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27日,晴
几天前的散乱旧报。我东拼西凑,搜集到几项地震存活记录。
首先是被埋179小时的马元江,汶川映秀镇发电厂干部。消防人员用16小时,向下打洞10米,得以生还。经抢救,得以进食。但左胳膊保不住,身体多处软组织也坏死;被困196小时的王友琼,60多岁,个人档案不详。在彭州九峰山佛音寺内磕响头时,遭灭顶之灾,因而受老天垂怜,派来土狗两条,不舍昼夜守候、亲嘴、舔伤,到底获救。目前神思恍惚,但精神尚未分裂;被困198小时的赖元平,40岁,在绵竹某单位的机床下被救出,正在做开颅手术;被困216小时的崔昌会,38岁,什邡红白镇巴蜀公司金河一级电站支洞职工。靠生吃野草、蚯蚓,喝自己的尿,死撑到获救。
最厉害的奇观为龚天秀女士。46岁,中国农业银行北川支行职工。地震楼塌,丈夫死前,还把她卡在胳膊弯。她说:你松一点。他说:我可能不行了。她一摸他,全是血。他的临终遗嘱是:坚强点,把娃娃看严点,要走正道。
接着是求生。嗓子喊哑了,就接自己的尿,解不了渴,就喝血。她说:我的右腿被一块楼板夹住,一直流血,第2天却不流血了,估计里面形成了血栓。我一急,就摸块砖头,使劲砸,直到小腿稀巴烂,恢复淌血。我好不容易才把这条残腿顶上丈夫的背,血从他的背上一滴滴下来,我扭着身子,用嘴接着喝。血润了喉,添了力气,我又喊。头上一传来动静,我就死命喊。嗓子破了,再砸腿喝血。反复折腾好多次,太痛苦了,如果不想到娃娃,我就跟丈夫去了。
我在余震中被发现。上面搬不动水泥板,就塞水进来。第3天了,他们刨开墙渣,露出洞口,一个消防战士伸头进来,见我的腿被压死,取不出。咋办?不愿再等了,我就请求战士找一把钢锯。那一刻他惊呆了,说你这个人,咋这么蛮?我立马解释,骨头早砸烂了,只剩皮肉了。我们争执了几句。终于,我用战士递进来的锯子和剪刀,弄断腿,绞断筋,自己向上爬一段路,才被拉出洞子。
头皮阵阵发麻之际,接听一外省好友的电话。称此次地震既是天灾,又是炎黄民族之转折点。不计其数的志愿者自己掏腰包,从四面八方奔赴灾区;不计其数的献血者在排队,有的一天一夜,还没排上号;不计其数的捐款,甚至不愿披露姓名的捐款;还有互联网,不计其数的网民对政府迟缓之救灾动作轰炸式的质疑,等等。
我生性愚钝,就问这证明了什么?朋友说,这是压得人喘不过气的乌云上空,突然透出的强光,令人联想起1989和1937。六四和抗战,也同现在一样,是从不见希望的中国大地上,突然生长出成片希望的森林,民间自发动员起来,这么快就形成官方压制不住也引导不了的合力。
我点头说:是是,大难兴邦,抗战、六四和地震都是空前大难。可后来呢?“中华民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可后来呢?人死不能复生。可后来呢?
眼下的后来,是奥运圣火恢复传递。
2008年5月28日,晴
绵阳的侄女抵成都,住妹妹小飞家。我去电邀请她来温江,喝茶压惊。
午后,我们几人刚在河边茶铺坐下,侄女就开始讲述她的地震苦难史:快20天没在房顶下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就地震,满街人在跑,也不晓得跑啥子。等反应过来呢,就不准进楼了,大家都露宿街头,帐篷、油布、雨伞,还有塑料布,统统抢购光了。晚上又下雨,我和爸爸淋得像落汤鸡。还好,许多家庭和我们一样,一把伞下站两三个、甚至三四个人。第二天,我到处买帐篷,腿都跑断了,才在已分手的男朋友那里,花600元弄了顶小小帐篷。
吃嘛,主要是方便面,牙齿都啃松了。绵阳市区不属于重灾,没有免费的东西。到底熬到地震过了,又闹唐家山堰塞湖,据说溃堤的水一下来,要漫过六、七层楼,政府命令,家家户户必须疏散到指定的安置点。南山、208、白云洞、富乐山、园艺区、南郊机场都是安置点。地势高的,估计淹不着的,都密密麻麻搭帐篷,几万十几万人打堆堆,万众一心等洪水,疯了疯了。绵阳成为空城一座,只剩警察,疯了疯了。山包包上,太阳明晃晃直晒,没个大树遮挡,帐篷内的温度天天高达40多,所有的眼睛都在浸血。听说有个90多岁的寿星,好不容易被解放军从山区背下来,才进帐篷不到1小时,就热死了。当然,政府还是要关心灾民的,电视台来,市委书记谭力来,拍的都是笑容满面,热泪满面,就是拍不到汗水满面。谭力还跟伟人似的,向灾民缓缓招手,叫“同志们好”,大家一听鬼火冒,自帐篷内外纷纷撵来,扔鞋子,甩石头,大吼“好你妈个锤子”。谭力变成傻鸽子,骇飞掉,疯了疯了。这个谭力呀,曾跟在胡锦涛、温家宝后面,屁颠颠,笑眯眯,好色哟。网民骂他没心肝,他很委屈地辩解:咋不该笑?我见着胡书记、温总理,就如儿子见着老爸,咋不该笑?
2008年5月29日,晴
在美国的嫂子来电,想让我帮忙,将她个人的1000美元捐款直接送抵安县桑枣中学的叶志平校长,以此表达“对他几年间跟人造危楼和遍地腐败作不懈搏斗”的敬意。嫂子说:我们总是诅咒黑暗,我们也总希望亡羊补牢,更盼望惩罚罪恶。不过地狱里的天使总是更令我唏嘘感慨。我更愿意守护烛火,哪怕只有一线微弱之光。
感念中,我立马联系绵阳方向的友人。不料因堰塞湖险情加剧,安县、北川一线已实行军事管制。
只能推迟行期。
2008年5月30日,阴转晴
今天在朋友的提醒下上科学网,首次晓得了“深源地震”和“浅源地震”。唐山大地震属于前者,深度可达650公里,类似“定点爆破”;所谓的汶川大地震属于后者,深度仅10多公里,类似“遍地开花”。
表面看,两种地震都是地壳运动,即大陆板块的相互挤压造成,似乎不可预测也不可避免;但许多科学家却不约而同地将此次地震与岷江上游的紫坪铺水库连接起来,“紫坪铺水库引发大地震”的“谣言”在坊间迅速传播,有人甚至说:什么“汶川大地震”?应该叫“紫坪铺大地震”才对。至少应该叫“映秀—龙门山断裂带—都江堰大地震”。而耗资72亿人民币,坝高156米,蓄水量达11多亿立方米的紫坪铺水库就直接筑建在龙门山断裂带上面。
任何人仔细一琢磨,都会骇出冷汗来,因为这相当于将灌满水的大锅,架在遍体裂纹的灶台上面,最终肯定是灶毁水翻。幸好在5•12之前,紫坪铺把水位迅速下降到海拔819米,距离最低水位只有2米,也就是说,70%的库容是空的,整个成都平原方避免了一场灭顶之灾。有网友评论道:当初修紫坪埔水库,很多专家反对。从文化和安全考虑,都不应该修。大坝一建,都江堰水利枢纽工程的功能就顷刻作废,2000多年的文化就这样在今人手中丧失;随之而来的,是成都和都江堰千万百姓头顶,悬了一盆水、一把剑,随时都会有危险。
但在当时的省委书记周永康主持下,“力排众议”,紫坪铺,这项仅次于三峡的旷古第二大工程还是上马了。同过去一样,众多特权者以“为人民服务“为借口,从水里捞到了金子,再将金子存进西方的银行,盘算好在洪水滔天之日,携家带口,跳上早已暗中打造妥的诺亚方舟,逃得远远的。
多少代四川人,多少代中国人,都熟悉李冰父子劈葫芦口、筑飞沙埝、建水利枢纽的掌故,记得儿时,我就无数回跟随大人,去都江堰游玩。旱季水浅,父亲曾背着我,涉江至飞沙埝——那是用竹笼填满鹅卵石,一条条垒起的长堤。父亲说,就是这看起来简陋的卵石埝,却用了2000多年,还在发挥作用。岷江被它分为内和外,水太多,就漫过这埝,涌入葫芦口,到外江去;水太少,就顺着这埝走内江,一滴也不浪费。所以呢,成都平原旱涝保收,粮食和蔬菜吃不完,“天府之国”源远流长,世界闻名。
比李冰父子治水更早的是大禹父子治水。洪水泛滥,百姓遭殃,大禹父亲用的是堵,也就是今人的修水库,结果越堵越厉害,神州大地被溃坝的激流冲得七零八落,舜帝大怒,就杀父用子。大禹汲取血的教训,改堵为导,也就是后来的修运河,水患终于平伏——而如今的紫坪铺,造反有理,似乎又将老祖宗的风水给活生生地扭转,改导为堵,并且堵在都江堰的上游,不晓得李冰和大禹泉下有知,面对“人定胜天”的无神论挑战者,会作何感想?但地球的感想却来得直接: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小子们,我也会气得发抖!
映秀和北川方向死了十几万人,而本应该更惨的成都方向却懵懵懂懂得救。真是阴差阳错,我还能坐在这儿码字,没失踪没逃难没被卡在废墟里嘎吱嘎吱锯腿,也没在七、八层楼顶之间游泳,福气啊。
而中国水电昏官张博庭还在宣称:强地震带上建水库不仅是可行的,水库诱发地震还有利于降低地震的烈度。建在地震带上的水库就像一床铺在地上的棉被,能使原本就要发生的大地震变成频繁而震级小的多次地震,从而降低地震的烈度。
我不懂啥意思。紫坪铺水库是减震棉被?还是8级地震太小?人死得不过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