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也不知道中的是哪门子邪,搁床上百无聊赖躺两天了,还是懒洋洋的不想起,隔栏有个能把古尸气还了阳的老黄都不行。
估摸是毒草吃多有了抗性,几十个钟头断断续续接老黄口水,别说跳起来跺脚,连个愤怒的心劲都没起,有时候听老黄数落累了,还给他添把火:您有能耐您不堕落您起啊,我又没拦着您,我还指望您给起个榜样带头作用呢,好嘛,躺得比我稳当多了,中午请人帮忙买回来的煎饼,还想让人给喂嘴里,要不是我及时说出您有病,您这余生可就真省得起了。
老黄当然也不急:老夫是让你这副丧权辱国雄不起的德行气的,年纪轻轻不思进取,萎靡不振,宁肯躺着吃口水,也不愿站起迎风雨,国家的蛀虫,民族的赘肉,人类的后腿,地球的痔疮……
前面咱都笑眯听着,边听边学只恨不能拿个小本速记下来,以备日后温习,听到最后这句哥们不干了,哪跟哪啊这都,我就算真是个痔疮,也按不到这么大个球上去啊,恶心不说它也太没比例了。但是抗议永远无效,反被变本加厉形容强调一番,只能另辟蹊径试图东山再起。
这么喷疲了,主要是渴了的时候,拿遥控器翻无聊的电视节目看,有次翻到湖南台碰着快乐大本营,跟摸了电门一样赶紧换。
哥们打那会到今天没咋看过电视节目,不知道有木有青出于蓝的后来者,所以只能坚持认为快乐大本营和艺术人生这俩节目,是中国电视史上的无聊之霸,一点值得回味的意思没有,一个干哭一个干笑,全靠人类的生理本能病毒式传染。看的时候也跟着哭跟着笑,看完一动脑子无比羞愧,哥们刚才是被鬼上了身?下次还敢看,还是会不由自主跟上,惊悚之极。
当然这哥俩跟新闻联播那种飞跃地平线的是没法比,但是在琢磨人世间事情的时候,不应该把鬼神界的算进来吧。走进科学倒是能有一拼,可我总觉着那节目属于后现代解构主义艺术,把科学俩字打上引号,比我小时候听奶奶讲的精怪故事强多了。
要说AV也是靠本能病毒传染,可人那个就不会让咱感觉无聊,人坦荡啊,人干脆啊,人从头到尾啪啪啪,最后和咱一起瘫软,起根儿上跟脑子不沾边啊。该沾边的娱乐节目,做成AV那效果,除了乖乖把霸主桂冠奉上,咱还能咋办呢?
换台换太快,被同样在无聊道路上争霸的老黄敏锐发现,开口便问:什么情况?湖南台刚放的是鬼片?
我啧啧嘴:比那更恐怖,丧尸片,看见就传染,脑袋放拨拉盖上傻笑那种。
老黄明白人:哦,快乐大本营。
人生得一知己的感觉在哥们心头蹭蹭的生根发芽,枝繁叶茂,实在按捺不住:是吧,您也觉着那破节目傻到没法练吧,我可不想给他们贡献什么收视率,丢不起那人。
老黄打官腔抹稀泥:哎呀,也不至于,都不容易。
我来气:这还不容易?上台前嗑两片笑药,背几段无聊的词儿齐了,用个大活人都浪费,猴子和鹦鹉随便练两下都富裕,没准还更有看头呢。
老黄正经感慨:中国这电影电视娱乐八卦,不好弄。上半身不许碰,下半身不让提,正面形象还不能亵渎破坏,浑身上下就给留了个背影。那么多人全围着这个指望看出花来,还不能是菊花。这难度跟点石成金,无中生有差不多嘛。
我不服:您心疼他们?谁心疼咱们呀?尤其是祖国的下一代,您想想得多可怜,别人那的花朵打小阳光雨露响叮当,咱这洒脸上的是过滤删节版还配傻笑,日子一长还怎么救得过来。
老黄装逼:你我之辈,任重道远那。
在无耻这条不归路上,老黄显然早已到达尽头,哥们至今境界不够,所以他这话儿我也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老家伙装完看我没回应,不安的扭动了一会,又憋不住了:要不去网吧坐坐?想看啥有啥,老这么躺着,褥疮都快得着了。
我一听,后背也有点痒痒,于是嘬上三口回魂烟,喊着反党号子挣扎起来到了网吧。先翻墙再猫眼,正经的逛完看周围小朋友们玩的火热,点开游戏准备与民同乐,被老黄截胡,非让我带他一起。老牛皮自打那回吹完又玩砸了CS,死活不再碰,所以准确点说,是非让我带他一起玩别的。
那会从魔兽RPG那演化来的五威五在线对战已经开始火了,王者荣耀英雄联盟刀塔什么的还没出,叫真三国无双,犹犹疑疑问老黄:这个您会?
老黄显然吸取了教训,吹起来像个扥住线的风筝了:反正真打起来,没怎么输过。
于是点击登陆,哥们玩这种对战游戏是真没天赋,大局观反应能力都差劲,所以游戏名起的很谦虚,叫手下留情。登完歪头看老黄,刚闷嘴里的烟差点和血喷他一脸:好汉饶命!您这灿烂名字应该是打没怎么赢那过来的吧?
老黄装莫测:是骡子是马牵出来溜溜。
三把溜完我服了,老油条从没真打起来过,开局随机个闲人,瞎晃悠几圈就回泉水开启全体模式放地图炮,这边的笨蛋不会走位配合了,那边的蠢材不知绕后抓人了,这边的独夫光会埋头前冲了,那边的小人只知蹲坑阴人了。
这谁受得了?于是八个开始喷一个再加我一个看戏的,玩游戏老黄不行,喷人那是老黄天赋的专属无敌光环加毕生挚爱,看到有人落他陷阱开心极了,一会指点这个用语需文雅,一会数落那个别打错别字,一会再叹息下找不到对手的寂寞,刺激着那八个再接再厉。
一把二三十分钟的游戏,喷一个半钟头,连着三把重复重复再重复乐此不疲。哥们可顶不住了,感情走路听他喷,躺下被他喷,坐着还得看他喷,老子又不是他家痰盂。于是电脑里一通翻腾,找出放毛片的文件夹来静静欣赏,看到热血沸腾不能自已的紧要关头,突然发现肩膀边多了个花白脑袋,差点吓缩了阳。
这种事儿哪有跟人一起干的?可也禁不住打扰,于是忍气吞声帮老黄找着门路,各看各的。几分钟后老黄关电脑结账,用异样的,很容易被心领神会的声音打听发廊咋走。哥们关电脑结账,不用打听也知道回旅馆的路咋走,只是希望那屋里现在没闲杂人等妨碍咱办正事儿。
分配不公,差距过大,心里委屈啊。边走边嫉妒老黄有种风流,边鄙视他无耻下流,边诅咒他被临时工扫黄,边为自己的洁身傲娇,边为了这么好的男子没妹子疼自怨自艾,感叹造化不公。忙!累!又赶上回去后屋里真就我一个,所以又躺了一天才收拾行装再次出发。
五十六
上小学那会,少年文艺还是儿童文学来着,里面有一个故事,说某人某天发现一块神奇的石头,可以把任何垃圾,短时间内变成贵重物品。这人开心坏了,随便捡了点破砖烂纸出门当电视冰箱卖,不久发了大财,想要享受生活,豪宅豪车全买,结果没几天,豪宅变茅屋,豪车变灵车——那神奇的石头不只一块,大家都发现了。于是人人都拿着破玩意去发财,最后得到的也只能是烂东西。
小时候看这故事咯咯乐,觉着这些人居然可以这么蠢。多年后,网络上出现了一篇引发共鸣的文章——《我们进入相互投毒的新时代》,看的哥们目瞪口呆。
在看到这文章之前,有天在路上,碰到一相貌忠厚的中年农夫,觉着陪我们聊天有免费,而且可以无限续上的烟抽,侃发了兴,把他们周边情况嘟噜一底儿掉。
开头聊翻过山头后的小煤矿,那会矿难的新闻在网上跟大宝似的,几乎天天见。拿这些个做痛心疾首状问大叔,被鄙视:那算啥,那都被曝出去的,没曝的多了。我们这儿这个,年年好几十,月月见死人,谁报过?记者来不少,吃喝几顿红包一领高兴回去了。有关部门?那更扯,逢年过节都上着炮儿呢,白上啊?
头回听到《盲山》那种情节,也是在这位大叔这,电影和相关新闻那都后来看的,当时惊呆了,一连串的不能吧不会吧差点让大叔以为我置疑他人品,拉着我要翻山越岭去看埋尸地点。说矿老板就他们村里人,主管保安啥的好多都跟他沾亲,那仨王八当时讹完钱得意的忘了形,没出县城呢就进了酒馆边喝边吹,正好被他们村的人听着,一个电话叫过去两车壮汉,拉回来痛打,断了半边胳膊腿,写完保证书才放走的。
我听完傻不愣登的问:干嘛不报官?
老黄帮着大叔呲我:这种事儿,哪有过官的。
我气不过:那也应该直接打死喂了野狗才对啊,怎么还带放走的,这不放虎……放纵瘟疫传播吗?
老黄单独呲我:不要一生气就不要底线了嘛,你一追求法治的人,怎么能支持私刑,还是残忍的私刑呢?
我更气不过:可是在法治还不健全的时候,以毒攻毒就是制止恶的最有力手段,西方法学家不也说正当途径都用尽的情况下,可以自己报复吗?那边叫天赋权力,咱这儿叫天公地道,一个意思,总不能为了追求形式,实质的正义一点不顾了吧。
老黄啧我:文明这东西,既然做了选择,只能放弃复仇的本能快感。没有靠谱的形式,实质就是哈姆雷特,谁谁眼中的都不一样。两千多年了咱们一直追求着什么实质,结果是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说谁呢?
我不服:哦,您这意思死了的认倒霉白死,只能让那些祸害们继续逍遥快活?死不瞑目说谁呢?
老黄浑身能发声儿的器官全动弹起来了,鼻孔呲着嘴巴啧,肚子咕噜臭屁崩,旁边大叔都听傻了,老破锣还当自己奏交响乐呢:任何选择,都是有代价地。这边也要,那也不舍,东食西宿两头全得,世上没这好事小子。《南方周末》早先有篇报道,以色列一个小姑娘被人体炸弹炸死,葬礼上她的父亲说:让我们祈祷,永远不要变得像他们一样。好好琢磨去吧。
我大怒:少跟我玩这些玄的虚的,您琢磨明白了您跟我说清楚会死吗?
老黄神气:老夫要是琢磨明白了,还用跟你玩虚的?老夫是人!又不是全明白的神!
我被这老无赖气的没了脾气,转头看着地里的绿苗跟大叔聊别的,结果见识了更惊悚的:这两块地种的都自己家吃,没打农药没施化肥,看着嫩吧?旁边那些是打药的,啥药便宜啥好用打啥,残不残留不知道,反正俺们是不敢吃,都是卖你们城里人的。
惊悚的不是这话,是说这话时大叔仍是那副忠厚模样,仿佛庙里的佛爷边剁人肉馅儿,边满面圣洁的对我念慈悲咒一样。羞愧呢?罪感呢?他怎么好意思开的这口?
怕是自己误会了什么,所以用开玩笑的口吻确认:什么仇啊,干嘛非喂我们吃这个,大家一起绿色无污染不好吗?
大叔依然那么实在厚道:拉倒吧,这年头谁顾谁啊,一个坑里互相坑,比的是谁心黑谁手狠谁爬外边谁得救,我就是太老实,不然早上矿那发财去了,谁还搁地头受这罪啊。说完狠狠的吸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头弹路边去了,这是他从头到尾能看出的唯一一点情绪。
哥们愤慨了,张嘴要拿大道理压死他,被老黄拽走,边走边回头跟人道别边开导我:大坝决了堤,你找他一个小水珠的麻烦有用?
我用名言秒回:可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老黄又想呲,被我瞪了回去:可咱们要的是解决问题,豺狼当道,安问狐狸嘛。人卖咱的粮食有毒,咱卖人的呢?共党祸国几十年,从来他们都是倒霉的第一波。几十年了把人绑在土里,收税收费收租子,没养老没医保没福利,砸锅收铁办食堂,上山下乡大跃进,折腾的全是人家,折腾完了不要底儿的奔钱走,污染的也全是人家,哪还有脸批评人不厚道?
我梗脖儿:可社会毕竟进步了一丁点,毕竟还是要往前进步,启蒙教化,从我做起,为什么不能批评?
老黄迎着咱那瞪啧了出来:你一小小的官二代,吃的穿的用的全是不义之财,跟人说从我做起?你都做了什么?
我怒气冲天,满天神佛拉出来毒誓发了个遍:等老子日后能做主,一定把所有钱全捐出去,换个清白!
老黄拿眼神吐我,吐的哥们眼看要炸才熄火:啥叫从我做起?那边那老弟跟你说等他日后发了财,一定把现在卖粮的钱都还上,你信?你信你感动啊?朝闻道,当即跟反动家庭决裂,从此自力更生哪怕夕死路边,这才叫从我做起嘛。
我气狠了,拿出电话来就要给家里打,被老黄慌忙拦下:但是并没有那个必要嘛,美丽的鲜花,不妨是由粪土浇灌出来地。把时间都浪费在谋生上,不如拿着不义之财,成全自己的有为之身,把钱用到群众最需要的地方去嘛。
按说这台阶正中咱这下怀,应该欣然接受,从善如流。可啥正经道理打老黄嘴里出来,补上个大问号总是稳妥的:最需要指的是?带着您继续溜达下去?
老黄含笑点头,差点没让哥们含笑九泉:对你来说,这确实是当前最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