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要是能化化妆,那天傍晚车站门口雪地上的景象,就是一个圣诞老人带着散财童子在玩砸地鼠游戏:咦这里有一个,快来快来,哎,那边有一个,快去快去。边散还边念咒:看见要钱的给点饭,看见要饭的给点钱。缺钱买票的跟着买,年轻力壮的别搭理。
新中国成立以来那片儿的乞丐们大概头回碰到这种好事儿,感觉都开始纷纷奔走相告了,越转身边的乞丐越多,本以为三五十块能打住,结果零钱换了无数回,二百多散完了身边还巴巴好几个。
我一脸可怜望着那几位:皇天厚土啊,哥们现在兜儿里毛都不剩了,你们丐帮还缺人吗,把我介绍发展了吧。
老黄仰天长笑:千金散尽还复来,走,我请你喝二锅头去。紧接着低头偷摸问我:不是吧?你出门漫游就带两百块?
我光顾着心疼钱也提不起劲儿来鄙视他:银行卡啊大爷,带那么多现金出门找劫呢?
老黄踏实了:那就好,那就好。扭头往路边小商店那走。
我哭了:二锅头能不能对俩热菜啊大爷,您这是要去买花生米吧。
老黄严肃:年轻人不要老想着物质享受,多吃点苦没坏处,重要的是精神!是境界!想想刚才你做的好事,难道不比小鸡炖蘑菇更让你暖洋洋?
我哭的更凶:我怎么觉着自己是上了桌儿的美羊羊啊。
老黄显然不知美羊羊是何方神圣,又不想露怯,闷头只往前走,不想没两步又碰一带着个三五岁孩子的大妈伸手要钱,我一看孩子脸蛋冻通红,再加上指定花的不是自家钞票,慈悲心爆棚,一把扯住老黄让他赶紧给,多给点。
老黄瞬间把正义俩字儿刻在脸上:不给!这种带着孩子出来要钱的绝不能给,不然就是刺激他们把越来越多的孩子带到邪道上,助纣为虐的事绝不能做!这孩子有任何困难咱都可以跟着解决,报警找救助站都没问题,就是不能给钱!
那大妈一听骂骂咧咧带着一脸木然的孩子走了,我觉着这理儿也是正的,但从老黄嘴里说出来,心里难免晃悠:您确定是因为不该给,不是因为要花自己钱?
老黄把正义又深深刻了一遍,目光炯炯望着我:不该给!
我再问:警察不管这事儿吧,救助站我看网上那帖子,还不如睡马路牙子踏实呢,咱给人送去不就是往火坑里推嘛。
老黄鄙视:我那么说,是想看看这妇女愿不愿意去,愿意,那就是真有困难,能给钱,不愿意,板板的骗子,应该扇她俩耳光。
我将他:那你怎么不扇?
老黄鄙视:老子是忧国忧民德高望重的读书人,这种粗活不是应该你来干吗?
人不要脸,天下不晓得,反正在我这儿是真无敌,服了。跟着老黄叼着烟卷(车站里不让抽,叼着闻味儿)嚼着花生米闷着二锅头,手里捏着别人扔地上的车票,居然真混上了一辆到漠河的车,还带空调,头回做贼,一路难免忐忑,看着个穿制服的走来就哆嗦,老黄一开始还悄么声教导我越是作奸越不能虚,被抓的全是我这种目光游离不打自招的傻闷,后来见朽木不可雕,也就靠吸烟处门上睡去了。剩我一人继续战战惶惶四处张望,幸好运气不错,顺利到达出站,自此打下哥们逃票的坚实基础。
十一
傍晚下的车,漫天飞雪的边境小城,按理应该先深吸一口气儿,极目远眺再随口吟上两句诗才应景,可惜酒劲早过肚子又饿身上也跟着寒了起来,上层建筑实在顾不上,只能先忙着解决物质基础。
车站对面有个小店,名字极朴素,就叫漠河旅店,掀帘子进门前我还犹豫,怕又是一股大通铺的烘烘味儿,进门高兴了。住店十五,被褥陈旧但看着干净无异味,等到开饭更高兴,大锅肉菜,十块钱随便添,米饭一块随便添,最过瘾是人自酿的大桶白酒,又醇又香度数还不高,两块钱一玻璃杯随便添。正正好适合我这种武侠看多了特别想大碗豪饮又实在没那酒量的装逼。最关键花的还不是自己钱,板凳上一坐,嘬一口小酒儿抄一筷子肉,就着厚棉布帘缝儿里刮进来的风雪碴子,再看看老黄那张倾家荡产般的丧气脸,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第二天遭了报应,吃多了要出大恭,厕所在户外,破木板搭的漏风漏雪,零下二三十多度,使劲哈口气一米多长白烟,撒个尿都怕影响日后幸福,怎么搞?夹着屁股问了一圈知道了方圆十里都这条件,又可怜巴巴望了眼偷么笑的老黄,被娇生惯养没出息之类破词儿刺激到热血沸腾,才风一样冲进去……结局还好,起码漠河人民和我至今都还健在。
晚上喝酒跟一桌子老少爷们聊天,才知道边境不在漠河城边,想去还得坐半天车到北极村,于是早晨解决完生理问题,便拉着老黄想去问在哪等车,结果被老黄反拉叱问:到底是出来旅游还是溜达?玩才直奔景点,溜达就到哪转哪才对嘛。
我一想也是,背上包跟老黄出门随意开晃,没走出一百米,看见一银行的自动提款机,老黄又拉我:不是该取点钱了吗?
我这才醒过劲来,气坏了,恨不得路边的树杈都能帮忙一起呐喊:这么大个老头天天算计这点小钱儿,你有点出息行不行!!!
老黄委屈,但像是装出来的:我一月退休工资才三百,一天合十块,你昨天连吃带喝带住花了我三天开销,这是小钱吗?我能不算吗?我又不像你……
我一听指定又是不义之财的槽,赶忙截胡:行了行了,服了服了,我取我取。取完又不甘心的埋怨:您说您一月三百的出来溜达个肾,怎么省都不够啊。
老黄悲壮:不够就先花老本,不行找个宾馆饭店看大门刷盘子管吃住的工作,干俩月攒够了再接着走。
我这儿刚油然起了敬,正准备开口夸呢,老黄突然冲我谄媚一笑,那种甜腻的表情出现在刻薄的老脸上,恰似榆树皮上开出的玫瑰花,吓得我虎躯一震,险些尿了裤子。
老黄显然不知自己那一笑的威力,继续媚着:再说这不是碰上小兄弟你了嘛,咱兴趣爱好差不多,老哥我痴长几岁,经历阅历多些,咱俩搭伙溜达,我负责精神生活,你负责物质生活,天造地设,天作之合嘛。
物极必反这话是有道理的,哥们那天恶心到极点,突然脑子一闪同情起他来:您说您这辈子都遭遇了什么,把您折腾成现在这样。好歹也是读书人,文化人,骨头呢?气节呢?
老黄悲愤: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一个穷,几个月就能把人底线折腾光,何况几十年,何况还有个斗来斗去大义灭亲的文革,骨头?老子没变成反人类的变态,肥白油腻的体制蛀虫社会赘肉就不错了,骨头?这世道有骨头的要么死了,要么在牢里等死呢,骨头?当年老子是有的,阴阳头开飞机大铁牌子挂脖儿上一跪一天,像条狗一样哭着求个速死都不能,骨头?哼哼。
我被这话儿里蕴着的愤懑和冰寒吓着了,不知该安慰还是该道歉,只好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