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这是我首篇追念他这读书种子与文化遗民的原稿,在追思会上,没念到1/5,便被中止了。不妨公诸于网上。既然北京高层中有读书较丰的老人也致电挽惜他,足见他是文化界这历经千难万险剩下的职业读书人的可贵了。“职业读书人”是他在“职业足球运动员”出世时的自况,不也是这反智反文明尤其反精神文明时代剩下的文化遗民书生的可珍吗?那“一叶知秋”的成语,也可由此縯化为由一人而知此鬼时代了?
他年轻时就是文化翹楚,读高中第五期,便考上川大农化系,榜列第一名。1947年,他16岁,《西方日报、西苑》上,即常有诗文。他称奖励他脑子的稿费,常下馆子犒劳肚子,学校伙食太差。因此,1950年,他向西戎编的《川西日报》副刋投稿,19岁即被西戎调去作编辑。信发出后,西戎想到他的手稿,是那么漂亮的楷书,万一是在社会混过又有历史间题的中年人怎么办?待进门一看,是不到20岁秀如楚女的大学生,高兴得他几乎跳起来。1年后,西戎调省文联,要带走他,报社的李半黎不放。西戎与李半黎在晋绥日报就是老搭挡,便说:我用文联的黎本初也是大学生,交換流沙河吧?李半黎不愿,要留流沙河为报纸写连载小说,还是西戎跑省委宣传部请杜心源部长发命令,流沙河才如魚得水跳到省文联。他说:文联自由些,更有利想象力的发挥。
1957年1月,反右还早哩,他的《草木篇》在《星星》一出现,就挨批。曾向我懊悔:若留在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不犟着回成都,也许中国作协那么多老家伙,右派就划不到他了。那《草木篇》就是回成都中在火车上写的。然后又说,他那《草木篇》很短,读者多,最有利于助上方用它抓右派。我说你说对了,抓我斗争的第一次大会,就是追我议论你《草木篇》他说:岂只你,牽出全国上千人,14岁的魏明伦也由此染了右的骚哩。
流沙河划极右后,按6种处理,他该送劳教。文联领导李累不忍地说:他是毛主席钦点的,二天,老人家想起他,向我们要人,哪里去找?便开除他留机关监督劳动算了。他被下放凤凰山劳动改造。攺造到水肿了,又被李彬阿姨与安春震大叔怜惜,出身音乐家的文联秘书长安春震对他说:“你把被盖背回来去看图书室,谁要安排你劳动,叫他来找我。”人事科长李彬是党组书记常苏民的夫人,常老在延安鲁艺就是与冼星海、吕骥教音乐的教师,他夫人李彬与安春震这些老干部,谁敢说他俩同情右派?李彬还安排流沙河睡在旧书库,为他节省每月几元住宿费。1966年,文革暴风雨来了,两位仁厚长者,又藏他到金堂去躲避暴风雨。流沙河就是这么吉人天佑,活到耄耋长寿的。
记得1951年,我俩同在一编辑室。一天,他从川西日报总编杨效农屋里谈话出来,对我感叹说:效农真勤勉过人,巳精通英语,为李井泉见外宾常做翻译,刚才,见他案上,搁着他正读俄语小说《远离莫斯科的地方》又在钻俄语哩!我回答他的话是:自已在春熙路商务印书馆与效农相遇,他还向我推荐贾植芳编泥土社那些文艺理论小册子哩!〔后来效农调新华社驻西欧记者站长,改革开放后任《参考消息》总编离休。当年土八路进成都,忙于找女学生做老婆,文人书生依然迷书籍,此历史风景,应记此存照吧!
我俩这对话经60多年后,我又读到成都市图书馆年轻馆长萧平,像流沙河年轻时赞叹杨效农那么赞叹流沙河,说他在流沙河的书案上,也发现他正读着砖头厚的一部英文小说。惊叹地向人赞叹:沙河老的文化儲备,真深不可测。
留在我脑里这两个带书香的故事情节,岂非两代读书人的薪火承传,而近40年在流沙河书斋浓浓的书馨,又感染过成都读书人龚明德与冉云飞等读书种子哩。
他,正是这么一位传统与现代文化皆学富的书生,自称职业读书人的文化遗民,有真正的文化自信。前些年,我见他勤于读书与笔耕,嫌坐会场上省作协副主席那座位去亮相,浪费时光,总让座位空着。当年川大农化系给因参加革命中断学业者发毕业文凭,通知他,他两次拒绝去领,说自已只读了一学期称毕业,骗自已也骗社会。但是中文系尹在勤教授请他主持博士论文答辨会,他接受。爱读书藏书的冉云飞说他参加流沙河的茶话受益,盛过读博士学位,他听了只微笑。但他离世时,却有人在网上诋毁这位书生,我只用余薇野一首三行短诗便铨解了,余翁在他命名“人梯”的诗写道:
甘作人梯
抬头看
爬上去是一只狐狸
当年,叫有文化的书生,向无文化的工农学习,又要辅导其文化。那半文盲高王宝,作家丁抒说他在人民大学预科班补文化,10个字有3、4个不会写,全是《解放军文艺》郭永江代写的《半夜鸡叫》高玉宝还是老实人。说那样去坏地主,叫他今后如何做人。〔见丁抒回忆隶〕可流沙河也给一些低文化与没文化的垫背,后来不愿了,便遭人诋毁他了。
但流沙河受西戎提携,终身不忘。1999年西戎去世,他的挽联是:“蜀中晋中一片热心扶后进,风里雪里两行寒泪哭先生”凡是山西作家来,他总问人家对西戎的看法,从韩石山到毕星星尽以“好老汉”三字回答,便获很大满足。但是,他这有知识的给无知识的也垫过背,做过梯后。确也做过助狐狸向上爬,老来拒绝了,招来寻隙滋事者流言斐语。这类人,向权贵摇尾乞憐,却向读书人流沙河泼脏水,不也像阿Q得势便唱“手执钢鞭将你打,暴露其痞相吗。
流沙河的人格,令人敬重:我见有巨商富贾出重金买他一篇“龙凤赋”,这笔金,重得可买一套房或一辆汽车,被他拒绝。有贿赂塞他家的金货与现金,我也见被掷出他的家门!在这见钱就眼开的世道,不少人一身铜臭气,流沙河坚守书生的清白,还不可贵吗?
作为诗人的流沙河,他比同辈与后辈有较深厚的诗文化修养,人们从他在市图书馆听他讲《庄子闲吹》《诗经》与《古诗十九首》等去体认。中学生是从课文上,他与余光中唱和的“蟋蟀”去仰慕。我不仅见他当年与成大钟文教授研讨德国厐德的意象学,读他归纳诗的“十二象”开眼界,还从他在1988年上海开的世界汉学家大会上,他以一篇用古汉语写的《诗三柱》获世界汉学家全体起立鼓掌,惊奇文革后还有这么高诗学修养的论文,其中除欧美权威老汉学家,还包括诺贝尔奖评委马悅然与旅美研究五四学者周策纵等,这掌声,胜过那些二流文人写的吹捧垃圾文字吧?
流沙河对诗学的贡献,若比他如一条诗之河,他灌溉了巴蜀与吾国干旱的诗土。在写戏讲样板,写诗打快板年月,流沙河复出后,复甦、开拓并引进了古典与现代的诗文化:他重编《星星诗刋》的1980年代初,应约香港《东方日报》刘济昆写专栏,积存的稿费,他嘱买成书籍寄他。于是,他获得台湾余光中、郑愁予与瘂弦等的诗文,读到徐志摩、闻一多等新月派二代诗群新作。尤其梁实秋教授在台大培养出余光中这种大师级的作家与教授。激活了他诗的激情与开放诗的眼界,他开始在《星星诗刋》用“隔海说诗”与“台湾诗人十二家”专栏,连载他的评介。并引发对岸海島也评介起大陆诗歌,行成诗的互动。余光中写他四个女婿如从他心中夺走四个宝贝女的假想敌的散文,就是此时由他向我推薦,当时,正是余秋雨滥情散文行世之时。
流沙河在海峡两岸还没有通邮、通航与通话那“三通“前好几年,他率先就从物质外的精神层面打开两岸的诗通,可说是流沙河首创。他这开拓性的文学耕耘业绩,生前,无人说起,离世后,更不应埋没了。记得当时,他的开拓,还受到大陆某些左派文人攻击,批流沙河只评介台島的右派的诗。流沙河私下告我:台島那些左派,不少人皆有台独倾向,那时他说他是不同意台湾分离的。
他重返诗坛,除了打开人们诗歌的视野与境界,他还以自已的诗文化积累,传播给同代与下一代。重庆诗人李钢,就从他也迷上余光中,发现余光中赠流沙河的一本诗集搁办公桌,李纲乘夜静,遛进办公室去作彻夜抄录。流沙河上班了,我又见成都诗人杨然遛他家中,坐书柜边去倾读台湾诗歌。从1990年代开始,他不写诗说诗了。那两百本台湾诗,若拍卖,能获很大一笔收入,却叫我去信邛崃,赠书杨然,全部运走。但他在文革后对诗文化的承先启后功绩,仍留我心上:中国作协由邵燕祥执行主编《诗刋》时,常借青春诗会,邀请流沙河赴京开诗歌讲座。当时诗坛新秀如舒婷、顾城、高伐林及傅天琳等,都听过他谈诗,从钟嶸的《诗品》说到李杜苏辛的诗风,从徐志摩的再别康桥闻一多的死水,说到雪莱与厐德,再做起文革后的诗播种,诗文化普及,填补文化的断裂。由此,《诗刋》聘他入编委。名字刋出扉页,影响《星星诗刋》提他任副主编。他拒绝说:有北航与陈犀负责很好了,还是让我做实事去写专栏吧?有人私下笑流沙河瓜,那副处级的待遇也不要。我见他给一大南瓜上写一句问:它,瓜不瓜?还与南瓜合影,送给我家孩子。
流沙河是有幽默天赋的,他做的谐联与开创独特风格小品文的《丫先生语录》皆反映出他很可能是四川的林语堂或金圣叹那样的才子。当年西戎从来稿中发现两个幽默才子,即流沙河和榴红〔王振华〕可惜他两人此潜质皆未获充分施展。尽管,流沙流的青春被锯齿啮过,写作被禁过,但思想一松动和解放,其幽默竟然在对联中冒出,如:“偶有文章娱小我,独无兴趣见大人”这令人一新耳目的原因,实是突破用现成口号做对联陋习,由个性化而呈现清新。另一联:“革新你喝拉罐水,守旧我饮盖碗茶。”更涵蓄地暗讽某些假新潮了。他塑造那丫先生形象,未必不是另一位现代阿Q?至于他用匪魂、官魂与仙魂去图解民间说人的三魂,不也有庄子锐眼的穿透力吗。他以幽默作家去论川派幽默独角戏开创者王永梭的独到见解,也不同流俗。即便他以俗人俗亊作幽默素材,写来也雅,请看他写丫太太:
“丫太太凝视着二十五年前的一张新婚合影,又照照梳妝镜,不胜感慨,便套了蒋捷的《一剪梅》吟咏道:“流光容易把人抛,瘪了胸桃,肥了细腰。”丫先生涎脸问:“看我怎样?”丫太太随口答:“流光容易把人抛,秃了顶毛,肿了眼泡。”夫妻二人大笑。他写俗亊,也出雅意,对比有的人把雅的也写俗了,闺秀总写得像街妹,岂不对比出笔下与脑里的功夫,和不同的审美差异吗?
记得那年,掀起下海潮,某二杆子文人的跳水状,激贺星寒为其入水式叫好,却被流沙河撰联叽讽他敢骑自行车下海。当红庙子股市人潮里有人赚得票子用麻布口袋装时,魏明伦被牟其中诱下海呛了两口水爬上岸,此时,流沙河却以一部《庄子现代版》问世,轰动文化界。流沙河的眼界,与红楼里妙玉的品味一样,都种情天下文章第一,是庄子。这部很具文学想象力的哲学著作,被流沙河再引荐给现代人,就比那些犬儒伪儒,呕吐些自已没消化的残渣,熬些什么心灵鸡汤惑众,是不可多得的继绝世的真遗民真书生吧?他这部铨释庄子之著,胜过多少教授引章摘句的高头讲章,给当代读书与文化界,活现最智慧与性灵的古代学者!
从诗文到幽默再到经典学术文化,我阐述流沙河复出这40年的业绩,仍只说到他一半。另一半,是他10几部文字学的专著,填补了吾蜀由段玉裁、赵少咸等后的断层,细说起来,篇幅将更长几倍。那是他修的一座文化大桥,建在文化断裂上,供后世读书的文化人,从他建的桥,进入传统文化经典。
流沙河博通古今与中西,他这种文化学者,既使当代假洋鬼子惧怕,也使当代假古鬼子忌恨,但他也知自已缺失与错误。非是完人,他对比余光中,称余为天才,自已只是人才。而且告诉我余光中对散文诗的见解,很高,谓散文诗是将诗与散文的缺点啣接起来,缺乏优点,助我提升了审美。
他聘到川大给博士生上课,博士生提出以他的诗作论文,遭他坚决反对,认为自已的诗作有不少经不住历史检验。10多年前,来访的一位山西出版社的编辑,热忱地要出流沙河诗全编,被他一口拒绝,这编辑以其三寸不烂之舌,磨了几天嘴皮,最后,流沙河感其热情,同意出一本选集,签合同时,这编辑提出就所有诗作付录,又遭流沙河把合同撕毁。那编辑莫明其妙败兴而去。在此,我给他注解:因为改革早期有诗称:“他是人民的儿子”六四却证明他是屠人民的刽子手,怎么能让他已否定的再出版来肯定呢?
如此严格律已对诗与后世负责的书生,今日不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