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第三天来了水连衣服带人洗好晒干,第四天意气风发准备塞完粮草动兵马,也不知道啥情况早点摊子前居然排长队,排着排着走来一大脖子,到现在我也没弄清人是男是女,就记得白发凌乱,衣着褴褛。不怪哥们眼神儿,实在是那脖子太吓人,压根提不起看第二眼的勇气。
按小时候电视里的宣传,缺碘容易导致这个,正经活人这是头回,也是唯一一回见。不过前几年老娘脖子里长疙瘩,一问也是这病,才知道碘吃多了也得。说以前内陆物流不畅吃不着海产品,容易缺碘,海边的基本不需要补这个,随便捞点嚼嚼都够用。
得亏那疙瘩小到看不出来,不然能把她一个爱党爱国,车里家里供毛像的老人家气成反革命。宣传里没说过这个啊,超市市场找遍也没不加碘的盐那,这不把人往异形上坑吗?后来媒体上网上嚷嚷了一阵,这两年超市里才慢慢能买着,不用麻烦淘宝了。
前面说过,哥们那会傻,懂善不懂行,看着可怜人光顾着自己心里舒坦,考虑不到对方感受。一见这怪模样爱心泛滥,低头也不敢朝人看,也不敢走太近,过去就说您排我这儿吧。
迎面一阵连绵不绝的破口大骂,嗓音苍哑,粗细适中,生了气带点尖利,还是不辨男女。而且这老人口水分量十足,把我淋得比前两天那暴雨还通透,心里难免恶意揣测,难不成那脖子里攒的全是这个?
气疯了,好心被当驴肝肺,热脸贴上冷屁股,马屁拍到肛门里。十八般武艺刚要耍起,旁边老黄更气,一把将我扥走,厉声痛斥:就你这样的,要我早揍你了!
我一听真疯了,说的话儿都在空气里打颤:凭什么?凭什么?
老黄点烟深吸,冷静下来冷笑:长成你这模样,平常也挺自卑的吧?
我气到无以复加,因而语无伦次:老子顶天立地男子汉,又不靠脸混饭,老子自尊,自强,自信……
老黄冷嘲:正经自信的人不会因为一个疑问句就气成你这样。
我错了,刺激足够的情况下,啥气都是可以复加的:老子是因为你们两个老家伙狗咬吕洞宾才疯的,不是自卑!!!
老黄不舍不弃:在确定自己不能靠脸吃饭之前,总也自伤自怜过一阵子吧?
我被说到伤心处,略微消停了些:关你甚事?
老黄步步为营:忧伤的日子久了,心里难免会有些扭曲吧,多疑,敏感,看到别人不瞅你,以为是在嫌你丑。看到别人老瞅你,以为是在笑话你。
我一想还真有,但交锋时刻绝不能认,以免助长对方邪气,所以梗着脖子不吭气。那模样事后回想,比他娘此地无银更可笑,更灭自己威风。
老黄趁胜追击:单丑,都没到吓人那地步,都能扭曲敏感上,你试着想想,你要长成人那模样,现在会是个什么德性?希望别人怎么看你?怎么对你?
我继续梗脖,坚决不想,心里虚的像块过了硫酸的海绵。
老黄循循善诱:试试嘛,即使你又傻又愣还是个二,试试的权利总还是有地嘛。
咱这人二归二,但有个好处,只要被人说中,咋数落咋讽刺最多誓不低头,绝厚不起脸来反咬一口,所以只管努力把脖子往长了梗。
老黄料到我这反应,自己做了总结:人吧,某些地方不如别人,或者被人欺负过又没能耐找回场子,时间一长,难免会有弱势心理——往低了看自己,自卑。自卑一来又必然多疑,把别人正常的言语当攻击,过度反应。
我一拍大腿截老黄:所以啊!这是他的错,我是受害者啊!
老黄斜我一眼没搭理:碰到这样的可怜人该如何对待,就是读书人要弄明白的事了。熟悉了有机会善意提醒,帮助人靠自己心理正常起来。偶尔照面没机会,把他当正常人一样对待是最好的办法。即使真应该提供一些援助或照顾,也得在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才行。像你刚才那样,头都不敢抬的让人插队,这不就是在提醒人你丑,你有病,你先来嘛。
我恍惚,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使劲想了想回忆起来:跟以前那个吃人剩饭的老头一样不能明着帮?
老黄点头,我还是没通:凭什么呀,我又不是医生,他又没给我钱,他那病也不是我传的,看到顺手拉一把可以了,凭什么还得像个祖宗一样哄着供着?
老黄庄严: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我喷了:别逗了大爷,二十一世纪了喂,三岁小孩儿都不能信这套词儿了。
老黄叹息:你有没有想过,咱这一国其实很多人都有这毛病,当年被什么列强围殴过,后来又被共匪折腾个底儿掉。再打开窗户往外看,谁谁都比咱强,于是硬把自己摁进了弱势群体圈里。要么极度卑微,看老外哪哪都比这边好,连月亮都比咱这圆。要么极度敏感,动不动网上街上抗议“辱华”,别说挑刺批评,连个调侃玩笑都开不起。自己稍有点作为马上满世界嚷嚷:我们中国人也可以这样,我们中国人也可以那样,我们中国人证明了自己不比外国人差……没人说咱比谁差啊,这不上赶着拿脸往人巴掌那抽嘛。
我猛点脑袋,一副孔明碰到了刘阿斗,痛心疾首的表情:对对对,我听老罗语录里也有这么一段,人丰田拍个“霸道”广告,路边石狮子低了下头,就被一帮傻帽说成辱华,最后弄得丰田没脾气,霸道改名叫了普拉多。自己把自己弄成摸不得的老虎屁股,还美呢,还觉着自己胜利了呢,丢死人了哎。
老黄斜我一眼,又斜我一眼,再斜我一眼,我慌了:啥意思?
老黄一息三叹:你敢不敢想想,其实你也是这其中的一分子。
我炸了:不带这么侮辱人的啊,老子自尊自强自立自信!!!
老黄斜视加邪笑:平常聊天,一说到美国,一说到民主自由,你那无限光明无限好的语气忘了?不算圆月亮?
我愤慨:我这是实事求是!
老黄笑得像个指点迷津的佛爷:小子,不能因为这边太差,就把那边稍好些的当天堂嘛。自由民主也不是宇宙真理,水和空气一样,人人都需要而已。没了自然难受,有了也不会一切全齐。不然民主国家那人还天天游行示威折腾个什么大劲嘛。
我愤愤不息:这不是没有吗,真要有了可以再说啊。
老黄严肃:可你这心态很危险,像个刚发情的小屁孩儿,总把正常姑娘当不需要排泄系统的女神,这要真结了亲,能有几天花好月圆的日子过?
我犹疑:您那意思,那些只是起步,不算终点,走成啥样还得靠自己一步一步艰苦跋涉?
老黄欣慰:对撩,没这准备总巴望着一步登天,一劳永逸,多好的搁你怀里也接不住,全得砸手上。
我默然,低头想要消化,又忘了做好迎接鄙视的准备。小时候老被老娘骂记吃不记打,从没服过,还是在老黄这儿,得到了深刻证明:所以你看,你也有那弱势心理,我为何没有嫌你厌你,反而哄着供着,对着机会就给你善意提个醒?
我哑口羞涩。
老黄自问自答,神圣无比: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这词儿接这理儿是真正经,可搭上老黄那表情,也是真拧巴,感觉像个偷完油的老耗子,拍我肩膀说咱哥俩谁跟谁似的。谁跟谁啊?你凭啥嫌弃?老子可是花了钱的。再说有你这样的善意?回回三句道理没讲完,就往粉身碎骨贬损我,这他娘叫一家人?
只可惜这道理也是几天以后才想明白的,我就纳闷,为啥每次都是被人骗光了才反应过来,难道是自己真的太笨?有天酒后漏了嘴,居然问起老黄,老家伙语重心长:年轻人,吃亏上当不重要,重要的是别在类似的沟儿里第二次跌倒。好好跟着老夫磨炼,将来没别人能欺负得了你。
这难道不是蒙我一辈子的意思?可咱当场竟然又点头受教了,吗的。
四十五
走到长白山下的时候,俺们这流浪二人组织迎来了生死存亡大考验——登山还是不登,这不仅是一个问题。
登吧钱不够,几个景点经打听连吃住带票俩人五六百,兜里就剩那么两千多,还指望走到海参崴遥望下失落的领土呢。不登吧实在不舍,过景点而不入,感觉比大禹过家门还难受。
我这辈子没准儿还有再来一趟的可能,老黄明显对自己不抱啥指望了。所以哥们反复纠结权衡,一咬牙一跺脚要走时,被老黄一咬烟头一屁墩拖了大后腿。摆事实讲道理畅想未来都没戏,楞是坐路边红着眼珠扶不起,哥们后来伺候我那馋嘴女儿加胖老婆越过蛋糕店,都没这老骨碌费劲。
跟他说登山也行过几天钱花光散摊子,他唉声叹气说不行。跟他说不登就走细水长流,他臊眉耷眼说不中。撂挑子将他老人家你说咋办就咋办,他默默不语吐烟圈儿,以为是要酝酿着破解鱼和熊掌这一终极难题,结果主意没想出,圈圈吐得到挺带劲,一根接一根,大圈套小圈差点套出个五环来。
气坏了,这他娘哪儿是玩烟卷,明明是在玩我啊:我说大爷,要不您直接吐个结实的圈,把我套死在这儿吧。
老黄还好意思笑:我要有那能耐,吐片云彩咱爷俩早飞上去欣赏大好河山了嘿。
我崩溃:是上是走,是死是活您好歹给个话啊,您这架势是打算化在这吗?
老黄叹着气装逼:世间安得双全法,不错此山不散伙。
我气狠了,一激灵脑子突然机灵起来:当初您不是说有退休工资吗,这俩月也攒了有六七百了吧,正好花这儿双全。
老黄大惊,一副要被人灭完满门刨祖坟的惊恐:老夫这点儿棺材本你也惦记?
我调侃:您一不信神的读书人,要啥棺材嘛,学刘伶送我把铁锹,死哪给您埋哪那才潇洒嘛。
老黄怅惘:此言甚合我意,可惜钱早没了。
我惊讶:啥情况?这一路没掏过您腰包啊?被偷了?有我在侧,什么贼这么不开眼?
老黄羞涩:老年人觉少,忧国忧民彻夜难眠的时候又多,实在是烟不够抽,所以经常趁你睡着买几包补补,补着补着钱就没了,哎。
我气蒙了:把我钱花光,哥们一天两根赔着受罪,合着您躲旮旯抽夜草哈,合着我的是您的,您的还是您的哈。当傻叉当到我这境界,也算天上地下无出其右了吧,算了,不说了,滋当买个教训,咱分手吧。
老黄庄重:气归气,话不要乱讲,俩爷们要掰,散伙绝交割席都没问题,没执过的手,分从何来嘛。
我连气带羞:行行行,咋都行,把我当屁当痰当痔疮,放了吐了剌了都行,反正哥们要走了,拜拜吧您那。
老黄忧伤:为了钱,还是俩小钱儿翻脸,将来你会后悔地。
哥们这回那明白总算没迟到:少跟我玩偷梁换柱,这是钱的事儿吗?玩成您这样,除了受虐狂,谁还伺候得起?
老黄吭哧:这个,那个,这事儿吧,是不大那啥,要不咱找个饭馆端俩月盘子,挣的都归你?
我冷笑,字字铿锵:我!不!去!
老黄绕我:咋?看不起劳动人民的谋生手段,嫌脏嫌累嫌丢人?
我得意:切,当年毕业没事干,这活儿正经干过哼哼。知道出门吃饭最重要是什么吗?
老黄随口接:带上钱?
我洋洋得意:别得罪服务员!不然有个拐弯看不着的地儿,盘子里就能吐上口水,切身体验,服不服?
老黄鄙视:没头没脑没素质,小孩子的缺德把戏。
我发了兴,缅怀起自己那不丁点儿的往事:这都轻的,有回我们酒店来了个考古的日本人,点个日本豆腐,举店沸腾,奔走相告,连厨子带经理一起吐,那汤水满的,盘子都承不住,最后换了盆给送上去的。
老黄严肃:这种丢人勾当你居然含笑回忆?
我赶忙变脸:丢人,丢人,确实丢人,连别人带自己一起作践,别人最多生场病吃点药,自己却是缺在魂儿上,将来能好也烙个疤,想起一次羞一次。
老黄欣慰:认识还算深刻,既然都干过,再来一次往事重温不挺好嘛。
我解释:浪费时间啊,那会还小闲的无聊当乐子耍,现在有理想有目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咋能又在饭馆里蹉跎岁月呢。
老黄哀怨:那行吧,听你小子一回,这山咱不爬了,反正名山大川那么多都没见识过,也不差这一座,哎。
忽悠是一门艺术,讲究个东拉西扯,学成出门是真无敌,钢铁般的仇都能给绕成棉花团。像我,刚还塞了一肚子秤砣要单奔儿,转眼看老黄伤感,居然拍着秤砣许愿,将来有钱必和他重游此地。不提了,一提全是脸上擦不净的污点,丢人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