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仲兵日记摘抄(2008年12月10日——2010年5月9日)

    2008年12月10日 星期三

    厚泽前几天做的口腔活检,今天看结果。我先给李国庆(朱厚泽司机——摘录时郑注,下同)打电话,国庆说他不清楚。晚上又给厚泽家里打电话,厚泽接,说检查结果为非典型中度增生,说明细胞已有变异,但还未能确定为癌。我只好劝他不要把自己安排得太累,遇到什么事千万不要生气云云。


    12月22日  星期一

    和厚泽通电话,他说明天要到北京一家口腔医院检查,周五北京医院要组织会诊,请外面专家一起研究他的口腔溃疡和非典型性中度增生问题,并确定治疗方案。


    12月26日  星期五

    昨晚近11点,李国庆来电话,告诉我朱厚泽这几天到北大医院、协和医院等口腔科就诊,都认为他的所谓“非典型性中度增生”状况不好,应该尽快手术,今天北京医院将进行会诊。李说,朱要他打电话告诉我。我嘱咐他今日会诊后即电话告知会诊结论。

    今天上午外出,回家后,即先后给李国庆、朱厚泽打电话了解会诊情况。朱已决定元旦后即住院。医生讲,创伤面要达到5公分,住院20天。而且可能破相,要补皮(建议用人工皮)。术后也会影响咀嚼、影响说话,需要经过锻炼改善。术后不排除有再长(增生)的可能。为此,我给李宇星(上海中医大夫,在治疗我的肺癌全过程中,我坚持服用她开的中药)打了电话,征求她的意见,她认为:(1)如果医生没有强调要立即住院动手术,建议不要急着住院,老年人动手术应在春分以后,那是生长的季节。手术似在春秋时期为宜,便于肌肉生长,便于康复。她说,可考虑在三、四月再住院,这段时间可作些必要的准备。(2)如果活检结论为“中分化”,说明还不是癌变,中医还是有办法治疗的。不一定非动手术不可。手术并不能保证不会再生。如果产生中分化的环境(体内外)不曾改变,手术后复发的可能性很大的。宇星几次问我,朱前一段时间是否有抑郁?我说心情可能未必很好吧。宇星又问:是否生过大气。我说:不清楚。最后我表示要问一下朱,并向他转达宇星两点意见。有可能让他直接打电话给宇星。


    12月27日   星期六

    早8点半刚过,打电话给李国庆,将李宇星建议先告诉他,他听后决定开车送我去万寿路见朱厚泽。10点半到朱厚泽家。朱将近期在几个医院就诊和昨日会诊情况告诉我,并将复印的医生结论给我看。我将宇星意见告之,他记下宇星的电话,表示将来经常向她咨询。朱强调:1,几个医院的医生都是建议尽快手术。2,有医生认为活检结论所谓“中度”未必准确,不排除是“低度”。3,手术后服用中药调理,以控制其复发。朱还说到:1月5日有个著名中医还要为他就诊。同意国庆和我到北京医院问实所谓“植皮”是指口腔内还是外? 


    12月29日  星期一

    李国庆来电话告知,原定周3去301医院问朱病情的事取消了,因为他今天在北京医院见到主任大夫,医生明确对他表示朱长的是瘤子不是癌。令朱的全家和我们皆大欢喜。


    2009年1月6日 星期二

    和窦海军(中国作家出版社编辑,朱厚泽摄影集《东张西望》的编者)打的到北京医院看朱厚泽。到西门传达室,海军称是病人外甥,过两道岗哨,到了九O六室。厚泽大女儿朱玲在照顾他。谈天际,主任大夫和几个手术组的医生来查房,约定下周二动手术。厚泽情绪还好,准备手术后用中药调理。快离院回家时朱玫(厚泽小女儿)到。


    1月13日  星期二

    上午9点半刚过,打的到了北京医院。厚泽已在8点15分送到手术室。见熊振群大姐(朱厚泽夫人)和朱华(朱厚泽之子)、朱玲,我们一起到手术室附近的家属等候间。熊大姐表现得很沉着;朱玲不断地往外望,焦急地等待着手术的结果。手术取下的两块增生物已送化验室化验。“朱华长得很像厚泽”,我惊讶道,“尤其他的眼睛和姿态”。熊大姐说:“是的,小的时候就像他爸,连走路的样子都像。”十点半钟,李国庆也到,他本来患感冒,熊大姐让他回家休息,但他放心不下。不久又来了全总的老干局局长张云霞,一个五十来岁的,很能说话,说厚泽手术不会有什么问题,“好人一生平安”。又说他从“朱主席”(指朱厚泽)学到许多东西,包括学会电脑。

    近十一点钟,手术室门开了,厚泽躺在床上被推了出来,他好像还说了句话,主任大夫(也是主刀的大夫)说:“手术做得成功,基本上是非典型中度增生,可以肯定地说不是癌。”他的术后结论和事实的预测和活检结论是一致的。朱厚泽被推回病房,医生还说,晚上可以下床走走。我们大家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了。11点半,熊大姐让国庆开车送我回家。回家后给林京耀、孙长江、胡冀燕(于光远秘书)打电话,将手术情况告知。


    1月27日  星期二

    正月初二,约张思之、傅可心(女律师,厚泽的青年朋友)一起去看厚泽。9点可心开车到潘家园楼下接我,又到崇文门接张思之。十点钟到万寿路甲15号。厚泽、熊振群和朱玲、朱华在家。厚泽见我们来,很高兴,精神仍不错。先说他的病,又说到当前的经济形势等等。


    2月12日  星期四

    梁丹(项南创办的新同达公司副总,朱厚泽的青年朋友)由司机开车接我,又接林京耀到万寿路朱厚泽家。刘瑞中(经济学家、朱厚泽的青年朋友)已先期到达。大家见厚泽有所康复,都很高兴。厚泽说,最近常去颐和园后山散步,那里空气很好。


    3月18日  星期三

    下午3点,一些朋友在双全大楼相聚。朱厚泽参加,并和大家亲切聊天。


    3月20日  星期五

    给朱厚泽、孙长江、林京耀、胡冀燕电话中讲了我对在网上看了章诒和在《南方周末》的文章的感受。厚泽建议我把看法写出来或找一些朋友(如燕祥、顾骧)一起谈谈。他说看来你不光对一篇文章,一件事有看法……应该摆开谈谈怎么看历史,怎么看这种现象?反映出什么问题?


    4月21日  星期二

    去办公室。修改了和傅高义的对话,并给厚泽发去一份。我给厚泽去电话,他说昨天刚返京,本想过五一后回来,因为谢韬夫人和李宇锋(《往事》编者之一,李宇星大夫之弟,厚泽的青年朋友)先后给他去电话(宇锋请他参加为我办的70岁生日聚会),所以提前返京。可见他对我的钟爱。他嘱把杨继绳也找来。


    4月26日  星期四

    今天他们为我的70岁生日搞了个庆宴。我虽十分感动,但诚惶诚恐。多少朋友都没有过70庆宴,我何德何能。到了酒楼见到朱厚泽等人。

    朋友们先后致辞,厚泽也讲了话,他说“认识仲兵已二十六年了,刚到中宣部工作时,冯兰瑞等人曾把他推荐给我。后来邓力群说,朱到中宣部不按正常程序和理论局长卢志超联系,而是另搞一套,另搞一套说的就是郑仲兵”。其实这不是事实。


    5月11日   星期一

    我和宇锋一起到朱厚泽家。九点钟到,鲁利玲、乔相封两位女士(均为中国体制改革研究会研究员)已到。我们一起请朱讲述他到中宣部的情况。与过去讲的不同的是,他补充了来中宣部后的感受,以及他为什么要谈三宽。还讲了来中宣部前对中宣部的看法。


    6月11日   星期四

    和厚泽通了电话,知道他手术痊愈后,最近口腔内又有一局部呈粗糙状,北京医院大夫说观察一段,如不好的话,拟做冷冻手术。我说这些手术都是治标不治本,建议他用中医治疗。他说一直在吃北京医院一位老中医开的药,但不见成效。我说,中药服后如不见效,说明是不对路的。为此,我给冯兰瑞、张显扬、胡冀燕先后打了电话,他们都答应去找高明的中医,胡冀燕说她明天要带一位熟人去看一位老中医,准备和厚泽电话联系,带他一起去看看。


    6月13日  星期六

    厚泽的口腔问题,他本人和两个女儿都有些紧张。今天我给他打了电话,他说,昨天上天坛医院看了专家,专家认为可动手术。所以昨天没有和冀燕去看中医。我坚持要他先去看中医。


    6月16日   星期二

    上下午都参加在秀园办公室举行的宋彬彬等当年师大女附中部分学生座谈《师大女附中文化大革命和卞仲耘之死》,适朱厚泽到,他来看我(可能以为今天我没有事,可以聊聊天),和我谈了一些对赵紫阳谈话录音的看法:总的说是好的,影响也很大。但是,基本回避了87年1月老人帮整胡耀邦问题,这是不应该回避的,因为没有87年1月,也就没有89年风潮。

    宋彬彬来后,朱厚泽和她谈了与她父亲宋任穷的一些交往,并说老人家去世时,有关方面居然不让他参加追悼会。


    6月18日   星期四

    曹胜利(司机)开车送我到卧佛山庄参加何伟教授召开的经济座谈会,曹路不熟,给李国庆打电话问路,李告知,厚泽不能参加今天的会(原来答应参会),准备到广东治病。广东的朋友都希望他到广东治疗。


    6月29日   星期一

    胡冀燕来电话,说朱厚泽原定今日下午上广州动手术,突接北京医院会诊通知,决定留京诊治。冀燕今天下午和厚泽通了电话,厚泽说两边大夫都让他尽快动手术。胡冀燕说,朱玲告诉她,她父亲最近检查增生的结果为鳞癌,我听后心情十分沉重。


    7月3日   星期五

    上午在双井桥西南的全聚德四楼大厅为于光远伯伯九十四寿举行宴会。厚泽在致辞中特别提到于老以及杜老(润生)、李昌老、李锐老四老对他的“偏爱”。我可以见证这个历史事实,当然除四老外,还有胡老绩伟、秦川老、童老(大林)等等,都对他情有独钟。厚泽还说道,不知北京医院何以知道他去广州动手术的事,突然在他决定动身赴穗的当天,紧急通知他到医院会诊,并定下周动手术(由门诊做)。


    7月15日  星期三

    下午三点,给厚泽打电话,他说正去北京医院的路上,要去医院拆线(动手术曾缝了线),同时可以取化验结果。晚上给国庆打电话,问化验结果,国庆只说“不好”二字。我便给朱玫打手机,她告知确诊为鳞癌,中分化,属早期。原定找北京口腔医院院长、副院长住院手术(比较大的手术,还要从身体上取下一块带血管的肉补在手术处),现在家里人正在讨论在何处动手术好(在北京医院,或请口腔医院大夫到北京医院动手术或到广州中山医院动手术)。

    之后,我和李宇星通了一个多小时电话,她认为当初不该动手术,两次手术,都使癌体从封闭成为开放的。她担心朱年龄比较大了,是否能经受手术和术后放化疗的折腾。我说因为都没有绝对的把握,似也不好对朱提出什么建议,如动手术还是不动手术。


    7月16日   星期四

    上午给傅可心打电话,告知朱厚泽病情。傅可心竟难过得呜咽起来,说:“为什么一个个好人都这么不幸呢?”令我不禁心酸起来,眼泪也控不住了。

    晚九点半给李国庆打电话探寻朱厚泽情况,国庆讲已住进了301医院。国庆这两天早出晚归,十分辛苦。想起我病时,他总是抽空去看我(当然也是厚泽对我的关心),他是讲义气之人。


    7月17日  星期五

    夜里就开始下雨,一天不停,气温骤然凉爽起来,从三、四十度降至十几度。冯兰瑞老太打电话约我明天一起去301医院看朱厚泽,我答应了,并联系了宋金举(我的朋友),他答应明天抽空开车送我去。前两天给上海郑见明(企业家,厚泽的青年朋友)秘书——锻炼去电话,问虫草口服液何处可购买——理夫患肺癌,最近复查几乎没有扩大,他认为是吃了我送去的几盒虫草口服液的结果。今天郑见明嘱锻炼寄来一箱(标有“特贡品”的虫草口服液),并说,吃完后即来电话,我们再寄。


    7月18日  星期六

    与冯老太约好三点钟去301医院西院门口会合。下午两点半,小宋开车来接,我和梁其利(我的老伴)提上十盒郑见明刚寄来的虫草液,上车直奔301医院。三点钟到达。等候探视的人很多。301医院定了莫名其妙的规矩,每次只能一个人入院探视。我说我腿不好,需要人陪同进院——经朱玫交涉,答应进去二人——我和冯兰瑞老太太,冯的女儿——李玉又用朱玫的陪住证和我们一起进去。梁其利和小宋在外等候。我们快到病房,朱厚泽闻讯出来,拉着老太太的手进了房间。他脸色有些暗黑,明显不如前一段时间。但仍表现出十分乐观的样子。冯老太太担心手术会留下麻烦,要朱厚泽不要急着手术。朱打趣道:“真要这样,那也只有唱‘夜半歌声’了”。我们来不久又来了两位厚泽儿子朱华的同事——贵州外经贸委的负责人。不久梁其利也进来了。四点钟过一些,我们便辞退了,正值窦海军先期看完朱,他让小宋去办单位的事,由他送我们回家。


    7月19日  星期日

    早上给朱玫去电话,说我昨天去看厚泽,觉得那么多人去看他,他连续接待人,太累,动手术前需要休息,调养好身体。他总是那么认真,人缘又好,家里人需把关,让朋友们到手术后再去看他。朱玫表示完全同意。


    7月20日  星期一

    国庆来电话,说他和301医院的军需处长是好朋友。他通过这位处长和朱玫约见了主刀大夫。主刀大夫认为手术完全有把握,周二定方案,可能周三、四即动手术。手术从颈部往上切,得对最近癌体的淋巴进行冷冻化验,如发现有癌细胞,就要将附近的淋巴一起切掉。该大夫已建议从口腔医院调一名植皮专家,一起来完成手术。朱玫在昨天晚上和我通电话说她正急着要在决定手术前找主刀大夫谈一次话,现在已经如愿并放心了。国庆还说,他为老人家住院,动手术能做的事都做了。不为别的,只为对得住良心,对得住朱。


    7月23日  星期四

    上午八点四十分,李国庆来电话,说朱厚泽已被送进手术室。

    中午十二点,朱玫来电话告知,厚泽的手术十一点四十分结束,主刀医生说,发现一个淋巴有问题,已切除临近的1—3区淋巴。说明还是有所扩散。令人揪心。

    傍晚在楼口见邵燕祥,他说厚泽的病可征蒋彦永医生的意见。我告知傅可心听说朱厚泽确诊口腔癌时,她伤心地哭了,说:“怎么都是好人得病——戴煌、你、燕祥……”。燕祥霎时肃穆下来。我只好打趣道:“还剩下张思之不得病”。燕祥突然调皮地说道:“我们都是好人,张思之不能算好人”。听后我禁不住也大笑起来。


    7月25日  星期六

    上午给国庆去电话,说想今天去医院看厚泽,他说,厚泽已于今日下地,由人扶着稍能行走。但最好今日不要来见,他现在要避免激动,以安心静养为妥。


    7月29日  星期三

    熊大姐电话:蒋彦永来看老朱,说是早期发现,手术做得很好,不会有什么问题。我说,想周末去看厚泽,她说可与李国庆联系。


    7月31日  星期五

    早起给李国庆去电话,国庆说,厚泽这两天情况很好,建议我周末和小傅(傅文彦,茶叶公司经理,朱厚泽的青年朋友)一起去医院。


    8月2日  星期日

    下午傅文彦开车带我和其利去301高干病房看厚泽。许医农已先到达。她拿着纸片正在记录厚泽对她讲的什么。厚泽开刀之后,这是第一次见到。气色可以,但脸部有明显的浮肿。今天他用的鼻食管已拔掉,就是说可以用嘴吃了。但熊大姐介绍说,昨天血糖很低,说明营养不足。他见我们,还是比较兴奋,指着他旁边的椅子让我坐下。他用嘶哑的有些含糊的声音对我说,我正与许医农说,历史观的问题是个根本问题。本期《新华文摘》有篇文章批评自郭沫若、范文澜的唯物史观及其对中国历史,特别是近现代史的研究和撰述,从根本上是错误的,其源头就是错的。这种唯物史观,实际上即阶级斗争史观,对于中国思想界贻害很深。厚泽嘱我先认真看看,然后组织一些学者,认真研究一下。说话间,张博树也来了,他说他刚从香港回来,不日还要去美国。我嘱厚泽,“少研究些问题,多注意些身体”。我说,问题是越研究越多。


    8月11日  星期二

    接朱玫电话,谈厚泽术后治疗问题,要我联系有关专家阅检病理切片事宜。我给周志春(中青报常务副总编)去电话,周听说厚泽生病,极为重视,亲自到协和治疗部联系。电话告诉白慧敏(联想集团副总,原中宣部理论局干部)、韦典华(人民日报高级记者,原中宣部理论局干部)厚泽动手术事,他们均极关切,准备寻日去看望。


    8月15日  星期六

    上午同宇锋一起去看厚泽,与白慧敏、韦典华前后脚到万寿路寓所。厚泽的右边脸仍有些肿,但精神和气色都还好。我认真观察他,发现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他手术后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他用低沉、沙哑还有些含糊的声气向来客叙述了他从北京医院第一次手术后到今天的医疗经历。看来北京医院耽误了他的诊疗,一直认为是中度增生,第二次只是做了门诊手术,且病理切片拖了八天才做出化验结果。现在医生还没有明确是否要做化疗。今天我们没有聊国家大事,因为大家不希望他多说话,多说话肯定不利于伤口的愈合。大约呆了半个小时,我们便告辞了。


    9月16日  星期三

    上午与厚泽通电话,谈及他的《文化的忧虑》修改意见,他表示赞成。他说想约我见面,听我谈谈对疾病和做事关系的意见。


    10月12日  星期一

    约窦海军、邵燕祥、顾骧一起去看朱厚泽(其利同去)。厚泽今天住朱玫在双井东的公寓。看样子,他今天见我们去特别兴奋,不停地说了好多话。晚上还一起吃了火锅。


    10月20日  星期二

    下午参加老人聚会,见到厚泽,脸还是有些肿,精神还好,但没有说什么话。


    10月23日  星期五

    先到秀园办公室。见到蔡德诚(科技导报常务主编),他想和我交换对一些历史问题的看法。我约他一起去看朱厚泽,他欣然同意。九点十五分由曹胜利开车送我们到万寿路甲15号朱宅。方小宁(广州《共鸣》杂志副总编,作家)比我们晚到片刻。

    大家一起聊天,厚泽说,以前讲政治体制改革还羞答答地说,我们国家条件不成熟,不能马上实现民主政治云云,现在倒过来了,“理直气壮”地宣扬我们的体制、模式是最合理的,最有效的,最先进的。


    10月31日  星期六

    上午参加张思之张罗的聚餐。厚泽夫妇、女儿朱玫和鲍彤全家(夫人,女儿,女婿,孙女)以及李洪林,傅可心,李惠庚,窦海军等老朋友都来了,浦志强是第一次见面。鲍彤致辞曰:“我们约定,六十年后的今天,在座的还在这里见面。”张思之说:“六十年太久,我们三十年后的今天先聚一次。”


    11月10日  星期三

    本来约定上午在长城所与厚泽、胡德平、吴明瑜、保育钧等人讨论中国民营企业发展历史研究事宜,因德平有急事外出暂停。此事为厚泽建议的。


    11月15日  星期日

    晚上在西北三环水岸绍兴酒家与厚泽、思之、瑞中、可心、海军、朱玫等相聚。海军还找来顾准的女儿,说是当下很活跃的经济学者——顾秀林,建议她谈谈对世界和中国经济状况的观察。朱厚泽说:现在竟出了这样意味深长的怪现象,世界上人均收入最穷、人口最多的国家,成了世界上最富(人均最富),人口比中国少得多的国家的债权国。

    那天朱厚泽还对我说,他曾接触过一类朋友,“听不得一点不同意见,动不动就动气。……他们好像心理都不正常,像是压在地狱中八百年的冤魂,其实他们的观点倒不奇怪。” 


    11月20日  星期日

    给厚泽去电话,他说这次活检,医生明确说没有问题。我嘱他仍继续吃中药。他说中药、四宝汤、灵芝孢子粉都坚持吃,还注射胸腺五肽(每周两支)。我要他为《往事合集》写序,如果不想写,也可以讲些意见,由我整理。他没置可否。只是说:在谎言弥漫各方面时,搞信史尤其重要。他更感兴趣的似乎还在现实问题。

    他又提到有人讲什么“中国模式”、“中国道路”问题。他认为这个问题不可小视。在专制政体下,中国经济有三十年的持续增长,事实上成为世界的一大话题。中国本是世界人口最多,按人均收入十分贫困的大国,竟然成为世界最富国家——美国的债主,这是今古奇观,影响极大,将成为相当长期的话题,并向各方面扩散。这不仅仅是上层自吹自擂的问题。英国和欧洲工业革命以后,生产力迅速发展,不知何等膨胀,但后来(20世纪初)就出问题了。中国肯定要出问题的。


    12月10日  星期四

    下午三点,到万寿路宾馆一小会议室参加讨论会。朱厚泽、吴象、林京耀、蔡德诚、杨继绳、李惠国等参会。讨论了所谓中国道路、中国模式问题。在晚饭后朱厚泽讲了一段非常精彩的话,他预言,中国的发展在世界会造成相当一段时间的思想混乱,如二战前后引起人们对市场经济、私有制的恐慌和苏联道路的追求。


    12月12日  星期六

    上午,参加李昌95寿辰聚会,朱厚泽讲了同路人问题。他说,当年康生提出所谓“同路人”的“命题”,是由邓力群替他写的文章。厚泽说:谁是同路人?在民主革命时期,有些人打着争民主的旗号,混进民主革命的队伍,借用民主自由旗帜,借用人民群众的力量推翻国民党政权后,就恢复了专制体制。要讲同路人,这帮人——借用人民力量,搞专制主义复辟的人,才是同路人。同路人是站在所谓“共产主义”——即专制主义立场上并混进民主革命队伍的人。朱厚泽还从十九世纪末欧洲新产业和技术革命后出现的经济发展和经济、社会危机,说到今天中国经济三十年持续发展和世界金融风暴,经济危机。他预言,在世界范围内,还会由此出现一段相当长时期的思想混乱。不可小视。


    12月29日 星期二

    下午3点到民族宫参加胡德平邀请的新年聚会,见到朱厚泽等人,朱情绪很好,许多朋友跑去向他敬酒,和他合影。


    2010年1月11日 星期一

    晚上,到民族饭店唐宫参加朱厚泽和李玉臻(原山西省高院院长)等人聚会。厚泽对玉臻说(指他写的报告文学):在这种体制长期统治下,不少知识分子心灵扭曲,做过违心事,做过荒唐事,我们在谴责他们的行为的同时,也因为他们的遭遇而报有一定的同情和理会。玉臻接着说:我主要也不是谴责个人的行为,而是谴责这个体制。


    1月21日  星期四

    下午李国庆和齐纳(国庆夫人)来看我。国庆说:厚泽在北京医院做的核磁共振显示,有癌转移迹象。令我心情无比沉重。怎么办?


    1月25日 星期一

    晚上给朱玫去电话,朱玫告知北京医院确诊朱厚泽口腔癌由淋巴转移到颈部。朱玫说,核磁共振是本月2日做的,不知为何到22日才出结果?此前每次到301医院复诊(每月一次),都说状况很好,何以突然就出现问题?朱玫还说,这次到重庆,到海南,老人家就说,原动刀的地方痛,脖子觉得僵硬。301医院主刀大夫看了片子,表示要马上住院开刀,然后再做放疗。她想要征求一下其他医院的专家意见。我表示赞许。听后心情十分沉重,给海军去电话,请他联系肿瘤医院孙燕院士。一夜没有睡好。


    1月26日 星期二

    上午到办公室,复印了有关沙克(一种有抗癌作用的保健品)的资料,并请小刘快递给朱厚泽。给傅可心去电话告知朱的病情,她亦十分着急。她说还是要做积极的治疗,就是要手术加放化疗。前一段不做放化疗可能是个问题。给李国庆去电话(两次),上午他开车载厚泽夫妇和朱玫去了几个医院,直到下午两点钟,他们还在北京医院。我说想去看朱,他说还是不要这时候来。晚上给朱玫去电话,朱玫说最后决定在北京医院住院,请口腔医院专家主刀,然后再考虑做放化疗。我提出明天想去看,她说还是等他住院后再去看他比较方便。尽管朱厚泽面对这样的刺激,而且从早上到下午又跑了几个医院的折腾,但是晚上还是参加了前些天预定的一个会,给京耀去电话告知厚泽情况,他也十分焦急。李宇锋晚上来电话问我,鉴于厚泽病情,我们可做些什么?我说,不妨先告知宇星,让她给厚泽说说她的意见。


    1月27日  星期三

    下午给张思之去电话,他说昨天上午给我打电话,没人接。他说是为厚泽病事给我电话,之后他给厚泽手机去电话,厚泽回话谈了他的病情。我对思之说,你和厚泽是我最好的朋友,在你们得了重病时,我的心会有说不出的难受,会产生宁愿我来得病的想法。我真是心里难过,说着我不禁恸哭起来。


    1月28日 星期四

    李国庆来电话,说厚泽已住进医院,明天会诊,周六、日可去看他。他说,医生认为他转移的癌体离颈动脉很近,要尽快手术。医生还说,术后一年内复发的可能性很大,可达80%的机率。


    1月29日 星期五

    晚上和厚泽通电话,他告知下午会诊结果:因肿瘤与颈动脉出现沾连,做手术风险太大,决定先行放疗,然后做少量化疗。朱说话显然是有气无力的,但叙述得十分清晰,仿佛是在讲一件与他无关的事。当时我听他所述,明白病情已极为严重,仿佛眼前一片空白,他的叙述有很多我都没有听进去。我告诉他明天要去医院看他,之后电话与傅可心约定一起去。


    1月30日 星期六

    上午和其利到天洋华堂为厚泽买了MP3,并请售货员将一些歌曲录上。并将郑见明寄来的虫草口服液包装了十盒放在一大袋里,准备带去医院。下午2点50分,可心接我和其利,又接张思之一起到北京医院北楼917室看望朱厚泽。先是有广州中山医院两位权威大夫专程来为厚泽会诊,并将意见转达北京医院主治大夫。我们到病房时,他们刚刚离开。厚泽见我们来十分高兴,胡冀燕已先期到达。我们说好,见朱时不要表现出焦虑和难过,大家说些积极鼓励的话。厚泽说,我知道自己无论在精神上还是体力上还是有优势,但也许病魔会在局部先行突破。他是一个非常明白的人。他主动提出要在放疗期间吃宇星的药。回来后与宇星通电话,她在我的药方上做了调整(当年我化疗时吃的药),要我让厚泽先服五付。我让窦海军明天上午抓、煎后即送医院。

    之后朱玫来电话,她觉得不如让厚泽去广州治疗,她听了两位广州专家分析后,认为广州医疗团队要好得多,她让我帮她下决心,我说,我觉得言之有理,但我对医疗专业完全外行,请她再听听宇星的意见。


    2月1日 星期一

    晚上给厚泽打手机,他声音有些嘶哑且无力,听之令我心酸。我问他是否放疗方案已出来,他答还没有,但又说周四就要开始放疗。我告诉他李宇星周五到京,他要我到时与朱玫联系。他说,海军已将汤药送到医院,中药、灵芝胞子粉、虫草口服液都在服用。他反复对我表示感谢,包括我们送给他的MP3,他说“本来就想让你把小孩听的拿来,怎么还特意去买呢?”我说,你不要说谢,只要我能做的,我都愿意去做。我病时,你对我是何等关心,我都没说过一句谢字。


    2月4日 星期四

    接京耀电话,他说昨天去看厚泽,厚泽说到姚监复(未经同意)把他的病情传到网上的事。

    孙长江从海南来电话,说前几天还见到朱厚泽,怎么就这几天他又住院了?我将知道的情况向他做了陈述。


    2月6日 星期六

    宇星昨夜十点到京,柏春(李宇星大夫的妹夫)到机场接她,住在秦老胡同。今早朱玫先来找我,又接上宇星上北京医院看厚泽。胡伟(李宇锋夫人)和其利因探视人数受限未能进去。宇星听厚泽自我陈述后,进行了切脉,然后开方。他昨一夜未能眠,精神大不如刚住院时,宇星看他舌苔,他嘴不能张大,说话声音也有气无力。她认为厚泽的体质尚佳,只是肝功单项有不正常。她说中医非常重视癌症病人的身体总体功能,西医只注意癌体本身。西医只重对癌进攻,而忽略了身体整体功能的保健。她认为厚泽一定要保持健康心态——但她认为由于几次手术失败和医院的非常氛围,使厚泽心态(精神)受到严重挫伤,对自己失去信心。她还强调一定要营造好的家庭氛围和疗病环境。全家,医疗团队都要以最健康、积极、乐观的态度来面对他的病。

    朱厚泽对我表示特殊的感激情,令我十分不安,他总是为人想得太多,太多为别人着想。

    中午我和其利请宇星、宇玲(李宇星妹妹)一家、胡伟、戴伟(戴煌之女)吃饭(张思之在新世界大楼便宜坊饭庄预定的)。张思之来看望了宇星等人,傅可心也从办公地点赶来。

    李国庆告诉我,昨天王兆国带着人大副秘书长等人来北京医院看厚泽,还聊起当年一起开会的情景。


    2月7日 星期日

    林京耀来电话告知,昨天下午陪胡德平前去北京医院看望朱厚泽,厚泽非常高兴,说了不少话,之后又去看望杜润生,杜老开始不认人,后来认出德平,并穿上红缎衣与德平合影,又去看望李昌,李昌已不认识人。原想再看童大林,但没找到他的病房。最后又到广渠门于光远家,于老用书写与德平交流,算是他春节看望老人。


    2月8日 星期一

    晚上接李晔(原胜利油田党委书记,厚泽朋友,李宇星大夫之父)电话,他为朱厚泽病着急,又与宇星通电话,了解一些情况,要我代表把他的一些建议转告朱家。不久,我和熊大姐通了电话,讲了他的意思。又给朱玫通话。


    2月9日 星期二

    晚上接朱玫电话(梁其利接),说今天厚泽那里情况还好,全家人的心态都调整得不错。


    2月11日 星期四

    下午给国庆去电话问厚泽情况,适国庆就在厚泽身边,请厚泽接电话。他说他下午仍做靶向和放疗。觉得浑身无力,十分疲惫。

    晚上宇星来电话(她已到山东东营),说朱玫给她去电话,告知北京医院请张代昭大夫会诊,并开方。家里人定不下究竟吃宇星中药,还是吃张大夫中药。宇星知道人们都信权威,自己又无法强调只能吃自己开的药,只好妥协建议三天吃她的药,三天吃张大夫的药。我给朱玫去电话,我对她说,张代昭大夫,我也曾找他看过病。但后来认为还是吃宇星的药有效。张大夫的药主要是针对放化疗的毒副作用,而宇星的药是固本、健体、增强免疫力和造血功能的。两种药没有相克的药理作用,当然可以同时吃。朱玫要我明天和窦海军一起去看她爸,我答应了。


    2月12日  星期五

    晚5:30与窦海军一起去看厚泽。海军给厚泽买了一个电药锅,三打一次性口罩。在病房,我讲了“把药当饭吃,把饭当药吃”的道理和原由,意在强调多争取药效的机率,从而希望他不要放弃吃宇星所开的中药。他完全同意我的想法。我还向他介绍我住院时调理心态的过程以及于光远手术后的心态。他听得津津有味,我们四人(包括朱玫、海军)有说有笑,说得非常开心。最近以来,我第一次看到厚泽完全放松的,几乎忘我的笑态。临走时,朱玫送我和海军各一盒夹心巧克力糖。海军对厚泽说:“什么时候想和我们开心聊天,就给我打电话。” 厚泽见海军背着相机,便说:“来,我穿着病号服跟你们合个影。”


    2月20日 星期六

    晚上与朱玫通电话,知道厚泽经放化疗后,精神十分萎靡,体质严重下降,口腔溃疡致使进食更加困难。


    2月21日 星期日

    下午6点10分,窦海军开车接我一起去北京医院看望厚泽。他因放疗口腔溃疡肿大,吞咽、说话都很困难,每时都在感受疼痛之中。他见我们虽然很高兴,但说他不说话,听我们讲。我和海军讲了精神状态即心态对于病情影响很大。海军说,希望能使自己保持甚至回复到动物本能的状态,即自然、自在的状态。我对他的意思做了诠释。说我住院期间,曾接老作家张守仁打来电话:上帝造万物,包括人类,他们都有自我修复的能力。树被人砍伤,能自我修复;动物受伤,能自我医治,康复;人也一样。但人造之物,都无自我修复的能力。他要我相信上帝赋予生命的力量。他的话使我遐想良久,对我影响、鼓动极大。我说,近几年来,自然科学方面的一大发现是宇宙的复杂性。天生的宇宙万物及其之间的联系是如此精巧如此合理,是再高明的设计家也无法设计出来的。科学家称之为“自主力”。而人造的东西就没有这种能力,也无法与这种“自主力”的神力相比拟。朱厚泽听后频频点头。总的说,今天厚泽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都不如上次见面时。主要陪我们的有朱玫,还有朱玫的姐夫成建三,朱玲也在场,她总是不停地干活,没有什么话。朱玲的女儿成园园,大学刚毕业。她似刚从万寿路到医院,和我们一起进病房的,她仍带着稚气、童心、但极聪慧明白,给厚泽——她的姥爷带来极大的安慰和快乐,脸上总是泛着微笑。临要告别厚泽时,熊大姐和朱华来了,厚泽见熊大姐来,要她走到自己跟前,面带笑容,亲昵地帮她解开外套的扣子。我们走时,厚泽一直送到病房门口,目送我们。


    3月4日 星期四

    接朱玫电话,她想约宇星来京,继续为厚泽治疗。周五要做核磁共振,根据结果将于周二进行会诊,决定下步治疗方案。我建议她尽快给宇星去电话,争取本周末能成行。

    接傅文彦电话,他说明天下午要来看我。昨天他去看了厚泽。


    3月7日 星期日

    到崇文门国瑞大楼张生记酒楼参加聚会,朱玫也赶来参加,并为我癌症动手术五周年即康复五周年送来蛋糕。我感谢大家的关怀,并和大家祝愿厚泽早日康复。


    3月8日  星期一

    晚上接朱玫电话,告知朱厚泽核磁共振检查后又接受会诊。医生认为此前的放疗和靶向治疗,似无预期效果,谓之“不敏感”。医生主张继续“姑息治疗”——继续放疗,而且适当加量。朱玫还告知,约一周前,郑见明去看望厚泽,并带去一个美国留学博士,他们研创了一种抗癌新药(已获美国药检局批准),主要是增加免疫力,能抑制癌细胞再生,且无副作用。准备免费为厚泽提供治疗。之后我给郑见明去电话,所云药性与朱玫说的差不多。他建议我也用。朱玫希望我和傅可心近期去看她爸。


    3月9日 星期二

    晚上与可心商量明晚去看厚泽。


    3月10日 星期三

    下午6点过,窦海军开车接我去北京医院看厚泽,在门口与可心相会,可心因小车限日,打的不顺迟到。这次见厚泽,他头发蓬乱,面呈茶色,口唇因糜烂溃疡而翻白,状态比前次所见差多了,一睹令我心碎。他似知道我们的来意(我和朱玫商量要他完全接受李宇星的治疗,和马上使用郑见明的新药)。他说等他坚持完最后几次放疗(医生决定要集中照射面颊肿瘤和颈部两个淋巴,约一周到十天),“我们要好好设计下一段的治疗。”他要我问郑见明三个问题:他的药是否要长期用?停药后会有什么不适?药费共需多少?我答应照办。看起来他自己心中还是有数,他对放疗还抱一定希望。

    我和他玩笑说,是我们国家先得了癌症,扩散到我和你。我们都是因忧虑和长期受迫害而患癌症。当我讲到我们怎么具体受迫害时,他说:不要说这些,说了让人伤心。他说,现在似更明白了,为什么李叔同要去当和尚,为什么许多仁人志士最后要自杀……傅可心和窦海军讲了自己的看法,说得十分在理,厚泽听后显得十分兴奋。


    3月13日 星期六

    与宇星通电话,告知我看到的朱厚泽病况等情。她已决定周日晚飞北京,周一去看厚泽。


    3月15日 星期一

    上午10点,傅可心陪李宇星到北京医院病房为朱厚泽看病。张思之和我以及李宇锋、胡伟、梁其利在崇文门“便宜坊”等候她们出来。一直等到下午一点钟她们才到。宇星说:厚泽昨日做“派特”发现有新的转移点,状况十分不理想。宇星说她要尽力。傅可心说,麻烦的是,医院不让外面的医生插手,弄得家人为难,不能有统一的意见。思之说,厚泽应该自己决定自己的事。


    3月17日  星期三

    给朱玫打电话问厚泽病情。正值她在厚泽身边。厚泽在朱玫说话后和我通话说:他浑身起疹子,不知是否打显影剂的反应。他感觉身体已虚弱之极,准备暂停放疗和靶向治疗。但现又发现肺部有阴影。如果没有新的麻烦,准备过些日子回家休养一段时间。


    3月20日 星期六

    下午3点半,与白慧敏驱车到北京医院,与韦典华相会后一起到419病房看望厚泽。厚泽说,现放疗和靶向都已停止。全身起红疹,发痒,且胃不舒服,不思饮食。现在医生从静脉输营养液,也口服营养液。厚泽合拳作揖说:“以前总不信自己年龄大了,到处跑,考虑事情也多,这是教训,你们要注意。”他看着白慧敏说:“你虽年龄小些,但也不能搞得太累。”我看他气色和精神似比上次见面略好些,说话也有些底气。我看着,窃想:这次也许是邪毒往外排,未必不是好事。当时,杜润生杜老的小女儿也在场,我又和她一起到7楼看望病中的杜老。


    3月21日 星期日

    接李国庆电话,说昨天厚泽和他聊了四十分钟的天,非常亲切,说自己过去老了却不服老,感谢国庆和大家对他的照顾。国庆说昨天给我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有人接。


    3月25日 星期四

    宇锋又提到宇星来电认为厚泽病情又加重,前景不乐观。为此,我先后给熊振群大姐和朱玫去电话。她们都为厚泽病情担忧。他前几天由低烧突转高烧(38度以上),医生断定为吸入性和真菌感染性肺炎。他的低烧已有两周,医生一直认为是由身上出疹子引起。朱玫说,她爸脚已出现浮肿,厚泽自己认为是营养不良造成的。朱玫今天找了蒋彦永,蒋介绍了协和医院一位营养专家,朱玫准备明天找北京医院院方,要求请协和营养专家来会诊。朱玫说,北京医院医生要给厚泽用鼻食,厚泽不同意,找了院长,说近期病情有好转,用不用鼻食,容我想几天。医生认为他现在喝水都得注意,不慎会呛着,会使肺炎加重。


    3月27日  星期六

    朱玫来电话说,医生已强令厚泽用鼻食。医生完全控制其食物(不许家属外加),且用北京医院营养师自己的配方。朱玫和熊大姐曾找院方,希望住呼吸科病房(现为肿瘤病房),遭婉拒。朱玫向医生提出要求请协和营养专家会诊,医生认为这对于北京医院是一种“不尊重”,甚至当着厚泽的面说他“脑子有问题”,总之,北京医院的态度令人担忧。院办的人还曾问朱玫:“朱老是不是想要出院”等等。


    3月29日  星期一

    晚上接朱玫电话,说厚泽血检,几项指标基本正常。


    4月6日  星期二

    接朱玫的电话,她很苦恼,北京医院坚持要给朱厚泽做加强CT(他一个月前才做了CT,增强CT是要对身体注入化学显影剂,会给身体增加毒素),医生说,要看看他的肺炎治疗的效果,还要看看还有没有别的问题。朱玫说,医院就派一个年轻医生来对付,主任大夫都不出面。朱厚泽想尽快把这段“肺炎风波”熬过去,然后回家去,再做打算。


    4月8日  星期四

    李国庆来电话,说厚泽近日情况比较稳定。李国庆还跟我说,有一天,医生给朱插了鼻食管子,朱很不快,他一夜不眠。夜间一点钟打电话找国庆。国庆即开车到医院,朱说,“我看要出事。”当时朱华也在。要国庆陪他坐,说:“今天晚上我一定要管你。你陪我坐。”朱还问:国庆,你说,我还能不能回万寿路去?可见朱的心境,不知还有什么事令他心焦?


    4月21日  星期三

    给朱玫去电话问厚泽近况。朱玫说,近日她爸不断咯血,是白痰带黑色血块(应是淤血),头几天烧已退,最近又起,严重失眠,身体感觉又如做化疗时,极度虚弱,眼睛怕光……。   听后我十分焦心。怎么办?朱玫说,今天医生又给他做了加强CT,医生怀疑他脑子有问题,脑瘤,还说,胸片表明,近期肺部阴影比过去增大(是不是肺癌?)。


    4月24日 星期六

    中午1点海军送孩子去安定门学习,顺便接我再到北京医院看厚泽。4点10分到达。几道门岗听说我们去419病房,他们就说是危急病人,不必查看证件。厚泽躺在病床上,眼睛微闭,熊大姐眼睛肿胀(似哭过),用手抚摩着他的胸部。见我来了,说道:“他胸部疼痛,憋气。”熊大姐把她的位子让给我,我心情十分凝重,注意着他浮肿且微黑的面庞,他右手还在打着吊针——厉害的抗菌素用完又继续用广谱的抗菌素,左手平放着,我抚摸着他略微发烫的左手,他不时地咳嗽着,说胸闷得厉害。朱玫和朱玲都告诉我,医生最新诊断他已两肺积水,是为肺泡细胞癌,不断浸出胸水,令他觉得呼吸艰难。厚泽得知贵阳清华附中校长要来看他,他让护工和朱玲把病床摇起令他坐着。我听见他和客人说:“没有想到口腔溃疡怎么会发展到今天的地步?”客人十分钟就走了。其间我退到前客厅的沙发上,禁不住伤心流泪,一个好端端的人,进医院不过两个多月,竟至奄奄一息,再想到我病重期间他多次上医院看我,关心我……今日见面竟像生离死别状。

    客人走后,我又进去看他。他让我坐在他床边椅子上。他放大声音说:“没想到口腔一个小小的溃疡,一年半的时间,一步步事情不断,竟发展到今天的地步,看来当初估计不足啊。前天医生让我做了加强CT,他们怀疑我脑子和肺有问题。我想脑子不会有问题,肺当然是有事的。我现在的感觉很不好,和放疗到最后时的感觉一样。感觉得是在生命极限的边缘左右摇摆。”(熊大姐接话说:“你的感觉总是正确的。”看来厚泽自己并不知道胸肺的问题也是癌症,但他感觉却是准确的)

    厚泽接着说:“你们(指我和小窦)见到熟人叫他们不要来,来了不能马上和他们见面,或还要等半天,让人觉得尴尬,不好。”

    海军说:“您是病人,怎么能这么说,不要想这些。”

    就是在生死关头,他还总是为别人着想!他还反复问我:“你身体怎么样?”我说,很好。他说:“那就好,要注意身体。”他看看海军,说:“小窦是火车司机出身,身体很好。但也要注意。”

    离开病房后,朱玫对我们说,前天北京医院副院长来看时,对我们家属说,你们要有最坏的思想准备。在我们刚刚离开医院,朱玫电话告知,厚泽出现呼吸困难,护士把呼吸机、吸氧机都推进来了。回家后(10点钟)我又给朱玫去电话,朱玫说医生去处置后有所缓解。说医生一直把他当作肺炎,真菌感染,至今多个说法,不清不楚……

    呜呼,我太难受了!虽然宇锋、海军、李国庆都要我控制感情,不要伤心,别再伤了自己身体。但我……


    4月25日  星期日

    早八点,正在洗漱,其利惊慌地拿着手提电话走来:“熊大姐来的电话”,“坏了!”我心霎时如电击一般,接过电话。原来熊只是问胡冀燕的电话号码。我问厚泽怎么样了?她说:“从昨天开始,呼吸总是困难,昨晚用了利尿药后虽有缓解,但是今天呼吸仍很困难。”我紧缩的心稍松缓下来。但我知道,不知何时,我总会接到让我最不愿意接到的电话。

    昨天以来,我心境一直不好。总觉得厚泽要有三长两短,我生活起来都无味了,我自觉,和他总有共鸣,能心心相印。

    其利为让我转移心境,和我一起到天洋路市场买了些海虾和黄酒。

    晚饭前接宇星从上海来电话,她问我近期她是否赶来北京,因为朱玫不断打电话催她来。我说,你现在来能起什么作用?能不能救老人家的命?我建议她待周二会诊后再来。


    4月27日  星期二

    接张显扬电话,他说听人讲,厚泽已至弥留之际。我把前几天上医院所见和他讲了,大家都为厚泽的不幸而难受不已。

    小李、小刘看我难过,都来安慰我,她们说,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你要有什么,我们就更难过了。

    下午给朱玫去电话(其利说她下午来过电话),她说,北京医院肿瘤科管床医生坚持要做肺穿刺,说如不做就等于家属放弃治疗。昨天厚泽做了抽肺液,但烧仍不退,呼吸仍艰难。现在连大便都无力。


    4月28日  星期三

    朱玫来电话,说家里被迫同意医院提出的肺穿刺检查,但把他推到手术室后发现,他的胸水又弥漫起来,无法穿刺。医生只好放弃,医生多次怪罪家属耽误肺穿刺,所以无法诊断,无法进行后续治疗,可早先检查片子就发现肺部有问题,医院一直当感染肺炎来治,当初怎么没有想起要肺穿刺?即使肺穿以后,如果是肺癌,医生告知也没办法。

    朱玫又说,由于蒋彦永医生的努力,找来孙燕院士来会诊,他看着片子直摇头,说肺癌发展得如此迅速,罕见,才十几天时间。他提出:病人现在免疫力极差,营养不良,建议先解决免疫力极差的问题,增加营养,把体质弄好些,建议抽胸水并打百介素2,然后再用靶向药,但要做了肺穿刺确定后再考虑。


    4月30日  星期五

    早上刚起来,即接李慎平电话。他说昨晚与朱玫、潘维民相会,知道厚泽病危,为防不测,要我与吴明瑜、林京耀商量能否请厚泽留下遗言。他说,明瑜认为应由家人来和他说,因为厚泽到现在还不知他得的是肺癌,还以为是肺炎。他让我再和明瑜、京耀面谈一下。我说我和朱玫谈过:应把真实病情向她父亲陈述,他不是一般人,为对他本人负责,为对历史负责都应该这样做。我说和朱玫、熊大姐可以再说说我的意见。当我讲到前几天与厚泽见面情景时,慎平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先是呜咽,后是嚎啕大哭。厚泽的病不知揪了多少人的心,他的生死关头,又使多少人心碎。

    傅可心来电话,说张思之知道厚泽病危,坚持要去医院看他。我打电话将厚泽病情告知邵燕祥与顾骧。

    朱玫电话告知,由中药总局局长介绍找到一位中医专家,并从她那里取得治胸水的药方。她告我,昨天进行了会诊,医生认为家人应做好准备。医生采用不告知真实情况的做法,告知朱厚泽,说他得的是一种十分复杂难治的肺炎,用药后可能会严重伤害肝和肾。厚泽愤愤问道:难道我得的是非典?请把钟南山找来!

    我又与李国庆通电话。国庆说,前天李锐夫妇去看厚泽,厚泽很感谢李锐老,提出与李锐老合影。我听到这里又忍不住垂泪。国庆说,今天又见李锐在楼下,他已九十三岁了,他说他不忍再见厚泽,实在太难受了。

    李慎平傍晚来电话,告知他去过医院,当时胡德平和高占祥,何方夫妇去了。朱厚泽说:“要把胡耀邦思想研究好。”厚泽和他握手还有力量。高占祥说:“你是个高尚的人!”厚泽说:“大家都是高尚的人,要把胡耀邦思想研究好”。


    5月3日  星期一

    晚上和朱玫通了电话,她说厚泽今天一天基本上都在昏睡。今天从广州请来癌症专家吴一龙来会诊,决定从明日起要用特洛凯(靶向药)。朱玫说:前几天孙燕院士提出,先解决免疫力极差的问题,加强营养,解决胸水用百介素2,然后再用靶向药的建议。不知为何,北京医院在一周内始终没有这样去做?


    5月5日  星期三

    上午我和冯兰瑞、林京耀、胡冀燕等人在于光远家。一起谈的最多的是关于朱厚泽的病,大家都为之痛心,都觉得无力回天。饭前胡冀燕接熊大姐电话,告知医院已下病危通知,约胡去医院商量后事。

    下午三点,接李国庆电话,国庆说已下病危通知,让我去医院看望。我与海军于四点半钟开车到医院(其利同去)。厚泽显得更加憔悴,脸上罩着氧气罩,急促地在喘气,呈昏睡状。我伤心地站在他病床前望着他。突然,他微张开眼,头微微动了一下,似表明他看到了我。

    医院已无招术。下午几个小时未见医生查房。熊大姐约胡冀燕和我,还有原贵州省委秘书长陈群英一起研究善后。熊大姐说,厚泽愿望是要像池必卿一样,不开追悼会,不搞告别仪式,丧事从简。他希望把骨灰送到贵州安葬。熊大姐要我考虑起草墓志铭。她还说,既然不到八宝山搞遗体告别,也就不发讣告。就发布个简单消息,在医院告别室搞个简单仪式即送去火化。家里布置个简单灵堂。

    之后,我和胡冀燕研究出个近百人名单(主要是北京方面的,还不包括农研中心和总工会的)。有二十多人准备到时由我通知。国庆说,总工会得病危报中央,中央办公厅令计划批给中组部,中组部长李源潮批请中组部老干局长代表他到病房看厚泽。


    5月6日  星期四

    在办公室与田晓青和宇锋,研究本期《往事》,准备发《朱厚泽谈“三宽”》,是前年他在山东烟台时谈的,在场有我,宇锋和窦海军。宇锋整理出,我顺了顺文字。

    晚上与胡冀燕通电话,她还在医院,她想让窦海军设计一个纪念朱厚泽的印刷折页——有朱的像,有朱的摄影作品(她建议用一幅山的照片),有朱的散文诗《山之骨》,有家属发的讣告。我已打电话告诉海军。

    朱玫电话中说,厚泽因难受挣扎着起来,医生担心他抓氧气罩,把他的双手绑在床两边,厚泽口渴难忍,好几次抬起手跟周围的护士家人要水要水,因吸氧面罩不能去掉,家人买了个喷雾器,准备喷些水进去,让他润润嘴唇。医生反对,说顾不得那么多,出了事你们家属后果自负。一个活人,意识又十分清楚,如此境遇,真是残酷。他已经虚弱如是,他会怎么想,他该多痛苦!天啊,听后真让我心如刀割!


    5月7日  星期五

    早八点,国庆来电话,想找海军。我知道海军未起床,手机未开机。国庆说朱华想让海军到万寿路家中选照片。到九点过,我终于给海军打通电话,并请他和朱华一起去朱家选照片。

    我写了一点纪念朱厚泽的文章,但因脑子太木,无法写下去。先把《谈三宽》改了一遍。宇锋电话中谈了他对纪念文章的想法,其中谈到对朱的评价,谈得很好,我让他先写下来。海军的纪念文章也写完了,发到我邮箱。

    晚上和胡冀燕通电话,她说,前天胡启立去看望厚泽,昨天王兆国又去了,叶小文、王大明、翟泰丰都去了。昨晚,呼吸科主任去看诊,上了吸引机(没有切气管)。今天比较平稳,没有大喘气,呼吸次数要少些。今天有几位党校老同志去看他,他有表情,想说话,大家让他不要激动,不要讲话。他还表示要写字,家人拿笔和白板给他,他已无力写了,写的一两个字,谁也不认得。但听说在X号医生查房时他挣扎着在小黑板上写下:“马上回家”四个字。


    5月8日——9日  星期六、日

    晚上十点半,李国庆来电话,说医院正在抢救朱厚泽,此前心脏已停跳,血压到0。我急与海军去电话,他已在医院。二十分钟后海军开车来接我和其利。天下起雨来。我预感他正在归西。天也为之悲泣。

    赶到医院,熊大姐坐在小板凳上,握着厚泽的手,家人都跪地拉着他的手。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此时他的心跳,血压,呼吸完全是用药维持着,医院说,用药已经超量。我看着他的心跳不断地在减弱,血压在慢慢地降低。十一点三十五分,心跳已成水平线,医生再次用药,似又起动。在最后时刻,厚泽还有几次喘息,头微微地动着。突然传来雷声隆隆,霎时,一切都停止了。熊大姐放下厚泽的手,扑到他身上,放声大哭起来,周围的家属、朋友也都恸哭。李国庆哭喊着“你太冤了,太冤了!”“你一辈子都受委屈啊!”

    在场送厚泽的还有穆军、冯英(冯兰瑞侄女、朱玫的发小)、叶小文、梁羽和《方法杂志》的一位主笔冯小喆以及总工会老干局局长张云霞。朱玫在父亲咽气前,不断痛哭,在老人家走后,她倒显得十分坚强,她跟我们说:“让我父亲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我想起国庆曾两次对我说,厚泽曾对他说:“带我回家吧。”今天上午,厚泽还突然要笔写“李国……”他无力写下去。国庆说:“他在呼唤我,因为我今天一上午没进病房。”我说,他一定是说:“李国庆带我回家吧”。国庆说:“是的。”

    他心脏停止跳动的时间是二零一零年五月九日凌晨零点十六分。一个有如此生命活力和思想活力的人就这么走了,永远地离开我们了,是病魔夺走了他的生命,也是人魔夺走了他的生命!就像国庆说的:“你太冤啦!”


    郑按:在生命最后的一年零四个月中,朱厚泽都思考了什么问题,留下了什么珠玑之语?临终前几天,他一直在问:为什么小小的口腔溃疡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

    ——这是朋友们所特别关切的问题。我在这段时日的日记中所记所述,也许对各位朋友有所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