾”。
包遵信就不同了,他是看得比较透彻的,他真正在为民主宪政摇旗呐喊,可惜,这个民主的进程太慢了,他还没有看到朗朗的晨曦就离去了。我们深切地悼念他,我们深深地诅咒这厚厚的“积霾”:你还要吞食多少颗正直良心?!
萧 远
2007-11-2 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