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看白纸上将写出什么
有人认为,近来大陆的白纸行为,意味着社会矛盾社会心理从量变走向了质变,窃以为若再加一句,将从渐变走向突变,似乎更准确、更全面。
其实,此为所有末世王朝的共相,例子太多了,无须掉太多文,不妨看看晚清几十年。
太平天国与捻军皆被镇压下去,以及随之而来的中兴运动,洋务时尚,清庭统治迎来了回光返照局面。此局面大约维持了二十年。突出表现为两点:1、外患尚不严重,乃因此时欧洲列强仍忙于恶性竞争,地缘战略上各怀鬼胎;日本尚未成气候;沙俄对中国只敢蚕食无力鲸吞。2、内忧基本消弭,功于从来的中兴运动无不让步供民间休养生息,吏治有所自律。与此相对应的便是此二十年间,江南不复烟尘再起。
这样的局面被朝野普遍以为岁月静好,大天朝到底是大天朝。于是,老佛爷圣明无比,天朝前景无限,文武百官信心满满,汇集成了甲午海战前权贵们和歌德派以及义和团满目的花团锦簇。
然而假相就是假象。和平安定的日子来了,朝庭不失为励精图治,让利于民间以支持休养生息,洋务远景下出来了厉害了我的国,全不假。但朝野究有几人展望明天呢?权贵们的定势思维不屑于世界变化也就罢了,几人愿意思考暂时的岁月静好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之上?
因为,中国从无超然于皇权的宗教信仰,无妨说能令皇权敬畏的宗教就是历史,它集粹了各个皇朝的兴衰荣辱,构成了谁也挣不脱的周期律。但是,士子们对前朝故事皆能高谈阔论,对本朝事态就莫不变得惊人的弱智。普遍表现为视若不见危机,继续唱赞歌,迷信镇压功能,抱侥幸上天降下奇迹。诚然,此种弱智主要源自既得利益与奴才性格,非大清才有,自觉不自觉地让自己蒙蔽了双眼。
其实,晚清几十年即使没有外来力量的压迫,它也会要迎来社会巨变。有几点很显然:1、它是靠无情屠杀取得权力的,特别是“异族”,合法性先天不足。2、农耕经济只有在政治清明又风调雨顺的情况下,才能让急剧扩展人口中的多数人在物质上感受到岁月静好。3、受压迫被侮辱的草民只要又挣扎在死亡线上,内心就会萌生反抗意识。偏生岁月静好是异态,遭压迫被盘剥而民生困苦是常态。4、所谓中兴时期的某种官民契约,即用生活的改善与盼头换取对现实的认同乃至支持,从来都是既得利益阶层的自慰话语,并非社会多数人的真实意愿,他们对现实的认同乃至支持,主要还是等待时机罢了。例如,太平天国失败,一大批卷入运动的社会精英遭到了重剑,需要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人甚至第三代人身上。不是说第三代人一定会复活敢于反抗恶法恶政的精英阶层,但时间一定会使权贵们及既得利益者忘乎所以,也就不容社会动乱的因素从量变到质变,从渐变到突变。如果此时又交织了外患连连,便是质变突变的不可逆转。
晚清几十年的大部分时间就是这样过来的。中兴或叫改革注定了是剂壮阳药,药效不能持久,还会透支身体。洋务只是变了面子,没变里子,演变成了东施效颦。江南二十年烟尘不起,是仇恨随着力量对比太过悬殊转入了地下而不是消失。严厉的镇压从来就是治标不治本。自以为行事稳重的士大夫官僚阶层基本上只知皓首穷经,连文风上都不见了阳刚气,谈什么思想和创意?长时间没有带头人没有一批青年人的抗争勇气,也在无形中加剧了大量民众的好死不如赖活着。
由此观照今日红朝。
历史并非总是相似,但人世间的万有引力既然是权力,那么专制权力下的社会生活及文明演进的本质必定相似。无妨说是定律吧。
今日红朝大不同于晚清末世的地方有目共睹:巍巍天朝早改名共和国家;没有一个党魁还会迷恋三跪九叩礼和三宫六院生活;工商业经济压倒了小农经济;科技发展首先带动了军备军工力争与世界接轨;政治权力直达乡村与街道造就了社会管制高度网格化,国家二字空前地名实相符;世俗文化走向了多元化,突出如爱美的女子穿着露脐装已被容忍到司空见惯;家庭电器化的大普及见证了物质生活较之民国前如天壤之别;人均寿命提高谁也否认不了……
但上述种种另有一面。大清国成了第二共和国,大中国的实质仍是大天朝。党魁和权贵不再迷恋三跪九叩礼与三宫六院生活,不等于事实上的君臣关系就此消失,所谓半壁江山养红颜,所谓央视乃中南海的后宫,并不全是戏言。工商业经济压倒了小农经济,并非中国开创了此新纪元,实赖世界变化而水涨船高,且不去谈无论何种经济形态,根本是所有权。科技发展首先带动了军备军工力争与世界接轨,是世界大势所趋下的不得已而为之。从一个方面看,它是不幸人类世界里大国的生存之道。从另一个方面看,此事只要玩过头又会要坑苦国家和国民。政治权力直达乡村与街道造就了社会管制高度网格化,国家二字空前地名实相符,治理效率倍增,固然能够延续专制权力,但只要文化、伦理的凝聚力跟不上去,一朝雪崩就会不可收拾。世俗文化走向了多元化,突出如爱美的女子穿着露脐装已被容忍到司空见惯,这情况是一个大进步也是一种新浅薄,它的进步意义反映在新生代有了新的审美观,实质是对传统尤其对官方宣教的叛逆,类似于当年的同盟会员鄙视的不止于朝廷,还有神圣不可侵犯的皇统皇权。之所以说又是一种新浅薄,因为自身不复创意的跟风行为不能叫真正的出息。民国建立了但是不能巩固,个中原因,后人反思很不够。至于家庭电器化的普及以及人均寿命提高,前面说了,此为世界文明变化而来的水涨船高。只要不是此新纪元的开拓者,便无权自封功绩。
八九年后的三十余年特别习当局的新时代十年,上述种种的另一面既非恶意攻击,更可怕的是恶性发展。前面说了,有一种论调,认为此三十年的“和谐”来自于官民间的互相心照不宣的契约,即官家让利于民,民众愿意牺牲民主、人权换取物质生活改善。此说并非全然无的放矢,但基调的肤浅也显而易见。它是既得利益者自以为是的见解,是继续改开派乃至和理非者的立论和行为依据,是上层权贵深知合法性已无存的顺水推舟。既不合上层权贵的愿景,亦非真实民意的反映。权贵的愿景是统治合法性不容置疑不容商量。真实的民意是谁在台上已不重要,籍此“和谐”岁月需要求实而非务虚。因为绝大多数人穷怕了,哪来权力可言?从何而来愿意牺牲权力?他们有什么资格资本与官家达成默契?
实际上,八九年后国家权贵资本主义对大多数民众的各种伤害;例如官场腐败只增不减,土地与空气还有江河的重度污染,道德崩盘而来的互害局面,面对警权横行的恐惧中过日子依旧,官家和大资本家对弱势者极少怜悯心,精英层的普遍冷血及喜唱有违良知的高调,严重腐蚀了文明的精、气、神;基层组织的普遍黑帮化;医疗、教育的只认钱;阶层固化;等等,岂是住上了电梯楼、出行有了便利交通,饭桌上可见上鱼肉所能抵消的。毕竟,与世界文明靠拢唤醒了人的基本尊严感,仍须为温饱生活疲于奔命又无基本尊严的人生只能叫动物生活。动物无所谓心灵需求,人却不能没有心灵需求。
进一步说,三十年来中国的烟尘不起,归因于绝大多数人的愚昧,很不正确。使用一流文明观念,绝大多数国人的愚昧并不假,特别数量不可小觑的“阿Q”与“义和团”。“阿Q”在任何时代都不属于建设性力量,“义和团”在今天实乃政治僵尸上的寄生虫。但大多数国人确乎有个落伍文化孕育的性格问题,因为某些问题上,尤其关乎现实利益的问题上,他们非但不愚昧,相反很精明。“没得用”,是他们明哲保身的口头禅。作为个体,他们值得同情,作为整体,他们的言行已成红朝暴虐的伥鬼。今日中国年轻人的无助困境,他们脱不了干系。而作为从土改、镇反、大跃进尤其文革走过来的这个两三代人,本应是最痛彻肺腑的人,你让后人怎么评价他们?不过,“没得用”同时也反映了他们认可现实另有无奈的一面,这就得感谢六•四的坦克了。随着这一批人话语权的渐渐流失,红朝自诩的合法性更难维系了。而王朝的合法性一旦不被新生代认可,它真正的层出不穷的麻烦就来了。这情况就如同夫妻间一旦互生厌恶,任什么道德说教都不管用了一样。
再进一步说,太平天国运动并未摧毁掉晚清的合法性根基。关于这个运动若得势,中国只会更加灾难深重,属于另一个话题。真正摧毁晚清合法性根基的是两点,一是面对列强的外战外行,二是改变民生困苦无望发酵了同盟会革命。至此,抛弃这代王朝便成了越来越多人的不可逆转心理。
红朝全然不识这一切吗?如果它全然不识,它即便靠蛮力组建了一个新朝,也一定短命。为什么要改革开放,说明权贵里面不乏清醒头脑。但它能够扭转这一切吗?它若能扭转,它就不再是红朝不再是共产党。
文化大革命居然不曾摧毁红朝合法性根基,怎么说马列社会主义起到了极重要作用。无疑这是篇大文章,反映了马列社会主义与二三流文明的高度合拍。红朝合法性根基的大动摇,是六四由“人民的军队”对人民的血腥镇压引发的理念幻灭。红朝权贵何尝不知这一点,但事已至此,它只能硬着头皮一条路走到黑。三十余年来屡屡有人呼唤真正的改革,良好的愿望可悯可敬,怎奈搞错了对象。待到国家权贵资本主义不可逆转,党官的群体嗜血性格定型成势,保党保政权便再无商量。江朱胡温哪来回天之力,只能索性看着骄狂的红二代蛮干一通。整体上讲中共只能如此了,因为时势比人强。
北京的中国军事博物馆内的大屏幕显示中国领导人习近平对军队讲话。(2022年10月8日)
近些年异议人士有个口号,今上是位总加速师,简直就是天才发现,生动、贴切。千万不要对大力士泼冷水,正如不可对大学生泼冷水一样。
北京民众手举白纸上街游行,抗议中国严厉的防疫政策,悼念乌鲁木齐火灾死难者。(2022年11月27日)
三年疫情,习当局的行为乍看果断实乃继续任性,终于酿成了怨声载道,特别相当多人已面临生计无着,白纸抗争,早该发生了。
但专制统治无药可救固然是个不可逆转的大趋势,却不等于自然界的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其时间或持续三年、五年、甚至八年、十年,会出现很多戏剧化场面,特别事态演变的结局是否合乎文明大潮流,能以小代价换取大成果。
因此需要再说道说道。
一、此次白纸行为出现了鲜明的政治革命诉求,让人不禁联想起了当年同盟会的初期纲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平均地权、建立民国。”其最大意义在于在社会文化心理的深潭里投下了一枚炸弹。炸弹不是石头,这点极重要。似有理由认定,从此新生代有了方向感、使命感、正义感。今日和今后的年青人尤其大学生,将渐成红朝的大噩梦。突变开始了。它不同于八九年,八九年的初衷并不反对现存统治,它更多是抗议而不是抗争。
二、红朝的好运气是经济全球化带动的经济改革绩效,此事决定了对政治革命诉求的支持力度会有个过程,如果红朝手段灵活,未尝不能使自身多续命几年。近来多地开始解封疫情封控,不宜过多地解读为上层的权力斗争,窃以为主要是习当局的无奈之举,毕竟保党重于个人权威。
三、但是经济全球化眷顾红朝的好运气一去不复返了。此次疫情和对疫情的处理,无疑重创了民生经济,但经济的下行趋势2015年就出来了。由垄断的权力、过时的思维、浅薄的见识、好大喜功的野心、贪得无厌不惜竭泽而渔的手段等等交织的经济结构,无从为继了。如果说贸易战是霜降,疫情便是小寒。由小寒到大寒,怎是人力抗拒得了?小寒大寒未必冻毙一个巨人,是体量大尚存脂肪的作用,但巨人终于倒下的先例多矣。具体地说,依得红朝今日奉行的内政外交,经济由小寒迎来大寒只恐就是几年的事儿。权贵阶层和一批既得利益阶层扛得过去严寒,那大量的农民工、个体户、月光族、年过三十四十仍要吃爹的人,特别出自寒门曾自视为天之骄子,而今成了贱民加穷光蛋的大学生,扛得住么?
四、中国人的抗争之路注定了不会顺利,红朝玩顺了手的血腥镇压,从不会手软。会有几次反复,多半会是南韩模式。在坚信中国必定巨变的前提下,现在也应重视届时的白纸上会写出什么来。中国的希望只能寄托在新生代身上,悠悠百年,没有几样东西值得怀念、继承。七十年红朝,悲哀太多,耻辱太多,血泪太多。九零年前出生的人,基本上或不配或无力救中国。愿新生代不负十几亿人,白纸上写出新的勇气、智慧、情怀。事态越来越显然:非新勇气不能再现精、气、神,非新智慧不能保障国体和平转型,非新情怀不能使文明迈进一流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