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傍晚7点钟,我没有等来我的朋友,却等来了自称是我朋友的成都市国保大队。带队的是年轻有为的副处长黄胜。管理了我7年的李航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进门就冲我嚷嚷:廖亦武,咋个搞的,你不是答应不参加任何组织活动吗?我应道:我当然不参加任何组织活动,但获奖是一个作家的荣耀,我非来不可。
北京的众警察顿时松了口气,立即退到角落里,坐山观虎斗。梁家辉还打趣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瞪眼干吗?人家大老远赶来,饭来不及吃,水来不及喝,老廖你就给个面子,乖乖地跟着回家吧。
李航道:莫要在北京呆了,卖一个面子,跟我们连夜回成都。
不可能。
为啥子?安心与我为难嗦?
话说反了,是你们与我为难。况且,我已经买了26号的机票。
我们帮你退。
3折票,退不了。
这是小问题。明天的奖你领不成,还赖在这儿干啥?
还有很多朋友没见,很多台酒没喝,好不容易来一趟,风头没出成,却被警察押回去,你说窝不窝囊?
正好我们也没吃饭,就陪你喝嘛。喝得麻糊糊的,再打道回府,如何?
我是犯人,你们是警察,哪还有心情一块喝酒哦!
老廖,这话说得不够意思,我李航啥子时侯把你当犯人了?
总之,我不陪你们喝工作酒。想趁着麻糊糊,弄我回成都嗦?干脆点,把手铐摸出来,我就没得商量跟你们走;否则的话,交道多年,大家都知根知底,我自己也担保不了走到半路,哪根筋胀起了,就会搞点意外动作。
你想咋样?我也亮一下底牌:你不可能呆到26号。大家都换位思考,相互体谅。
既如此,那就明天起程。
一言为定,明天早上。
起不来床,明天下午。
就依你,明天下午。
好。那我们暂时散伙,明天再见。
不行,你我是朋友,肯定在一起。老廖,住宾馆嘛,住宾馆安逸哦。
都是男的,安逸个球。还是把我当犯人嗦?哪我就不走了。
龙门阵到了一定火候,领头的黄胜开腔拍板:好,老廖该住那儿还住那儿。我们小警察嘛,就随便在老廖住处附近找一个地方,将就一晚黑。
讨价还价结束,双方起身,奸商一般冲对方笑,然后一团和气地出门。持冷兵器的风从底楼直窜二楼,激得大伙直打寒战。李航和我耳语:老廖啊,天寒地冻的,跑到这儿干啥子嘛?少给北京的这伙子打堆嘛,最终吃亏的还不是你。
我懵懂道:吃啥亏了?我跟刘晓波两口子上个世纪80年代就是文学朋友,可以说从小混到老,吃啥亏了?
夜色中,北京和外省的警察握别,彼此客客气气。我木桩一样插在当中,好似拉拢两地关系的万恶的皮挑客。梁家辉还拍了拍我的肩头:老廖,一回生二回熟,以后到北京玩儿啊。我缩着脖子,一脸茫然。满大街都是车和人,满大街都是风和瑟缩的霓虹灯,我却不可能走进去。我再次记起右派流沙河说过:太幸运了,廖亦武,如果在老毛时代,你早就死无葬身之地。
是啊,社会真进步了,警察更“人性化”,一个稍有知名度的异议作家的押送规格也由此提高——这是多少泪珠和尸骨堆砌起来的进步!作为“记忆工作者”,我不忍回头,却不得不一再回头;我不忍看四周有多少无名的反抗者倒下去,却不得不看。我从内心感觉疯狂,感觉累。可我的本性却是多么爱笑,多么向往轻松,甚至虚脱般的忘我的轻松。在狱中回忆录《证词》里,我曾有感于一大批六四蒙难者的遭遇,而写道:
死了的,白死;活着的,白活。我们与毛时代、邓时代,甚至蒋时代的政治犯没有质的差别;与特务、农民皇帝、《扫荡报》记者没有质的差别。我们是土壤,是为流芳百世的大树提供养分和背景的土壤,我们被践踏、玷污,泪往根上流,历史老人却听不见永恒黑暗下的哭泣。
约半个小时后,我被警车载回亚运村,并与3位警方老乡在新开张的“川码头”共进晚餐。黄胜的话说得舒服:在哪儿都是消费,老廖,就去照顾你哥们的生意嘛。
堂子敞亮,4人抵中央落座,黄胜点了本店当家的干锅鸡杂,我则拿出舌战群警的骁勇,亲自去吧台要了两瓶“金六福”,50度以上的白酒,单价288元。反正不是自己掏钱,就腐败一把,希望作风正派的读者同志们见谅。
先碰大半玻璃杯烧酒,再夹菜吃,我的舌头哗啦一下木了,哪还品得出滋味?俺老廖在江湖上厮混多年,向来属于有酒胆无酒量的角色,相逢知交一二三,干杯四五六,拍桌子打板凳,忘情忘我忘死,可尚能一次次还魂,鼓琴吹箫,快意恩怨;可在不少场合,沾酒,甚至闻酒即倒。何也?意气阻隔,话不投机,抑或郁闷伤神也。不如诸位警兄先天有量,加之在后来的日常事务中,千锤百炼,自然而然,即成屡屡乘兴深入敌后的酒神。
所以,在李航和黄胜的轮番夹攻下,我败像立现,张口结舌,任两位大谈其和谐社会,警民一家亲。在另一桌招待朋友的忠忠见状,立即拢来救驾,平常滴酒不沾的他,也举起一个白酒杯子,先干为净。然后坐下来道:你们远道而来,也辛苦了,费心了,感谢你们对廖亦武多年的关照,他是我永远的朋友,是中国最牛屄的作家,可也是中国最傻屄的不懂政治的作家,正因为最牛屄又最傻屄,所以我喜欢他。
我相信,酒精中毒的死鬼听了这等好话,也会立马爬起来,而在我的记忆里,赌徒忠忠,这个前先锋作家,现餐馆老板从来没说过我什么好话。所以我被折腾了多时的身心为之一振,极其无耻地哈哈大笑一番,舌头顿时顺畅:你李航,管了我7年,算最久的;在你之前,是小宋,不错的文学青年,因立场不稳,被调去弄法轮功了;在小宋之前,是科长曹建,在青海当过兵,身世坎坷,后来患急性胰腺炎,抢救不及时。我刚出狱那段,他隔三岔五拜访,偶尔是任务,多数时侯不是任务,只为听听我吹箫,仅此而已。我和他都很寂寞,甚至很潦倒。虽然他也带队传讯过我,可有一天得知他的死讯,我还是莫名其妙地难过。那是十几年前的往事囉,你们后来入行的,已经体会不到那种东西。曹建的继任者要狠得多。可总的说来,警察作为个体,都不算太坏,除非这一个体被种种欲望,特别是权力的欲望所驱使。你李航是本分人,撒谎都不太利索,这些年,你没帮上我什么忙,可也没害过我,不错不错。我相信2002年抄我家那次你真的不在,你出差去了。
黄胜道:老廖,过去种种恩恩怨怨就不提了,警察也是人,但愿人与人打交道,有个好的开始。现在与毛泽东、邓小平时代都不同,现在讲究和谐社会,减少矛盾,你过得好,气顺,我们的工作量也就不大,成都人从古至今都是喝茶嘛,吃饭嘛,能帮忙就尽量帮嘛。如果你这位朋友,愿意到成都来开餐馆,帮你老廖转型,给我打个电话,放心嘛,搞得定。
李航也敲边鼓道:只要在底线以上,啥子都好商量。
我不以为然道:底线?那护照算不算底线?我申请了9次,有啥子理由不给办?
李航道:主要是你的户口压在涪陵,那些土老坎,不开化,有啥子办法?
黄胜也点头:如果在成都这样领风气之先的地方,早就不成问题。
我道:我的管理方在成都,我的户口在涪陵,那你们肯定有建议的权利,你们那个部门不是通的吗?莫蒙人了,我的律师滕彪,北大的法学博士,很厉害的,他的分析结果是,只要成都敢承担责任,小小涪陵算个屁。
李航坚持道:我的确给涪陵出入境部门打过电话,那个科长卓树明,很难说话的。
我冷笑道:永远卡我嘛,没啥。我还会一次一次去申请,就当玩行为艺术。这不是我要炒作,而是你们在炒作我。我还会得更多的奖,我的书在西方的发行量还会大增。这很有意思么?
黄胜道:莫说气话,老廖。我们回去再商量,再商量。
心情一沉,酒劲顺势就上,我几乎连椅子也坐不住了,可黄胜和李航却正在状态中。勉强又与他们碰了一杯,眼皮就开始打架,啄木鸟似的额头,几乎磕着对面李航的眼镜。我往虚空挥了挥手,却乜见一个黑衣女子摇晃而来,高跟鞋音嘀嘀嗒嗒。定睛一认,却是我分手了1年多的女友金琴。稍后我才晓得,她是得知我被警方带走的消息后,特地赶过来。
做过黑酒吧老板娘的她,面色苍白,笑容迷人。此刻就直直地立在酒桌边,左手扶着我的肩,右手高高端着玻璃杯道:我是廖亦武的女朋友,我代他敬3位警察哥哥。然后一饮而尽。
警察们连忙应酬,却只沾了一点点。
金琴亮杯底道:我这可是白酒啊。
于是干杯。金琴再一一满上,再率先一饮而尽。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这个沾酒即醉的弱女子是酒鬼,因为4两烧酒下肚,她还风度翩翩地颔首道:我不在的时侯,感谢各位照顾了廖亦武。
警察们醺醺然、醋醋然地起哄道:老廖太有艳福了!美女一个接一个。
我却从地震余波中醒转,一把抓住金琴的手,极其无耻地哈哈大笑。我口齿含混道:这个美女可不一样,我们要结婚的!
金琴闻言俯下身子:老威,你可当真?
我道:当真。
金琴道:好。我就想有个家。
刹那间,我眼泪差点就下来了。可我曾离过两次婚,已经患有严重的“婚姻恐惧症”!在前妻宋玉因缺乏安全感而出走后,刘晓波同志曾谆谆教导:老廖,黄种女人不适合你,就憋足劲儿找个蓝眼睛!你渴望已久的自由和热闹不就都到手了吗?于是在相当一段时期,我与万千渴望转眼之间改变身份的中国人相似,努力酝酿对白种女人的好感。我甚至仗着酒胆约会两次,近距离接触,却毫无零距离体验的冲动。咋办?世上没有不上床的“洋插队”,反之,也没有无代价的自由和热闹。
但是80后的不成熟的金琴,与我一起飘零两年多、仍继续飘零、有若干缺点错误的金琴——我曾一再拒绝,可如今想都没想,就答应成家!为什么?4两烧酒?
我老廖乃一穷寇,除开肉棒槌,身上别无长物,在这个节骨眼上,人家竟能如此待我,弱女子强出头!既是苍天有心,乘着醉意塞我一老婆,哪怕就是大脚农妇,也不能辜负于她。罢罢,犯不着同世间俗物一般,看似花前月下,内里却转花花肠子了。
次日中午起床,匆匆收拾行装,然后下楼直奔川码头,用完餐,警察们就已经在门外守候了。忠忠和金琴将我送至车旁,拱手作别。40多分钟以后,3警1民抵达北京机场。16点登机,17点,原定颁奖会的开头,我却鬼使神差,升至万米高空,与警察黄胜云里雾里地交流思想。另两位警察疲惫之极,正沉沉入梦。天黑尽,我们终于落脚在阴气沉沉的故乡成都。桑塔纳轿车接站,我两天里的第三次,如大腿间的某个器官,被夹在4个警察当中。
沿途堵车。抵家门口已是8点多钟。黄胜道:老廖,今天冬至节,跟我们吃羊肉去。我摇头:老妈还在等呢。于是开锁进门。空荡荡的屋里,老妈起身相迎,并埋怨道:二毛啊,在外头鬼混啥子嘛。我答:没鬼混,领奖呢。
时光刹那倒流至1994年,我出完狱,离完婚,光棍儿一条重归故里。老妈也是起身相迎,并一把扯住道:二毛啊,在外头鬼混这些年,把妈担心死了。我答:没鬼混,坐牢呢。
一晃近14年!地球和国家机器还在照常运转,可父亲已故,母亲及儿子均老去许多。
2007年12月25日至2008年1月11日。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