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写于去年的小文曾被诚恳地退稿,幸得《经济观察报》发表。我们不会思想,一叹。)
前不久于光远先生去世,很多朋友吊唁,很多人作文纪念。人们称他是理论家、经济学家,他的去世是一个损失。我却有些难过。
我见过于老。他的故事多在朋友中流传,他是聪明的、有胆有识的。他会写文章,被人们尊称为大理论家。但我年轻时曾想跟他商榷,记得那是他谈儒商和商儒的文章,我有不同的意见,写了驳论,却无处发表,有人甚至说我想走挑战权威的路子出自己的名声。我一笑置之后也就不了了之。后来见到于老,见到了他的德高望重,他的才思,他一边从眼镜上方打量你并跟你谈话,极为诚恳、专注,手上却未停笔,他的谈话完了,笔下也写完了文章。据说他的产量之高,是以铅笔头来计,他用的废铅笔有半个屋子之多。
跟于老见过多年后,有党内的老干部给我发来一首诗,《我们不会思想歌》,说是于光远等老先生参与写作的,也要我润色。看到于老等人晚年对不会思想一事要以诗表达,我就想到“含泪的笑”这句话。原诗是这样的,“我们不会思想,|因为我们不必思想。|有领导在思想,就足够了|所以我们仕途一路通畅。||我们不会思想,|因为我们没有思想。|脑子空空洞洞,|一无所有,毫无作为,|所以不会被视为张狂。||我们不会思想,|因为我们没有能力思想,|辨别不了是非香臭,|整日价唯唯诺诺,|所以成了上级宠爱的传声音响。||我们不会思想,|因为我们失去了思想,|经不起政治运动的反复洗涤,|所以只落得头脑简单,四肢粗壮。||我们不会思想,|因为我们不敢思想,|太可怕了,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耳朵,|不被揪,屁股不挨打,|明哲保身,安全至上,|所以越来越不会思想。||我们不会思想,|直到现在还不会思想,|一旦我们有了,|要有自己思想的思想,|学会了思想,背上|长起了翅膀,|怎么办?|难道要自己拿起利斧,|砍折它,别,|亲爱的同志,|别这样!|千万别这样!|要鼓起勇气,|振翼而上,|在高空自由飞翔,|在高空自由飞翔!|2003/2/24”
我的改诗是这样的,“我们不会思想,|我们不必思想。|有权威在思想,就足够了;|我们学习,领会,讲师成权威。|我们的学问仕途一路通畅。||我们不会思想,|我们没有思想。|脑子里空空洞洞,我们无知,|如农民般木讷,如大地样空旷|人们放心于我们的不会张狂。||我们不会思想,|我们没有能力思想,不知道是非,辩不了对错,|整日价唯唯诺诺,|是别人手握缰绳的跑马场。||我们不会思想,|我们失去了思想,|经受了运动的反复洗涤,|经受了信息的反复灌输,|我们越来越苍白,被养得肥胖。||我们不会思想,|我们不敢思想,|太可怕了,多不安稳省心,|头发会白,脑汁会被绞尽,|面子被笑掉,屁股会被打烂,|身心烙印成罪人。|别出什么风头,|明哲保身吧,还思想什么思想。||我们不会思想,|现在还不会思想,|但人心是琴,因风而唱,|我们会有自己的思想|我们有自己思想的思想,|我们的思想是翅膀,|我们将如风抚慰无数的山水,|如鸟掠过地上天上。||亲爱的朋友,如果你学会了思想,|背上长起了翅膀,|就不要自己拿起利斧,|砍折它。别,千万别这样!|要鼓起勇气,|振翼而上,|在高空自由飞翔,|在高空自由飞翔!”
我的诗记是,“五一劳动节期间,一位党内的老先生转来了一首在其同志之间流传的无名作者的诗,说是诗受老同志们的喜欢并希望如民歌流传,诗已经过老同志们的修改,请我也作作‘贡献’。我大胆删改,与原作面貌已大有不同,自谓‘读书人版本’。幸得老辈人宽谅,以为各有完整,不废诗意。今将改作和原作一并列出,以兴诗国盛事。(余世存记2003年5月18日)”
今年还有一件事,波兰作家《被禁锢的头脑》在国内知识圈子中流行。虽然这书被一些人推荐,但并未能成为知识界的话题。总的说来,我们知识人除了极少数跟作者是同道外,绝大部分人回避了本书涉及的问题。半个世纪前欧洲知识分子的观察,至今仍是我们社会的常态。我们的头脑都被禁锢了。用网友的话,前三十年,我们都没有思想,只有一人有思想;后三十年我们都没有理论,只有一个人有理论。于老等人为党为国一生,写文章一生,晚年真诚地觉悟出自己“不会思想”,这是什么样的讽刺或悲剧?
但不会思想,没有头脑远非老一代人,今天的人可以说五十步笑百步。今天的我们,真的在思想着,真的拥有思想吗?因为参与分享中国发展的红利,我们知识人多放弃了价值理性,放弃了自己的头脑。这也是近年知识人声誉下降,为大众失望的原因之一。
当然,我们中间也有这样的人,在写作,在思考,只是没有人一以贯之,挺下来了;我们很多人没坚持住。坚持的人则不在我们和媒体的视野之内。这是我们社会至今没能形成思想市场的原因。
今年去世的经济学家科斯比于光远先生更为高寿,同样是经济学家,两人却难以比较。一如于老反省“不会思想”一样,科斯对中国的观察结论是,由于缺乏思想市场思想市场,使得偏激和错误的思想容易侵蚀市场经济的根基,导致中国经济险象丛生;由于缺乏思想市场,没有多样性思想存在的保障,就没有化解偏激和错误思想的解毒剂,使得中国经济发展缺乏可持续性。
科斯还劝慰我们说,“在一个开放的社会,错误的思想很少能侵蚀社会的根基,威胁社会稳定。思想市场的发展,将使中国经济的发展以知识为动力,更具可持续性。而更重要的是,通过与多样性的现代世界相互作用和融合,这能使中国复兴和改造其丰富的文化传统。假以时日,中国将成为商品生产和思想创造的全球中心。你们中的一些人,或许将有机会看到这一天的到来。”
科斯没有看到这一天。我们会有机会看到这一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