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拔萃河从昌江北部的大山里流来,穿过楝树湾,将楝树湾分成东西两部分,河西岸全部姓乔,河东岸两个姓:孙姓的李姓。
楝树湾乔、孙、李三姓都是湖广填四川时,从长沙府善化县迁来的。拔萃河东岸地势平坦,土地肥美、便于灌溉,李家来的最早,占了先机,最早在拔萃东岸定居下来,两年后孙家迁来,安居在了李家南边2华里处,乔家来的最晚,只好在西岸定居了。
据孙家的老年人讲,孙家刚迁入时,遇到李家的人,李家人问贵姓,孙家人说姓孙,李家人说:“大哥姓孙实不当,说起姓孙泪汪汪,站人面前小两辈,姓儿也比姓孙强”。孙家人没有生气,笑了笑,问李家人贵姓,李家人说姓李,孙家人说:“贤弟你莫心欢喜,我姓孙来你姓李。百家姓里查一查,孙字(子)下面才是李(你)”。这当然是后人杜撰的笑话。
“李坐堂”是楝树湾的名医,比拔萃镇上的医生名气还大,方圆二、三十里都知道有一个叫李坐堂的郎中,他家的中药铺字号“济生堂”,里面总是坐满了人。李坐堂十七岁那年娶了张家湾张木匠的二丫头,这二丫头到了孙家后很是争气,给李家一口气生了九个孩子:五个儿子,四个姑娘,这让三代单传的李坐堂扬眉吐气,他给他的五个儿子取名为李光祖、李耀祖、李敬祖、李显祖、李维祖。五个儿子只要一满六岁,他就把他们送到了东郭先生的私塾里发蒙念书。李家的老大光祖(李友兰的父亲)、孙家的少爷家和(孙永隆的父亲)、还有东郭先生的独子志德(乔老三的父亲)三人同庚,又是同学,三人的关系自然不错。 
东郭先生要送儿子到县里洋学堂读书,李坐堂本来想打破锣的,但一想到乔老爷要卖地筹钱,地是卖给他的,他就不打破锣了。他想乔家的那几块地想了好多年了。
李家的老大光祖在东郭先生的私塾里刚刚学完《古文观止》,就被他的爹叫了回去,那年他十五岁。让他砸切中药,教他药材的药性、用途、份量;两年后,他成了亲,新娘子是竹林湾周篾匠的三姑娘,都叫他周三姑,她不仅人漂亮,还能做一手好篾活,能编箢箕、撮箕、筲箕、簸箕,能制作米筛、箩筐、笆篓、针线篼,还能编制篾凳子;第四年,父子两人一起坐堂,开药方时,老子说,儿子写;又过了四年,也就是光祖二十三岁那一年,老头子到拔萃镇上新开了一个中药铺,让他到那里去坐堂。他的四个弟弟也都下了学,除了老五跟老头子学医外,另外三个弟弟都被抽了丁,日本人来了,政府要抽丁,一般是两丁抽一,李家五兄弟,要抽两个,抽了老二、老三, 后来老二跑了,也不知跑到哪里了,政府又找上门来,让老四顶了老二。从此,李家老二、老三、老四就没了音讯,有人说死在战场上了。有人埋怨李坐堂,当初就应该使两个钱,让人顶替,不该让几个儿子去送死,埋怨他舍不得钱。李坐堂则说,当初来的人讲,你的娃是医生家里的,到了部队也是当医生,部队伤病员多,缺少医生,我想当医生安全,又不打仗,末了他长叹一口气,其实他是舍不得钱,他要攒钱买地,他有五个儿子,只有不到三十亩地,一个人不到六亩。
一九五一年土改时,大儿子光祖在拔萃镇上开中药铺,已经分了家,名下没有土地,划了一个小业主,李坐堂和老五在农村,没有分家,名下有土地近三十亩,划成了地主,土地全部被没收了,家也被贫下中农分了,老五李维祖成了管制分子,李坐堂则被关押在镇政府,等待政府处置,十几天后,政府要枪毙他,李坐堂怎么也想不通,地多了怎么有罪?还是死罪。这些地又不是他抢来的、偷来的,是他辛辛苦苦、省吃俭用积攒了钱买来的。他悔青了肠子——早知道买那么多地干什么?当初抽壮丁时他都舍不得花钱买丁,害死了自己三个儿子,现在又害了自己,害了五儿子。他想,如果老二、老三、老四都在就好了,都是三十左右的人了,也都分了家,三十亩地摊到每一个户头上,最多也是一个上中农。当时抽丁时就该卖田卖地,找人顶替老二、老三、老四。全部卖完,吃光喝光最好,现在就是贫农祖宗了。
他想到了楝树湾的东郭先生,东郭先生本来有十九亩地,水田十六亩,白天三亩,民国二十四年,他为了儿子读书,卖了三亩地,买家是他李坐堂,民国二十七年,他又卖了三亩地,也是为了儿子读书——他的儿子要到南京去上学,买家还是他李坐堂。又过了四年,也就是民国三十一年,他的老婆生病,他李坐堂的小药铺看不好,要到大城市去医治,这次他卖了四亩地,买家还是他李坐堂。他一共卖了十亩地,他李坐堂买了十亩。他原来十九亩地变成了九亩,成了上中农,他李坐堂原来二十亩地变成了三十亩,成了地主,还要被枪毙,他这个地主太冤枉了。
他的中药铺字号“济生堂”,他一生都在济生,救了不少人的命,却救不了自己。
李坐堂是李友兰的爷爷,被枪毙时李友兰还没出生,大姐友梅也只有四岁,二姐友菊还不满一岁,是友兰的父亲李光祖和友兰的奶奶去收的尸,听说收尸时两只手是反绑着的,解开绳子后两只手怎么也扳不过来,最后只好算了。友兰的母亲周三姑砍了几根竹子,编了一个晒席,用晒席一裹,挖了一个坑,埋了。友兰的奶奶哭了几声,流了几滴眼泪,抹了几把鼻涕,就被友兰的妈妈拉开了,接到了友兰爸爸的家里,在家里接着哭了一晚上。友兰的爸爸心里难受,在楝树湾老家收他老子的尸体时很想哭,但他忍住了,回到家里,他痛痛快快的哭了半宿。
李坐堂老爷子枪毙的第二天,老五李维祖放了回来,他家原来的房子全部被拆分了,老婆和两个孩子住在一间草棚里,楝树湾贫协主任李来宝(李建平的父亲)带着贫协会的人来到草棚前,大声喊着“地主份子李维祖,给我滚出来”,论辈分,这个李来宝还是李维祖的兄弟,要在以前见了他,得叫他哥,但李维祖还是诚惶诚恐地走了出来,毕恭毕敬地站在他们面前,于是贫协主任李来宝向他宣布,从今天起,你已经是管制分子了,要自觉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和管理,只准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说完拿出一个一尺宽、一尺半高的长方形木板,木板的最上面用毛笔写着“守法公约”四字,下面写了五条:
1、老老实实劳动改造,不乱说乱动;
2、接受贫下中农监督,有事请假;
3、努力改造思想,老实交代问题;
4、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5、不破坏集体财产和庄稼。
最下面是写的是:立约人:管制份子,来的人要李维祖在管制分子后面签上自己的名字,签完字后,又让他将木板钉在大门的上面。
李光祖知道弟弟放了,他不能去看自己的弟弟,老婆周三姑知道丈夫的心事,她用方巾包了十个鸡蛋,用篾篓装了一只鸡,只等天一黑,她就出发。
一年后,县里要办一个医院,需要医生,李光祖成了县人民医院最早的一批医生。两年后,他成了县人民医院的副院长。
当了副院长的李光祖风风光光的回了一趟楝树湾,见到大人就发烟,见到女人、小孩就发糖,还给弟弟李维祖送了两把藤编的靠椅——那是他老婆周三姑花了十个晚上精心编制的,湾里的人只在画中见过这种椅子:毛主席坐在这种椅子上,翘着二郎腿,脚上蹬一双锃亮锃亮的皮鞋,中指和食指夹着一支烟,微笑着看着前方。李光祖是第二天离开楝树湾的,他在弟弟的草棚里住了一晚,第三天,李维祖就说他农闲了准备把房子修一修,要盖一个两间的瓦房,湾里的人马上明白,这钱肯定是李光祖给的。楝树湾的干部也听说李光祖在县里当了官,是一位省里的领导提拔的,这位省里领导的老婆得了一个怪病,到处都治不好,李光祖一去,开了一个方子,吃了四副药,就好了。李光祖遇到了贵人,开始走好运了。自从李光祖回了一趟楝树湾后,湾里的干部对地主份子李维祖就客气多了,批斗他的次数越来越少了,社里的民兵排长私下里还给李维祖敬过一支烟,李光祖心里清楚,这个民兵排长以前没少打他,没少捆他,现在是在求他谅解。
李维祖的家虽然还是一间茅草棚子,但马上要盖新房的消息传遍了楝树大队,大人小孩都知道了。他们家还有两把藤编的椅子,是毛主席坐过的那种,这让楝树大队人人羡慕,都想坐坐这把椅子。一次,大队的支部书记李来宝来到李维祖的草屋前,想参观参观他们家的那把藤椅,以前他经过李维祖的茅草棚,眼睛都不往来这边斜一下。书记大人的大驾光临没有让李维祖的茅屋蓬荜生辉,却让李维祖受宠若惊,他马上将藤椅端了出来,不等书记坐稳,李维祖又马上敬了一支烟。书记李来宝将这支烟夹在中指和食指中间,翘起了二郎腿,微笑着看着前方,他的前方是李维祖的茅草棚子,他看到了挂在门楣上面的那块写着“守法公约”的木牌子,看到了屋檐下面一只蜘蛛正在编织一张网。他的脚上是一双趿拉着的又脏又破的解放鞋,左边的那只破了一个洞,露出了拇指,右边这只也破了一个洞,露出了中指,几只红眼绿头的苍蝇围着椅子转圈,发出嗡嗡嗡的声音。
李光祖当任县医院副院长的第二年,街道办打听到李光祖的老婆周三姑有竹编手艺,找到她,要她牵头办了一家竹编厂,街道出资三千元,工厂的全体员工自筹一千元,工厂性质属于集体所有制,主要解决街道家属和子女的就业问题。开办初期,招收工人40多人,周三姑属于干部编制,行政21级,人事档案在县人事局。县里还派来了一个会计,一个党支部书记,这两个人也是干部编制。竹编厂三名干部的工资标准由县人事局决定,工资由县财政局拨付给竹编厂,由竹编厂发放。
竹编厂生产的产品有箢箕、撮箕、筲箕、簸箕,米筛、箩筐、笆篓、晒垫等。箢箕、箩筐、笆篓、晒垫属于农业生产工具,生产出来后交给县供销社生产资料公司,撮箕、筲箕、簸箕、米筛属于日常生活用具,生产出来后交给县供销社日杂公司,生产用的竹子则由县供销社生产资料公司提供。县计委每年给供销社下达购销任务,供销社则将这些任务分解,如供销社需要采购的箢箕、撮箕、筲箕、簸箕等,交给县竹编厂生产,竹编厂只管生产,不管供和销。那时候,全国所有的物资实行统购统销。
由于周三姑手艺精湛,对质量严格把关,竹编厂生产的竹制品一炮打响。第二年,县计委除了给县供销社下达了竹编采购任务外,还给县外贸局下达了竹编采购任务,县外贸局采购的竹编产品,是提供给省外贸局的,省外贸局采购的竹编产品,是提供给国家对外贸易部的,国家对外贸易部采购的竹编产品,是提供给中国外贸进出口总公司的,昌江竹编厂生产的竹制品,经过昌江县外贸局、省外贸局、国家外贸部、最后交到了中国外贸进出口出公司,由中国外贸进出口总公司直接销售到国外,换取外汇。
为了保证完成国家下达的生产任务,竹编厂需要扩招工人,新招了四百多人,昌江竹编厂也由原来的街道集体工厂升格为县属国营工厂,名字改为国营昌江竹编厂,原来的工人,全部由集体所有制编制转为全民所有制编制,他们的地位上升了,走路时头也抬得比以前高了,原来被人瞧不起的,现在瞧不起别人了,原来找不到对象的,现在找对象挑挑捡捡了。
周三姑成了新成立的国营昌江竹编厂的厂长。
新招的工人中,油漆车间一位四十多岁的大姐引起了周三姑的注意,她皮肤白净细腻,穿着素雅端庄,身段不胖不瘦,举止大方得体,说话细声细语,做事有条不紊,来的早,走的晚。周三姑觉得这人有些面熟,是乎在哪里见过。
一次,她经过油漆车间门口,那位大姐袖子卷得高高的,手握一支大号排笔,正在车间的墙上书写标语,写的字很标准,同报纸上的字一样。
她走到她的身旁,冲她笑了笑。
她也笑了笑,继续写字。
“你的字写得很好?”
“您过奖了。”她头也不抬,继续写字。
“你是哪里人?”
“昌江的。”
“我们好象在哪里见。”
“可能见过,我很少回楝树湾。”
“你是楝树湾的?”
“是的,我知道你也是楝树湾的。”
“你是?”
“楝树湾孙家的,孙南坡是我父亲。”
“哦,知道了,知道了,我是说怎么这么面熟,你的名字叫……”
“孙芝兰。”
周三姑来到劳资科,找到了孙芝兰的档案,档案中载明,她是一位旧官僚的家属,丈夫叫杨建川,解放前是昌江一所国立学校的校长,1948年担任国民党伪教育局局长,解放后被人民政府逮捕,正在服刑改造,孙芝兰有一子,叫杨为民,1937年出生,无业。
周三姑问劳资科长,近两个月有没有招工计划。
“有,蒸煮车间普工3人,雕刻车间技工2人,普工4人,总务科招收电工1人,机修1人。用工计划已报县劳动局。”
周三姑又来到人事科,问人事科长:
“近两个月有没有招干计划?”
“有,财务科需招会计1人,工会要招宣传干事1人,党委宣传部需招广播员1名,家属委员会需招科员1人。用人计划正准备报县人事局。”
“工会宣传干事要做些什么工作?”
“主要是放电影。”
“工会宣传干事不要找县人事局了,厂内可以解决。”
“好的。”人事科长说。
孙芝兰由油漆车间调到了工会。由于她是工人编制,不是干部编制,只能以工代干,她的人事档案也由劳资科转到了人事科,由人事科代管。她的工作是放电影,每周三次。她的儿子杨为民刚满19岁,也招进了工厂,在总务科当机修工。
周三姑对孙芝兰说,现在只能以工代干,转干的事要慢慢来。可能要等三、四年吧,期间要考一次试,还要政审。
孙芝兰听说要政审,心里咯噔一下,眼睛里露出了绝望的神色。
周三姑看在眼里,说道,政审的事你就别担心了,好好工作吧。
厂里还给孙芝兰分了一间房子,十五平方米。她让儿子杨为民住在厂里的房子。他大了,要搞对象。她每天回到城里那间阴暗潮湿的木板房里去。
一天,周三姑到县里开会,一个人同她打招呼,她一看,是纺织工业局的孙局长,孙局长轻声对她说,姐姐的事真的要好好谢你呀。周三姑说,谈不上谢,我只是觉得她在油漆车间太委屈了。孙局长又说,还有我外甥的事也要谢你的。周三姑讲,不用,他走的是正常招工程序。
后来,周三姑的大丫头李友梅也进了竹编厂,并且同孙芝兰的儿子杨为民搞上了对象,结了婚。
再后来,周三姑调到了县手工业局,任手工业局副局长。他的老公李光祖也调到了县卫生局,担任局长。
省委书记斯卫国(孙永隆的姑父)到昌江视察,专门到了手工业局,接见了周三姑,充分肯定了手工业局的工作,两个月后,周三姑调到了县政府,担任昌江县副县长。
担任了副县长的周三姑到省里开会,登门拜访了斯书记,斯书记的夫人孙玉姝(孙永隆的姑姑)拉着周三姑的手说,大姐家的事我听家和讲了,真的要好好谢你。孙玉姝当时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