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说明: (左)《劝世良言》封面;(右)《太平天国军律》

6. 宗教教义与信徒原有价值观的关系

从洪秀全幼年时的性格,到其科考受挫后的反应,再到其成为半壁江山的最高统治者的一生,可以看出其性格之中一个始终未变的成分:极度的自我中心,或者说,皇帝梦、权力欲。这是他的终极价值。然后《劝世良言》给了他以世界观、帮他铺设了通向其梦想的大路。此后,太平天国运动一再获得巨大成功,又对他的这一世界观一再加以确认。可以说,洪采纳了基督教的世界观,而拒绝了主流基督教的“仁爱、同情、谦虚、清心、宽大、忍耐”【4】等价值观。如前文所述,“早在金田起义之前,天王就对基督教提出批评,指出基督教‘过於忍耐或谦卑,殊不適用於今时,盖将无以管镇邪恶之世也。’”【18】 “管镇”世界是他的终极价值,任何与此目的相悖的价值他都拒绝。

洪秀全及其教徒们对主流基督教价值观的拒绝让西方传教士们大失所望。在太平军攻陷南京后,“美国传教士丁韪良曾经考察了外国官方与民间人士对太平天国兴起的反应,写道:‘旧都(南京)落入任何一群叛乱者手中,当然是全世界所瞩目关心的事 。但当知道那些叛乱者竟是基督徒,……人们的兴奋就无法遏止的了。”【24】但西方各国的使节和传教士在纷纷去太平军占领区接洽和考察之后,他们的热情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通过1853-1854年对天京的访问,列强使节们对太平天国充满了憎恨和厌恶的心理。”【29】他们本来希望看到的是中国人被基督教价值观改变,结果看到的是那里的中国人只取了基督教的世界观,而将其价值观弃之不用。

1862年,曾给刚悟道不久的洪秀全讲授过基督教义的传教士罗孝全牧师结束在天京的长期访问,在《北华捷报》上发表文章说:“在他们那里住了十五个月,并密切地观察了他们的活动 – 政治的、商业的和宗教的 – 我已经完全地洗心革面,坚决反对他们。……洪秀全对我非常友好,但是,我相信他是一个狂人,完全不适宜做一个统治者。……他仅仅是为了传播他自己的政治宗教,把他自己和耶稣放在同等的地位。”【29】

罗牧师给拜上帝教的“政治宗教”定位是准确的。洪原有的价值观 – 用暴力和权力杀出一条血路 – 为之提供了“政治”,而基督教的世界观为之提供了“宗教”。假如没有《劝世良言》提供的世界观,洪的终极价值将永远是个空中楼阁。假如洪原有的价值观被主流基督教价值观所改变,洪将成为罗孝全牧师的另一个得意弟子,而不会有成千上万的民众跟在他身后参加暴动。远来的基督教世界观和他本有的价值观在他那里同样真实,相得益彰;有矛盾之处,他在《圣经》上大笔一挥改过便是。

洪的选择正好也是中国成千上万底层大众的选择。一方面,大众相信的是以权力和暴力解决矛盾,不相信什么“仁爱、同情、谦虚、清心、宽大、忍耐”;另一方面,宗教信仰保佑了他们的来世、鼓起了他们在现世靠浴血厮杀进入“小天堂”的勇气。是“政治宗教”,而不是主流基督教,能在中国大行其道的原因是只有前者顺应了多数中国人的价值观。

虽然基督教教义看起来是充当了洪秀全实现其价值观的手段,罗尔纲的观点,“上帝教本是天王创造的工具,根本不存在什么真诚,也不是什么疯狂”【16】 同样是错误的判断。罗的解读似乎是:洪秀全从内心深处并不相信他宣传的宗教信仰,天父和天国是他为了其政治野心而一手导演的一个弥天大谎。从本文列举的史实来看,洪秀全对上帝教不仅真诚,而且疯狂。没有对信仰的执着追求,很难想象洪在从宗教觉醒到成燎原之势前的十年困苦之中冒着被杀头灭族的风险坚持传教、写作、捣毁各种神怪偶像,而从无动摇、退缩。一种伪装、一个弥天大谎也不可能在这么多年中欺骗了他自己的全家全族,以及冯云山、洪仁玕、石达开等那么多见识非凡的豪杰之士。

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程,天京被湘军重重围困已一年有余,“内缺粮食,外无援兵”【30】,忠王李秀成力谏弃城另图,他斥责李道:“尔说无兵,朕的天兵多过于水,何惧者乎!”【30】如果他真的是一直在演戏,这怎么也该到卸妆的时候了。

关于洪的死因,史家多认为是自杀。简又文说:“迨至病势危极,自知不起,则诏令‘大众安心,朕即上天堂,向天父天兄领到天兵,保固天京’。…两日之后,在弥留之间,痛苦至极,而上天催救又甚殷,故不难以决绝之手段,使灵魂加速离开尘世,俾能快快上天,班取天兵来救天京而助天朝。是则其动机仍是为革命运动而牺牲自我的。……是故吾敢断言,天王生于宗教(包括破偶像,实行革命,改革政治社会文化),而至终死于宗教。此可为宗教是太平天国革命运动之最重要、最强烈的成分(超过种族与政治)之又一明征。”【30】

鉴于洪秀全无比坚定的宗教信仰,他使自己“快快上天,班取天兵来救天京而助天朝”的死法应该算不得什么自我牺牲。其早年自创的军律云:“凡军中兵士打仗升天,此是好事,不准哭泣,缘是人有志升天,已随天父到大天堂享万年之福,何用哭也。”【15】最后用到自己身上,当是完全出于自然。

太平天国内如洪秀全这样的信仰坚贞者不计其数。便是洪仁发、洪仁达这样的无德无能之辈,“于七月初四被杀,殉国之前犹‘如醉如痴,口称天父不绝’,可见其信教之诚笃,不亚于天王,亦足为太平革命宗教性之明征也。”【30】他们心中的天国是真实的。

基督教在中国的这次本土化过程与佛教在中国的本土化过程也有相似之处。在寺院中烧香许愿的善男信女把佛教之中的超自然力量当成了服务于自己的吃喝拉撒诸需要的工具。其信仰与太平天国军民的信仰同样真诚。

7. 太平天国运动与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相似之处

轰轰烈烈兴起而终于灭亡的太平天国运动跟半个多世纪之后在中国同样轰轰烈烈兴起而到现在仍然方兴未艾的共产主义运动有诸多相似之处:

(1)两者都是外来宗教本土化结出的奇异果实。共产主义运动虽然不以宗教为名,但从其信条之不容置疑、信徒之狂热、组织之严密的特点来看,同样是货真价实的宗教。【31】太平天国和共产党都是融合了外来宗教的严密思想控制和中国传统的君臣父子式等级制度的高度极权组织。

(2)两者的本土化过程有同样的特征。它们本土化的结果都是其精神领袖将外来宗教思想俘获成为权力工具,即“政治宗教”。洪秀全对有人“轻视圣旨,泥执约书”而不悦,便挥动大笔删改《圣经》。毛泽东指责听命于共产国际的那些人为“食洋不化”,用权术将他们清除出领导体制。两个本土化过程的成功都是由于其信徒们的倾力支持。

(3)两者都有极为严密的组织结构和思想控制。太平天国的全部思想与实践都来自于洪秀全在广州街头拿到、后来深藏不露的《劝世良言》,再加上他自己的想象和发挥。中国共产党通过整风、“向党交心”、镇反、反右等手段清洗异端思想,达到组织内思想认识的高度统一。严密的思想控制保证了领袖虽然有严重的个人缺陷,却在组织内拥有无可撼动的地位,这在洪秀全那里导致了太平天国的灭亡、在毛泽东那里导致了中国国民经济几乎崩溃。类似的迹象在当今的共产党领导人那里也有端倪。

(4)两者在早期都有对大众的强烈号召力。拜上帝教和共产主义都有让人于绝望中见大希望的狂热魔力,其军队都士气高昂,视自己、战友和敌人的生命如鸿毛。太平军攻打南京满城时“及城下死尸逾千堆积渐高,攻军乃藉尸而上”的景象与朝鲜战场上志愿军的一些攻坚场景何其相似。1957年毛泽东访苏时关于核战争的讲话“我们可能会牺牲三亿人,那没有关系,战争就是战争,战争过后,我们会生育比以前更多的孩子”【32】虽然让苏联人震惊,却是洪秀全和杨秀清的价值观的自然延续。

(5)两者都有对异己者、异己思想和异己文化的零容忍和残酷镇压。

(6)两者都有惨烈的高层内讧,其原因都是其统治者们虽然已经高居权力金字塔的最高处,却仍然充满着对得到更多权力的贪婪和对失去已有权力的恐惧。

(7)两者的组织内都不乏开明之士,但没有能力绕过他们各自的那个容不得任何异己思想的国教。

(8)两者在后期都严重腐化(尽管谈论当下的中国共产主义运动是否正在处于后期可能为时尚早)。两者的腐化都不只是权力的腐化,而且是信徒的宗教信仰的腐化。如,在太平天国后期,“杭州某馆(即太平军的军营)太平军有一天晚上‘阖馆斗牌,至晓倦不能起’。可见该馆太平军早晚都不作祈祷。……苏州某部太平军每次‘拜天父’之后,‘男女杂坐,狂呼畅饮,非醉不欢,为之散福’。”【24】这些在《太平天国军律》中都是当斩之罪,到后来却无法执行下去,是因为太平天国的那些律令本来就是反人性的。在狂热退去之后,这个宗教便露出了其捉襟见肘的本来面目,令其信徒心灰意冷。

郭廷以评论太平天国道:“究其本质,并无异于中国历史上的一般叛乱,而其策略与统治技术则更为暴戾残酷。”【1】这个评价也完全可以用于中国共产主义运动,其不同不过是前者是“败者为寇”、是一次符合经典定义的叛乱,而后者是“成者为王”、是一次至今仍然在取得相当成功的“叛乱”。

两者有如此之多的相似性自非偶然。在太平天国之前,中国历史上已经有过许多次打着宗教大旗的起义或叛乱。除了本文开头引用的郭廷以所举的例子,罗尔纲也列举了“秦末陈胜、吴广篝火狐鸣”、“北宋王则利用弥勒教起义,方腊利用明教起义,南宋钟相利用巫教起义”等例子。【16】太平天国运动和共产主义运动是这样的场面的再次上演。

同样场面在华夏大地上的不断重演是由于中华民族强大的文化基因。他们在意的只是我(们)作皇帝,其他人跪地求饶;这是他们的终极价值。服务于此价值的思想、主义和宗教都会让他们眼前一亮。他们既没有意愿、也没有耐心或能力分辨一种思想、主义、宗教的真实性。

从太平天国史学巨擘罗尔纲本人的价值判断也可以看出太平天国那些价值观并没有过时。作为生活于二十世纪后半叶的学者,罗宣称“‘杀尽妖魔’,是太平天国的革命宗旨,是太平天国日日夜夜行动的口号。对敌人就是要镇压,要剥夺。”【31】对非我族类“就是要镇压,要剥夺”的看法直到在现在的中国都仍然有广泛的市场。

罗认为太平天国的那些极为残忍的做法只是战时的必要之举:“其实,以天王洪秀全为首的太平天国领导者都是主张慎刑的人,只要革命成功,形势改变了,那些在激烈战争环境中产生的刑律,肯定是要取消的。”【33】 他把暴力当成是社会进步的必要手段。这想法不仅欺人,也是自欺。未来是当下的自然延续,而不是当下的反面。靠暴力建立的政权只能用暴力才能维持下去。洪“慎刑”的条件是他永远自己为天王、其他人永远俯首帖耳跪地称臣、他的极权体制永远存在下去。他对异己的处理方式 – “斩邪留正” – 在革命之中和革命成功后都不会改变。

把暴力视为实现社会正义的必要手段是相当普遍的认知。另一位太平天国史学巨擘,且并未受过共产主义思想熏陶的学者简又文也有论断云:“夫革命既是目的,亦是手段。其目的在于建设新秩序,而手段则必须破坏旧者。太平天国的革命运动,欲实行空前伟大的新建设,故有空前悲惨的大破坏。”【27】

毛泽东年轻时在读书笔记中写:(对中国)“吾意必须再造之,使其如物质之由毁而成”;“国家如此,民族亦然,人类亦然。”“宇宙之毁也亦然……吾人甚盼望其毁,盖毁旧宇宙而得新宇宙,岂不愈于旧宇宙耶?”【34】在仍然是弱势一方时,毛也曾经许诺过“革命成功”后要实行美式民主,而他在作这样的许诺时看起来也是真心诚意。他很可能真的相信自己在坐稳天下之时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事实是,大破坏带不来新建设:中国历史上不断有“空前悲惨的大破坏”,而未有过多少“空前伟大的新建设”。先不说在洪秀全和毛泽东领导的“大破坏”的过程中被杀死、饿死、病死的上亿中国民众,他们最终建立的“新宇宙”不比他们毁掉的“旧宇宙”好到哪里去。

从这些比较之中可以看出,虽然当代人与晚清人的装束不同、言谈举止不同、接收的资讯不同、居住的建筑不同,他们之间在心智的深处有许多共同之处。这就是文化基因的连续性。正是这连续性导致了在中国能打出一片天的政权的相似性。可以说当代的中国人是生活在一个2.0版的太平天国之中,而将来还可能会有3.0版的太平天国横空出世,以同样残忍的方式将2.0版扫入历史垃圾堆。

8. 结语

有一种流行的说法:中国人没有宗教信仰,这是导致中国社会诸多问题的原因。从太平天国的兴起及中国历史上许多次类似的大规模社会动员来看,这是无稽之谈。中国人不缺宗教虔诚,而且可能到狂热的程度。或许更准确一点的说法是:中国人有宗教信仰,但与西方基督教、天主教那样的宗教信仰有所不同。前者锋芒向外,注重获得权力、征服他人、消灭异己,是罗孝全牧师所谓的“政治宗教”;后者则更注重内在修炼。西谚云:以剑为生,必死于剑下。靠权力来征服他人,必招致他人以权力来反抗,所以中国的许多种宗教的寿命都很短;不断有宗教产生、兴起、衰败、灭亡,而每次的兴亡都如太平天国的兴亡一样,是社会的大浩劫。这样的兴亡循环在可以预见的将来还会一直持续下去。

拜上帝教这样扫荡一切的“政治宗教”并不只出现在中国。这样的宗教不时会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冒出,只是他们在中国尤其有巨大的市场。这是因为中国拥有成千上万的既没有辨识真相的意愿、也没有辨识真相的能力的大众(即罗尔纲所说的“人民”)。真相独立于人的一厢情愿而存在;有意愿接受真相的人必须愿意改变自己来适应真相,而在中国文化传统中生长起来的人只感兴趣让世界来适应自己。那么如果想要未来的中国少一些太平天国这样的浩劫,唯一可行的着力点也是在“人民” – 帮助他们提高辨识真相的意愿和能力.

但是缺乏辨识真相的意愿和能力的人不只是“他们”,也包括我们:本文的作者和每一位读者。我们都是这个庞大无比的传统的一部分;我们都是这个“人民”的一部分;我们都是未来某个极端“政治宗教”的潜在狂热信徒,有2020年美国大选前在海内外华人世界各个社区上演的大戏为证。在将来的某一天,太平天国3.0版呐喊呼啸而至时,我们之中将有许多人为之痴狂。提高我们自己辨识真相的意愿和能力是我们首先该做好的事。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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