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知道妻子有间歇性精神病后，华不忧准备不要小孩，他把全部精力用到了工作上，用到了对妻子的照顾上，他经常帮妻子带课，帮妻子批改作业，由于他工作认真努力，二十九岁那年，他升任了校长。
第二年，整风运动（注释①）开始，教育局召开民主座谈会，征求下属单位意见，华不忧和一中党委书记吴从周、副校长桂语迟参加了会议，县教育局党委书记萧模贵亲自主持会议，他穿了一件藏青色的、有四个口袋的上衣，下面的两个口袋很宽大。他从左边口袋中取出一个红皮笔记本，平放在桌上，打开，又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支自来水笔，拧开笔帽，扣到水笔的尾部。他没了往日的跋扈，变成了一个谦谦君子。
“建国八年以来，我一直主持县教育局的工作，由于我以前在部队工作，把管理部队的那套搬到了地方，工作简单粗暴，深感工作做的不好，影响了党的形象，今天是一个民主座谈会，希望大家多提意见，帮助我们改正错误。”
见大家都不说话，萧书记看了看吴从周，说：“按老规矩，还是一中先开个头。”
一中党委书记吴从周说道：“还是其它同志说罢，我没准备好。”
副校长桂语迟咳了一声，他是在亮嗓子，想发言。
吴从周见状，用腿碰了碰他。桂语迟明白，没再吱声。
萧书记见状，点名道：“既然一中的吴书记没准备好，那就请一中的华不忧校长开个头。”
华不忧说，他也没准备好。
萧书记说，那不行，一中打头炮的传统不能变。
华不忧不好再推迟了，于是他亮了亮嗓子，说道：“好的，那我就抛砖引玉了。在我们县，县一中是学生最多的一所学校，也是全县最好的一所学校，这个最好，是矮子里面拔长子拔出来的，同外县的一些学校相比，我们县一中不算什么，教学质量没法跟别人比。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师资匮乏，缺少好的老师，尤其缺少好的数理化老师……”
萧书记认真地听着，在红皮本上认真地记着。
“我们给教育局打过报告，一次，两次，三次，三番五次的打报告，要求给我们配备数、理、化老师，开始教育局不理，后来总算有了回复，说找不到这方面的人，再后来要我们自己去找。那就自己找呗，我还真找到了，八位，八位呀！他们都是解放前的大学生，都有比较深厚的数理化功底，都可以成为教学中的骨干，有三位英语基础很好，二位学过俄语，都是难得的人才！”
华不忧停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包烟，却没找到火柴。
萧书记正低头写字，见没了声音，说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继续说，继续说。”
“八个人中，有六个人出身不好，是地富子弟，但他们都拥护共产党的领导，拥护社会主义制度，愿意为国家贡献自己的青春和才智，局领导认为这些人不可靠，不能使用，要我物色政治上可靠的人，出身必须是工人阶级，或者是贫下中农，大家想想，出身工人阶级、出身贫下中农的，以前受压迫、受剥削，有几个上过学？就是上过学的，又有几个学过数学？有几个学过物理？有几个学过化学？有几个会说外语？”
华不忧停顿了一下，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从面前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又在身上摸了起来。
“讲的很好！讲的很好！我们就是要这样勇敢地揭盖子，把问题摆到桌面上来，这样才方便我们找出问题的根子在哪里。千万不要有什么顾虑，继续讲吧。” 萧书记一抬头，见华不忧嘴上叼着没点火的香烟，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盒洋火，丢给了华不忧。
华不忧划燃一根火柴棒，边点烟边说：“地富子弟怎么了？就不能干革命了？我就出身在小官僚家庭，出身在历史反革命家庭，不照样干革命？在战争年代，有多少富家子弟舍弃家业，不惜抛头颅、洒热血，投身革命？退一万步讲，就算我找到的这些人思想都反动，都反对社会主义制度、都反对共产党，这也不影响他们给学生讲数理化呀？数学、物理、化学是自然科学，里面既没有政治，也没有思想，我们担心什么？我们的当务之急是人才匮乏，急需人才，古人尚能唯才是举，我们却做不到，悲哀呀！我认为这是官僚主义、主观主义的幽灵在作祟，教育局的官老爷们犯了官僚主义、主观主义错误。”
萧书记先是一愣，马上笑了：“好，好，很好！感谢！非常感谢！我们虚心接受。毛主席教导我们，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请你继续说，继续说。”说完，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刁在嘴里，摸了摸上衣的四个口袋，没有找到洋火，又开始摸裤子的口袋，依然没有。
坐在他左侧的是一位老者，连忙从嘴里取下正在抽的烟，递给萧书记，萧书记接过，过了火。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
“……在教学管理方面，我听到过一些议论，有些学校的党组织干预了具体的教学工作，党组织的工作是党务工作，不是业务工作，不能越俎代庖。术业有专攻，什么都想管，往往什么都管不好。我们一中在这方面就做得比较好，党政两条线，相得益彰。”
华不忧还在发言，他瞥了萧书记一眼，想从他脸上读出他的态度。
萧书记正在吞云吐雾，一团团青色的烟雾环绕着他，看不清他的脸上是阴，还是晴。
“很好，很好。” 萧书记的声音穿过袅袅青烟，传进了华不忧的耳膜。或许是萧书记嘴里含着香烟，嘴唇不能自由张歙，说出的“好”字有些变音。
见华不忧不再讲了，萧书记从嘴上取下了香烟，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
“讲完了？”
“完了。”
“你开了一个好头，讲的很好，不要停，继续讲。大前年，我们国家颁布了宪法，规定每个人都有言论自由。对于这次整风，我们党也有明确指示，要大鸣大放，对给我们党提意见的人，要做到不揪辫子，不打棍子，不戴帽子，决不秋后算账。” 萧书记的话字正腔圆，有磁性，很好听。
“好的，那我就再讲一点吧，一点，只讲一点。我心里憋了很久，不吐不快，党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是党的儿子，我要对党负责。我们的党组织是一个社团组织，同其它社团组织一样，也应该在民政部门登记，不能因为我们是执政党，就不去登记，不能搞特殊化……还有，社团组织的经费开支不应该由国家财政解决……”
会议室的烟雾更浓了，有人开始咳嗽。像是受到了传染，咳嗽的人更多了，其中吴书记的咳嗽声最大。
华不忧知道，吴书记是在提醒他别再说了。
他停止了发言。
“完……完了？” 萧书记问。
“是的，完了。”
“很好！很好！” 萧书记说，他的拇指和中指捏着香烟，食指弯成弓状，指甲盖有节奏的弹着烟灰，或许是用力过猛，香烟的火头连着烟丝弹了出来，掉到了地上。
他将熄灭了的半截香烟扔到地下，一只脚踏了上去，狠狠地踩了两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