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 97 岁的老爸走了,又一位“民国人”走了,那个时代的影子又淡去一个。民国生活只占他生命的 22 年,却塑造了他一生,并延续在我们身上。

在我的鼓励和催促下,二老早在六七十岁时,先后完成了他们的回忆录(还被一位大学教授收入民间历史记忆资料库),这是留给儿女和历史最珍贵的遗产。从社会到个人的历史感,每个人并不是与生俱来的,是随着阅历与思想成熟逐渐形成的,对家庭及其先辈的了解,以及对个人成长影响的重要性,我是中年以后才开始有了认识,尤其是信主之后。自己的作为在我们命运中只占很小的比例,更多的源于原生家庭及其先辈一代代的积淀,从根本上讲又是全知全能全善的上帝之恩典或惩戒。这就是为何每个人在同样的时代有着不同甚至相反的命运,这并不是否定个人的主体性和独立性,而是承认多因一果,必要条件与充分条件都不可或缺,这也是基督教保守主义的特点,即承认上帝护理之下历史的延续性、确定性和整全性,是任何人的力量都无法改变的。有限的人只有倚靠上帝,顺服上帝的律法,才有真正的人生,而世间的一切冲突与苦难,不过是信与不信之人属灵争战的呈现。这就否定了根本意义上的偶然性,明白“万事都互相效力”这一圣经真理,人就会有自知之明,寻求信仰,不再对无法预知的不确定性而焦虑,从而在耶稣基督里有平安有喜乐,“我们晓得万事都互相效力,叫爱神的人得益处,就是按他旨意被召的人。”(罗 8:28)

老爸的回忆录并不能替代后人尤其是儿女对他的追忆与评价。作为长子,我伴随二老时间最长,有责任为他们写下这些文字,本文只是我对老爸的缅怀方式之一,一篇短文并不能完全概括他的一生,只是通过我的认识,突出老爸的几个特征而已。

一 离 别

我一夜未睡,守候在父亲身边。这是他住院的第 22 天,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的第十天…… 从昨晚 6 点多开始,老爸突然呼吸急促,医院和护工柴师傅赶紧打电话通知我,我告诉老妈,让她有思想准备,便匆匆给老妈热好饭,用短信告诉儿子,就打车赶到县医院(老爸住院后,老妈一直不敢看望,怕刺激老爸不利治疗,自己的身心也承受不了)。儿子随后也从市里赶来了(我弟弟妹妹在国外,因众所知的原因,老妈和我没让他们回来。妻子是兄妹中的老闺女,退休后把岳母接到我家养老好几年。五年前我提前一年多退休,把二老接出养老院后,在温塘古镇旅游区二老的家照顾他们。妻子一人在市里的娘家照顾今年 95 岁的母亲。我父母老家在京津,本地没有其他直系亲属,他俩原工作单位远在邯郸市)。摘下用纱带连着床栏的护手套(前天护工一不留神,意识不清的老爸把胃管拔出来了),我俩握着他的手,他还能慢慢左右转头看我们(他因老年性痴呆不认人很久,几个月前只偶尔一次奇迹般地叫出我的名字),眼神无助,像个孩子,他的手还能抬起来,偶尔无力地握一下。我用手抚摸他的头,有些发热(测体温 37.4),他微皱一下眉头,表达痛苦,这是我熟悉的表情。老爸平时性格沉稳,情感不轻易外露。

儿子心细,不管爷爷是否听见(老爸视力一直很好,但双耳已失聪),仍像上次来时一样,哄孩子似的轻轻对爷爷说话:“不着急不着急,咱们看病呢,好了咱们回家。”儿子怕爷爷不舒服,一会儿让护工帮着调整爷爷的身体,一会儿托起爷爷的头,让我换个柔软的枕头,还不住地问爷爷:“这样行吗?”一会儿又去问护士打针用的什么药。最后,坐在床边盯着电子监测仪屏幕,不时告诉我:“血压现在 90,低于 80 就危险了。”“脉搏 130,呼吸每分钟 50,一般人哪受得了?”“你看脉搏这条线太乱,没
规律。”……当我刚开口告诉他“我已经联系了殡仪馆……”“别在这儿说!”儿子此时还怕爷爷听见。

11 点 40 分,看到爷爷似乎睡着,双手习惯地交叉在胸前,指标稳住了,儿子才心情沉重地离开,他不忍目睹爷爷最后的样子。临走时留下一句“到时候把时间告诉我。”并建议爷爷走后暂时先别告诉奶奶。

老爸满口整齐无缝的好牙,一直胃壮,食谱丰富。但近几个月卧床时间越来越长,食欲减退,明显削瘦,吃饭时常常呛到气管。老妈担心老爸撑不到 97 岁生日。上月一次饭中吃他常喜欢吃的黄瓜蘸酱后腹泻一周,好了以后开始精神不振,饮食减少,9 月 2 日因无法进食而住院,靠胃管鼻饲营养液加蛋白粉。除了心衰(近两年吃药维持)、大脑老化、前列腺肥大引发慢性膀胱炎(因尿血住过三次院)进而造成的肾部问题等,入院检查后发现主要是因长期卧床(8 年前患过轻度脑血栓,5 年前从养老院回家
后,卧床时间越来越长)引发的肺部感染加重。病情稳定后,十天前从 ICU转到普通病房。

医生告诉我,现在使用抗生素已失效,只能用激素维持生理指标,但已无力回天(老妈和我已决定为减少老爸的临终痛苦,放弃插肺管等创伤性抢救),老爸很难挺过这一宿。我问大夫是否有减少痛苦的药。她说麻醉药只在 ICU 有,且有抑制呼吸的作用,现在不适合老爸用。

这一晚,老爸血氧、血压都很低。护士用吸痰机吸了两次痰。

时间到了 24 日凌晨 4 点,老爸忽然呼吸加速,脉搏和血压指标都往下掉.……我只能默默祷告,求上帝早点结束这一切,让老爸少受痛苦。医生和护士赶紧准备,为他最后一刻记录打印心电图。她们都叹服老爸生命力的顽强。

老爸呼吸又很快慢下来,最后,好一会儿才呼吸一下,且越来越弱,胸口起伏越来越小……最后终于停止了呼吸,平静睡着了一般,监测仪上的脉搏显示成了一条线……老爸的灵魂飞离了肉身。此时是 2023 年 9 月 24 日早晨 4 点 48 分,距离老爸 97 岁生日三个月零七天。

窗外阴沉的天空已经发亮。此时,两位护士撤去老爸身上的呼吸面罩和各种管线……我已来不及悲痛,忙给县殡仪馆打电话,发短信通知儿子(儿子回复关心的是“爷爷走时痛苦吗”),接着和护工一起为老爸擦身体(护工告诉我,老爸是他送走离世的第三人)。老爸体温尚存,四肢柔软,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变得发黄。护工为老爸刮胡须,用大棉签清理口腔(老爸嘴里流出一点茶色的液体)。老爸的嘴总是半张着,合不上,似想说话,又似想吃东西。护工说:“跟他说几句话。”但还是不行。最后,我拿出几年前就准备好的寿衣,和护工一件件给老爸穿上,又穿上鞋袜,戴好帽子……殡仪馆的灵车不到 6 点就到了,开车的副馆长和一位师傅带来担架和一个印着“奠”字的金黄色尸袋,放在担架上,我们把老爸抬进去,拉上拉链,用推车送上电梯,下楼放进车厢。灵车缓缓驶出医院,淅淅沥沥的秋雨,静静地打在车窗上。我一路向他俩介绍了老爸,他俩都表达了对老爸的敬意。…… 殡仪馆距我住的古镇不远,大约 6 公里,安放好老爸,他俩又开车把我送回家。

不到 8 点,我悄悄走进家门,老妈还未起床(因多年的习惯和这几年老爸晒不了太阳,生物钟紊乱,作息时间黑白颠倒,我们都陪老爸晚睡晚起)。我知道老妈有精神准备,但预料变成事实,她是否能承受。我不知如何面对老妈,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
9 点多,我开始烧水,做早餐……老妈起床了,我一直躲在厨房,不敢出来。快 10 点时,老妈终于来到厨房门口,坐到客厅的沙发上问:“你爸怎么样了?”本想为了老妈,需要冷静,竭力克制,我仍未停下洗碗,可老妈这一问让我崩溃了,泪水忍不住,抽泣起来……老妈视力不好,又有些耳背:“你怎么不说话?”我实在控制不住,边流泪边呜咽地说:“我爸已经……不受罪了。”“什么?”老妈还没听清楚。“我……已经把他……送到殡仪馆了!”“啊?呜……”老妈无助地哭了起来,“我没伴儿了!我没伴了!”……母亲的眼泪,老人的哭声,令人痛彻心扉!

老爸生前,老妈对他不耐烦时,有时半开玩笑(知道他耳聋听不到):“您什么时候升天呐!”(老妈是基督徒)有时气得咬牙切齿:“你爸死的时候,我一个眼泪疙瘩都不会掉!”(老妈患眼底病,视力极差,视网膜太薄,医生叮嘱不要流泪,还要防止震动致视网膜脱落)。尽管早有思想准备,可当得知相伴六十多年的丈夫离去,老妈的反应还是心不由己,让我想起她回忆录中引用过的歌词:“这就是爱,说也说不清楚;这就是爱,糊里又糊涂!”过了一会儿,老妈边抹泪边说:“我劝别人行,可轮到自己就不行了。”…… 世上最痛苦的是与亲人生离死别,每个人都无法躲避!

父母历来主张“厚养薄葬”,遵从二老愿望,丧事从简,没有通知任何亲友。第三天上午,我和儿子在殡仪馆送走了老爸,在殡仪馆师傅协助下,弟弟通过网络直播参加了简朴的葬礼。《奇异恩典》(李思琳版)的歌声响起,这是我早为老爸准备好的。当我手持十字架半跪着为老爸祷告时,不由得声泪俱下,儿子在一边也哭泣不已。最后,弟弟通过手机对老爸哽咽着刚说了几句告别的话,就说不下去了…… 老爸即将上路时,儿子流泪无助地问:“能不能不烧啊?”他最后又和爷爷待了一会儿…… 中午 12 点开始,我通过微信朋友圈和微信群,陆续发布了拟好的《讣告》,其中也评价了老爸,介绍了老爸的生平。一时间,大家纷纷表示哀悼和慰问,有教会的弟兄姊妹,有母亲的干儿子和干女儿,有我的发小,有同学,有好友,有未曾谋面的网友:

“向楷模前辈致敬,祈愿老人上天之灵安祥!”“愿老人家一路走好!向老人家致以深深的哀悼!”
“天堂没有黑暗,老人家安息!”
“神的恩典和怜悯与他老人家同在。”

“在亲人的陪伴下去世,老人好福气!期望老人能回来给我们说说天堂的情况。丟掉衰老的躯壳,干净的灵魂就只剩下轻松了!”
“半生戎马建功勋,半生为家慰君心。今朝仙去谒圣境,为人作古皆是恩!愿顺天恩顺天祺。”
“节哀。令尊不平凡的一生,让我们敬仰”。
“老爸一路走好,愿天堂里没有病痛折磨。……”
“您的父亲是个伟大的父亲,让我向他老人家致敬!祝他在天国享受自由与美丽!”
“老人家一生坎坷,晚年安乐,得享天寿,人生尽兴了!……”
还有一些好友送红包慰问,我一一谢绝,只领受了大家的心意。

二 品 格

一个时代的特征总会显现在那代人的容貌上。每当看到民国那些名人的肖像,总想起一个词——“民国范儿”,令我联想到“正气”、“坦荡”等词语。从祖父和老爸的脸上就能看到这一点。

说起老爸的品格,可以用儒雅书生、绅士风度形容。

老爸出生在北平市怀柔县城一个士绅家庭,祖上也是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走出来的。前辈曾是大盐商,清末取消盐业专营后,家道中落,我老爸出生时,只剩下一座旧的大宅院。



老爸生于公元 1927 年 1 月(农历丙寅年腊月,属虎),青少年成长在国民党执政的民国后半期,当地稳定的社会环境,相对殷实的家庭,使老爸自幼得到良好的物质生活和文化教育。不仅在同代人中是少有的幸运儿,

就连我们这一代都自叹不如。

我的曾祖父朱宝轩(字朱珊)是怀柔县清末唯一的科举秀才(另有一位举人老先生),县志记载他留学日本回乡后开办新式教育,是本县现代教育的开创者。在老爸的回忆中,曾祖父“高个儿,身材匀称,留八字胡,外加一缕白而且长的山羊胡。有一副庄重、肃穆的面孔,耳不聋、眼不花,满口坚固的牙齿。一年四季穿长袍马褂,头顶半圆式小帽盔儿。”曾祖父颇有传统教书先生的作风,管教子女和学生很严厉。



与曾祖父相反,我祖父朱荣黼(fǔ)(字伯五,生于 1891 年)在老爸的笔下完全是个暖男的形象:“父亲不抽烟、不喝酒,有一副健康的体魄。父亲一向宽厚待人,有一付温文尔雅的书生气。穿长袍戴礼帽,对乡里乡亲总是待之以礼,毕恭毕敬,出门见面,必手摘礼帽,点头致意,笑容可掬。”我祖父保定师范学校毕业,从教师、校长直至担任县公署教育科科长(兼国民党怀柔县城关区支部书记)。大饥荒的 1961 年年初,我出生四十多天时见过他唯一一面,不久他就去世了。

祖父辈身为教师,作为当地的望族,往来宾客皆是教育界和政界人士,如此成长环境,老爸自然家学渊源。老爸回忆:“古人云:‘严父慈母'。但我从小到大一直没感受过严父的滋味。没有严厉地训斥;没有无情地咒骂;更没有残酷的体罚。真是做到了谆谆善诱,谆谆教诲。通过日常生活的所见、所闻、所思,常常讲些人生大道理……还有‘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忠孝仁爱、信义和平'等等孔孟之道、封建格言,结合人生百态、社会风情,边讲解,边比喻,来启发诱导自己,使之努力进取,好好做人。”

老爸回忆我祖母许淑珍:“生于农家大户,可谓大家闺秀,自然是个善于女红、勤于劳作的操持家务的能手。妈妈年轻时缠过足,后来成了半大脚,担负着全家最多时八口人的家庭主妇。……妈妈中等个,瘦瘦的身材,头后梳个小簪儿,经常穿一身蓝粗布裤褂,每天精力十足地忙于屋里屋外,一切家务安排有序,确是管家的好手。”

老爸作为长子长孙(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自然从小就被爱充满,有自信,有安全感,而在爱中才能学会爱他人。老爸回忆他小的时候——记得在一次饭桌上,全家吃的是小米干饭,妈妈照顾上班的爸爸,单独给爸爸做些大米饭。那时吃上顿大米饭实在是少有的新鲜饭,是难得的美餐,妈妈自然给宝贝儿子也盛了些大米饭。当时在自己的小心眼里,也许觉得嫌妈妈盛的太少呢,还是怕自己不够吃。但我并没有争着要求妈妈再多盛些。更没有抢着快吃完再向妈妈要,而是蔼言相求地对妈妈说:“妈妈,给我盛点小米饭,我拌着大米饭吃。”意思是混上小米饭可以多吃上几口大米饭。妈妈听了一愣,孩子说出意想不到的话,似乎感到委屈了孩子,马上又怜爱又娇惯地说:“吃吧,还有呢,吃完还给你盛”。后来爸妈对我这“小米饭拌大米饭吃”表现出的不强求不贪婪的想法赞赏有加。

老爸小学毕业后升入简易师范班,当时正值抗战时期。1942 年简师毕业后,被保送到汪伪政权在通县师范学校开办的日语教员养成所学习了半年日语(后来在朝鲜战争中与当地人沟通用上了,由于朝鲜曾为日本殖民地,很多人会日语),结业后到距怀柔县城二十多里的木林镇小学教了半年日语和音乐课。1943 年,老爸考入北平市市立师范学校(今首都师范大学前身。最初为 1906 年在国子监开办的原“京师第一师范学校”,1915年迁到西直门内祖家街端王府夹道)第三十期(在被录取的 80 人中排名第38 位)。老爸写道:“回忆在北师三年,身心完全拴在了校园中。当时的北平,也是全国屈指可数的繁华城市,电影院、戏院不知有多少,但我没有进过一次”。1946 年,老爸以毕业生第二名的成绩被分配到该校附小当老师(该校 1883 年始建时为正红旗官学,1972 年更名为北京西城区西四北四条小学,2016 年更名为北京师范大学京师附小;王蒙、吕中、董浩、陈凯歌等许多名人均出自该校),教过两年体育课。老爸不愧是优秀师范生,十分敬业。他回忆说:教体育的确是个苦差事,一年四季,风吹日晒,酷暑寒天,都得钉在操场上,其实更痛苦的是教体育课却没有体育场,附小的操场仅是一个百十平米的庭院,两边是教室,互相都受到教学的干扰,没有条件开展球类活动,更没有条件开展田径比赛。只得因地制宜,组织孩子们做各种游戏,做哑铃操、故事操、花样跳绳、学海军旗语等,孩子们一到体育课,总是兴高采烈。也许我是受夏令营的影响,在体育课上总是利用一定时间,做些队列训练:转法、步法、队列变形之类,孩子们确是够机敏灵活的,齐步、正步、跑步以及步法之间的变换,真的像一条线牵动的那么整齐划一。一次,在教员备课室里,老师们闲谈起体育课上孩子们的整齐操练,这一句那一句地说起我教学有方,在欢快的气氛中,我跟他们开玩笑说:“你们如果给我弄来几十只螃蟹,我能赶着它们整整齐齐、服服帖帖地通过西四牌楼。”话音刚落,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1947 年,老爸一人编制训练 200 个小学生表演的“旗子操”,在北平市小学生春季运动会开幕式上大放异彩,被《新民报》报道。走出小县城,在大都市开阔了眼界,老爸的心更大了,他向往更广阔的世界。新政权建立后,1949 年 4 月,老爸未与父母商量,报名参加了解放军第四野战军的“南下工作团”。谈到参军的动机,老爸回忆道:“我当时之所以参军并不是因为有那投笔从戎、救国救民的崇高思想,只是想改变工作环境,一览青山绿水的江南风光,开阔眼界,所以我带上唯一一本《杜威教育学》,准备未来仍从事教育。”“我被编入三分团第五大队,穿上了黄绿色的崭新军装,同一百多个新战友一起吃了一顿黄澄澄的小米
饭,外加大锅菜。这是难以忘怀的第一顿革命饭。在填写入团登记表时,似乎有一种脱胎换骨的心情,在姓名栏内填写上已准备好的新名字:‘朱洪'(注:原名朱金钟)。在决定参军后,我就费了很大心思,认真地考虑起个什么样的新名字。记得还翻了好一阵子字典,这确经深思熟虑,取其‘洪大'之意,更因其发声高亢而决定的。”

单纯的年轻人总是容易被新事物所吸引,像许多青年一样,老爸当时的选择是真诚的,没有今人那么势利。老爸回忆道:入团后的生活内容,并不像入伍新兵那样,没有安排任何队列训练,更没有掌握武器、射击方面的训练,完全是政治思想学习,没有任何学习课本,是一种崭新的学习方式,叫作“上大课”,把分团的几个大队集中在露天广场,统一听演讲和报告,由中央领导人如王明、博古、李立三、徐懋庸(1957 年被打成右派)、邵式平(分团团长)等著名人物作专题演讲,……把这几个月的政治学习称之为一次“洗脑”运动,也是恰当不过。回忆那段时光,像是襁褓中的婴儿贪婪的吸吮母亲的乳汁,又像是刚刚出土的春草,迫不及待地摄取大地的滋养,初步武装起对革命对党的认识和信念,记得在最后的学习书面总结时,写下这样一句话:“即使国民党再回来,我也要跟共产党走。”

老爸是个有福之人,一生坎坷但有惊无险,还是沾了有文化的光。他先是随四野 47 军南下湘西剿匪(由于部队惜才,一直没放他到地方工作),1951 年 5 月底随该军赴朝作战(先在军部教导大队,后调配备该军的炮兵14 师十团团部)。1951 年 7 月 17 日成为中共党员。老爸在部队一直是文职干部,做宣传、教育、文秘等工作,别说参加战斗,除了遭遇过敌机轰炸,连敌人的面都没见过。其间,先是他在故乡的父亲作为旧政权官员,丟了公职,在街道扫地,劳动改造。接着年仅 57 岁的母亲患病,去世前想大儿子,一听到火车声就问“是金钟回来了吗?”家人瞒着身在朝鲜前线
的他,临终也没见到……

曾有人说,在时代大潮中,有人引领潮流,有人跟随潮流,有的被潮流裹胁,有的被潮流抛弃,而站在潮流之外,保持独立精神的,少之又少。老爸与大多数人一样,起初跟上了潮流,但随着红色政权的建立,一次次运动不断,切身的遭遇,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人性与党性的冲突,使他越来越跟不上潮流,渐渐成了逍遥派。老爸的人格毕竟是在传统儒家文化中形成的,难以适应新社会,像许多天真的左翼知识分子抱有进步主义思想一样,他以为新社会一定比旧社会好,全然不知他不属于新社会,新制度来自异域而非传统,是文明退化的结果,是仇恨酿造的,他的儒家传统德性与政治要求难以兼容,权力阶层完全不是他那个阶层的代表,他的人格已经成型,精神底色早已定格,如今是费拉的天下,尽管他的经历有一层红色,但他的为人处世一下子就暴露了他身份,他是旧时代的遗民,是可以被利用的异类,所以他被边缘化是必然的。老爸政治上的单纯和愚钝,让他在以后的日子付出了沉重代价。他的意志和豁达,也使他度过了艰难的岁月。

1953 年 11 月,从朝鲜回国,老爸从正排升为副连级,当他住进军官宿舍、准备考虑婚姻的时候,听到有人私下对他议论,加上自己思想左倾僵化,于是,他为了党性和政治前途,不得不硬着心肠,断绝了与刚复员女战友的恋爱关系,原因是对方父亲是小业主,在革命的字典里,她属于资本家小姐。

1955 年肃反运动中,老爸无意中引火烧身,没想到革命革到了自己头上。开始,他参与小组批斗会批别人,他回忆:运动进入批斗阶段,我们小组第一个被点到的是一个业余演出队的小青年,还是个回民。记不清追问什么问题了。因态度不老实,大家围拢成一个人圈,一边追问,一边推推搡搡,像筛子一样从这边推到那边,又从那边反推回这边,多少次的回合,小青年紧缩着身躯,任人摆布,吓得脸色苍白,苦苦地哀求着,委屈地表示:“我说的真是实话……”我不是运动中的积极分子,带着一种恻隐心情,紧依在人群的外层,有时也为了表现一下,自己随声附和地喊几声:“要老实交代!”……

早在入党时,老爸已把自己上学时加入国民党三民主义青年团(任小队长)、国民党撤退前又被集体登记加入国民党的历史,向组织作过交代。此时人人过关,他为了表达对党的忠诚,更详细地交代了这段历史。他的战友多年后告诉他,运动是按比例划定被整肃目标,起初内定的整肃对象没有他,没想到他的诚实使他被划进了挨整肃的圈子。于是他被组织谈话,被批判,逼他交代问题,还被关了十几天禁闭。但他顶住压力,坚持实事求是,不撒谎,不自黑,不胡编乱造。运动后期,他又被不明不白地解放,恢复了工作。不久,部队实行军衔制,却没他的份。最终,他等到了处理决定:开除党籍,提前复员。突如其来的打击,使一向沉稳乐观的他流下了痛苦的泪水……这一纸冤案压了他二十多年。

“塞翁失马,焉知祸福”。也许部队领导良心未泯,经组织联系,1955 年 11 月,老爸和十几位复员的战友被冶金工业部地质局华北勘探分局(天津)录用,他在教育科工作。1957 年,反右运动开始,尽管有人企图陷害,老爸因有肃反运动的教训,冷静应对,加上有明智领导的保护,使他躲过了一劫。这年年底,老爸与老妈结婚了(老妈说,老爸身边不乏追求他的城里时髦姑娘,老爸却看上了她这个兼有城乡经历的土丫头),他俩同单位,老妈比老爸小 12 岁。他俩是在业余排演话剧认识的(扮演男女主角),后来老妈从统计科调到幼儿园,被送去幼师培训,老爸开始追求她,请老战友同事做媒。当时,引起一些同事的羡慕嫉妒恨(才貌双全的老妈从小就是校花,是单位最年轻的女孩),甚至给老爸贴大字报,抹黑搅扰,老爸却漠然置之。也有人好心提醒老妈,说老爸被开除过党籍,要慎重。正巧那段时间我姥姥来单位,住招待所宿舍,相中了每天早晨打篮球的女婿,说我老爸脾气好、身体好、有文化、人端正,“小女婿吃拳头,大女婿吃馒头”。所以老妈说自己的婚姻是半包办的。事后证明,姥姥的眼光一点没错,她和女婿对社会的看法也很一致,老爸待姥姥像亲妈一样好(曾有邻居分不清老太太是夫妻俩谁的亲妈)。提起老爸的修养,老妈说老爸与她恋爱时,对她毫无轻浮之举,足见老爸是个自尊尊人的谦谦君子。

此后,无论是下放劳动到基层 501 勘探队(山东昌乐县),还是大炼钢铁,老爸都随遇而安,当作学习锻炼,只是在日记里留下自己的独立思考(认为大跃进“得不偿失”)。三年大饥荒时,老爸和老妈已调邯郸工作。周围的人都普遍浮肿,有的领导搞特殊,找关系去医院开证明,给自己定为二度浮肿,就为每天食堂特供的一点煮黄豆;那时有的夫妻因为饥饿闹矛盾,甚至伙食分家,各自做饭。但老爸老妈始终同甘共苦,自己种菜,想办法找食品。我出生时老妈每月有 11 斤补助产妇的指标粮,老妈都与老爸同享。不仅如此,无论部队改为薪金制,还是复员到地方,老爸都一直抚养老父亲和年幼的弟弟,供养上学的妹妹。结婚后,老爸老妈还一直供养双方的老人和没工作的弟弟妹妹。每月发工资后,按开销计划把钱分好,按时寄到双方的老家。老妈回忆:“当时我们每月剩下的钱除了水电房费外,生活费总是不够花。每月都从机关工会互助金里借 15 元钱,每月都是这样推着走。”我祖父去世后,老爸除了带回几件旧衣物,没要任何遗产。弟弟、妹妹成家后,无论是盖房子,还是有了其他困难,我爸妈总是毫不犹豫地资助,夫妻俩从没为钱闹过矛盾。记得文革时,因老姨夫家是地主成分,老姨家被抄家一空,我爸妈马上寄钱,可老姨又被抄家,钱被抢走,老爸老妈又再寄一笔。每年夏天麦收后,老姨都到我家来,还
带着几岁的小表妹,一住就是一二个月(从天津武清到邯郸的来回路费都是我爸妈负担,粮食指标不够,就从黑市买高价粮,走时还给她买东西),我和弟弟与她娘儿俩挤住在半间屋(那时我家住一间半的单元楼房,有独立厨房和卫生间,当时已属条件好的)。有一年,我母亲托朋友在建筑工地让我老姨当临时工挣钱,干敲麻刀的轻松活儿,我和弟弟每天轮流去工地给她送午饭。事后证明这些亲情相助最终不被感念,但二老并不后悔。

1964 年,老爸被抽调到邯郸郊区区委,参加到地市干部联合组成的“四清工作团”。期间,他亲眼目睹了破坏古建筑和石窟文物的“破四旧”现象,以及小学生批斗老师的场面。老爸回忆道:1966 年秋,当时我担任彭城东街工作队副队长兼资料员,整天忙于找干部谈话,搜集汇报,写资料,开会,经常熬夜。团队领导有时有意制造紧张气氛,深更半夜突击开会,搞得又困又累,思想上产生厌倦情绪,心想:“熬到什么时候算是到了头。”……

不久“四清工作团”的团长被打倒。“四清”工作草草收场,“四清”队员奉命各自返回原单位闹革命。由此可见,在变幻莫测、翻云覆雨的政治风云中,老爸像所有小人物一样身不由己,被当成工具,做形式主义的无用功。

文革中,老爸难逃厄运,他哪里懂得政治的复杂性。初期,他的一手好字派上了用场,当时他在南郊的地区物资局金属公司工作,领导让他在仓库、警卫岗楼和院子的墙上写标语。初冬时节,他在寒冷中,用了十几天,把近万字的毛泽东“老三篇”著作,用油漆写在公司大门里两边的山墙上。后来,他不听老妈劝阻,书生气发作,写了一份大字报,投入两派斗争,使自己掉进去了。1968 年 5 月,他因那点所谓“历史问题”,成为批斗对象,也进了“牛棚”(关押反动分子“牛鬼蛇神”的地方),老爸回忆:我是最后一个进来的,还“荣幸”地封我为“牛棚”的班长。一共八九个人,睡在大连铺上。白天黑夜不准离开“牛棚”,从此失去人身自由。……

老爸被关了 9 个月(好在他除了参加劳动,批斗会上后脖颈挨过一巴掌,没受太大苦,只因平时脾气好,没得罪过人),那是我家最艰难的日子(老妈每每回忆往事,最难忘的除了大饥荒,就是文革)。老妈在文革前一年刚做完手术(肺部良性瘤切除,当时没有微创技术,失去了一根肋骨),身体虚弱,一人操持家务,还带着我上班(小学因搞运动,新生 11月才入学。弟弟在幼儿园长托,周日回家一天)。冬天只能独自一盆一盆往三楼家里运一排子车煤球。1969 年春节大年初一,老妈带我冒着小雪到南郊,给老爸送一篮子年饭(饺子、炸元宵、红烧肉、炸丸子等)。到了单位附近,老妈怕控制不了情绪,让我独自送进去。可是,造反派押着老爸到门卫室与我见面,却不准把年饭留下……老妈和我回到家,支走我和弟弟出去玩,独自在家大哭一场。(我后来把此事写成一篇《风雪童年》,刊登在 21 世纪到来前一天《燕赵晚报》的“百年中国”专刊上)。

1970 年秋,老爸又被作为所谓“五七战士”,下放到郊县农村劳动锻炼,由此,他见识了村支书(复员兵)的村霸嘴脸,既腐败又野蛮,还投机。他听说老爸文笔好,就让老爸歇工帮他写学习毛泽东思想“讲用会”的发言稿,无非是自吹自擂、假大空的八股文。后来公社书记知道了,也找老爸帮他写,并许诺完成后给老爸双倍的假期。老爸回忆:记得是在 1971年四季度的一天,当我准备就要动笔的时候,公社书记给我捎来口信,记不清是谁转告,说:“写材料的时候要多用毛主席语录,就不要用林副主席的语录啦。”从传口信人的神态,顿时感到一种神秘感,因为这口信同一般的政治气候有些不相吻合,但并没有深思,就顺口答应地过去了。后来经过很长一段时间,从隐蔽的一言半语的传说,最后通过从党内到党外、从上而下的传达,才真相大白。原来几个月以前的 9 月 13 日,林彪叛国出逃,早已摔死在内蒙古的温度尔汗。这一震惊中外的政治事件对中国政坛产生深远影响。插队落户的“五七战士”和“上山下乡”的知青们相继回城,我于 1972 年春回城,安排到邯郸地区物资贸易生产服务公司业务科工作。

爸妈都是热心肠的人。文革末期,老爸一位家在北京的本地朋友,等待落实政策安排工作,一时无处安身,老爸就请他到家里,与我和弟弟挤在半间屋,住了好几个月,那时老妈正怀着我的小妹。记得有一天,这位大叔喝醉酒抱着我弟弟逗他,却把弟弟吓哭了……

文革后,老爸被平反,恢复了党籍,工作也逐步正常。但公司经理是个不学无术、专横跋扈、拉帮结派的人,仗着抗战时当过武工队员的资历,称王称霸,先后挤走了三任副经理。老爸虽然勤奋工作,成绩突出(他一人所在的组,业绩是其他十几个人组的好几倍,在地区生产表彰大会上作典型汇报,荣获锦旗),但是因老爸只埋头工作,不会与领导搞个人关系,加上工资相对比别人高(实际上从天津调到邯郸还被违规降了一级),三次涨工资(每次 30%的名额)都没份,经理把指标都给了别人。那时,是
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过渡时期,物资短缺,价格还是双轨制,老爸的工作是为城乡各企业代购和推销物资。由于老爸服务热情周到,一视同仁,经常有企业的业务员为表示感谢,送老爸小米、鸡蛋、香油、鱼干等土特产,老爸都一一回礼,从不白收白要。最终,恶人有恶报。1981 年的一天,老爸到单位见空无一人,门卫告之,全被抓走了。原来经理和其他人的投机倒把之事被查,只因老爸不属于他们的“自己人”,才没被拉进团伙,浑然不知。这也说明好人自有平安。老爸回忆:服务公司业务人员的投机倒把行为引起上级的重视,组成中央、省、地三级工作组进驻物资局,直接深入公司检查,终于发现业务科的 14 人中,除一人外都存有大小不同的问题。有的被逮捕入狱,有的进了看守所。当时《河北日报》在头版头条以大字标题《一个活生生的社会主义企业演变成资本主义的黑窝》(大致标题)报道了这一重大事件。当时我正被借调到局宣教科负责教育工作,在清查后期,我被调回公司,任命为业务科科长。这位不分曲直、不辨黑白的经理,终以“渎职罪”被立案查办,当时工作组意见:给予刑事处分,逮捕法办。可是地方主义某种庇护,经过激烈争辩,最后给予撤职降级处分。

老爸 1988 年 5 月离休前当了几年科长,他自己工作认真,两袖清风,也同样要求大家,但不懂得如何管理,惹得大家不满,所以老妈说他根本不会当官。这也是国企的通病,伴随改革的深入,其单位最终和许多国企一样被市场经济淘汰……

老爸离休后,社保关系未移交社保局的时候,单位倒闭前一度发不出离休金,为解决困难,老爸曾给人家看过仓库,在小区当过门卫,病退的老妈在家里用缝纫机给人家匝被罩,挣些加工费。

老爸在有的方面循规蹈矩,甚至迂腐。例如,他除了上学时期,无暇读太多的书,但一生坚持看报,关注信息,晚年还订过《环球时报》,说该报内容丰富(我曾告之该报的真相,帮他另选报纸)。但他对社会问题的认识,由于受官宣影响,反而不如顾不上看报、但保持生活直觉和常识的老妈。即使晚年患老年痴呆,连老伴儿都不认识了,有一次还出于感激,老爸问贴心照顾他的老妈:“你是党员吗?”“不是。”老妈说。“你入党的时候我投你一票。”老爸十分认真地说,老妈听了,真是哭笑不得。但另一方面,老爸又是个思想开放的人,在与儿女交流时,从不说教,或将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总是耐心倾听。他从不干涉儿女的人生选择,始终支持儿女的追求,儿女们也传承了老爸德性为上的精神,把德性至于利益之上,绝不为利益而出卖良知,最终都没有像老爸那一代的大多数人,不得不依附体制,无法选择,而是各自有了独立生活的立足之地。有调查显示,改革开放后崛起的各界精英,大都是过去被歧视被压制的中上层家庭的子女,可见家族传承的重要性。

纵观老爸的一生,没有大富大贵,也没有大灾大难。他追求过,彷徨过,也软弱过,时代的罪恶和苦难与每个人都有份,许多受害者也程度不同的是罪恶的参与者(人反省自己很难,承认时代的罪恶与自己相关更难,那等于让老爸完全否定自己的红色履历),但他从未趋炎附势,故意伤害他人。而他的同代人甚至亲属,大都被驯化和退化,失去自我,甚至有意识地助纣为虐。老爸身上体现出儒家的“中庸”和老庄的“无为”,做人做事从不极端,对朋友“君子之交淡如水”,对不和的人敬而远之,这看似不够积极,委曲求全,苟活于世,但在暗黑的年代,这种独善其身的消极自由主义,为自己和家人遮风避雨,减少了伤害。这首先是神的恩典,神的供应足够我们用,不可贪婪,尽管淡泊怡然、安贫乐道的老爸并不知,他努力坚守的做人底线正是上帝赐下的律法,他的良知也是上帝赐予的普遍恩典,使他没有被黑暗同化和吞噬,没有与世界一起堕落,他传承的德性之光,潜移默化地点亮我们儿女的心,上帝使用这光,引导我们最终走向信仰,被上帝之光拣选和沐浴,被上帝拯救,得享神的特殊恩典。

三 气 质

如果形容老爸的气质,可以用“如沐春风”这个词。常言说“父爱如山”,老爸这座山虽不高大,但稳固温暖(老妈说,咱家就你爸是大属相,一只老虎保护着三只兔子和一只老鼠)。常言又说“严父慈母”,在我家却相反。老爸具有 O 型血的优点,心理素质好,情绪从不大起大落,我没见过他大喜大悲或疾言厉色,对儿女连瞪眼都没有过,更别说大声责骂,他生气时不过是沉默,所以儿女们有什么心里话都愿意跟他说。老妈说老爸的脾气随我祖父。

老爸的气质还可以用外圆内方、外柔内刚形容。以下是几个例子。

老爸在北平市市立师范学校上学的时候,祖父母通过老爸的干妈,背着老爸给他订了一门亲。老爸回忆:这门亲事是城西三里外什么村的(记不清了),是个憨厚老实的庄稼户,他家的闺女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据说是个知情达理、安分守己、工于女红的好闺女,而且是个长得眉清目秀、百里挑一的好姑娘。我坐在炕的一头,低头默默地听着,尽管一字不漏地听到了,可没有一个字冲进我的心窝,他们的千言万语似乎对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始终没有给个行与不行的表态,而是给予无言的抗议。妈妈看我不动声色,出于关爱进一步诱导我说:“你如果不放心,我带你咱们到她家亲自看看去。”一心让我做出肯定的回答,我就是一声不吭。坐在椅子上的爸爸,似乎理解儿子的心思,一直在很少插话,更没有任何对我施压的表示,而是以和颜悦色来缓解屋里的僵持气氛,经过很长时间,最终还是爸爸解了围:“让他想想再说吧。”就这样把这门婚事搁置下来,白白地扔了那份彩礼。回忆起来,当时自己并没有什么更多的想法,不知为什么对自古以来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了无声的抗拒。……1953 年朝鲜停战后,炮兵十团调回国,暂住正定县时,爸爸才在信中告知妈妈早已病故的消息,这突如其来的事让我的脑袋轰的一下,两眼模糊了,当时在“左”的思想统治下,极力克制自己,不愿露出儿女情长、感情软弱的一面,硬是让夺眶欲出的眼泪流进心底,不让同志们发现自己悲痛的情绪,也没告诉任何人。

老爸良好的的心理素质,常常使他临危不乱。在朝鲜时,老爸有一次和战友遛马,无意中学会了骑马。他回忆:我们各牵一匹马走出村外,来到荒野,当准备登镫上马时,我说:“我只骑过驴,可从没骑过马。”他俩同声且平心静气地说:“咱们骑上慢走,不快跑,骑上吧!”他俩先跨上马背,又催我说:“快上!”我忐忑不安地登上镫,跨上马,当我还没坐稳,只听他俩“嗒”的一声,马飞奔起来,我的马也紧跟着跑起来,我思想毫无准备,惊恐地向他们“哎哎”两声,马继续狂奔,无奈之下反而又冷静下来,脑子里出现曾见过的跑马人在马背上的影子,我模仿着双腿夹紧马肚,屁股抬起,上身前倾,真的在有节奏的颠簸中牢牢地骑在马上,不仅没有摔下马,却尝试到一种驾轻就熟的感觉,一举突破了不会骑马这一关。当时我意识到他俩故意捉弄我,开这个大玩笑,我没有丢丑,却享受到骑马飞奔中飘荡的融融乐趣。从此,每当我独自下连队执行任务时,都骑马上路,再享乘马之趣,不亦乐乎!

老爸刚复员到天津时,度过一段短暂的幸福时光。他一生喜欢运动健身,天津干部俱乐部(原来是英租界的“英国俱乐部”,现为天津市人大常委会使用)是接待干部休闲健身的地方,老爸经常去。他曾迷上练跳水。老爸回忆:可是有一次过于疏忽大意,身体入水后径直向池底扎去,很快手触池底,两腿下沉,竟蹲在池底上,这时心里清楚,知道这是失误了,我冷静地两腿用力一蹬,耳听得沙沙水声,狠劲地憋着一口气,身体直冲水面,当头露出水面的一刹那,因急于吸气,结果呛了一口水,三划两划地漂到池边,两手抓着排水沟,水呛得咳嗽不止。这时,我无意地发现岸上的保安员目瞪口呆地注视着我,好像准备急救的样子。经过这一次意外的惊险,后来再也不敢跳水了,正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有时候,老爸做事我行我素,不在乎他人的反应。他回忆大饥荒时的经历:冬天去大名县出差,住在县招待所,几个人在一间小平房里,围着小煤火炉默默寡言地闲坐。尽管刚刚吃过晚饭,只不过二三两粮票的伙食,一个二两的窝头和一碗带菜的稀糊糊,压不住旷日持久的饥饿。白天我发现伙房门前的垃圾堆上,一片烂白菜帮中有不少白菜疙瘩根,灵机一动,计上心头,从垃圾堆上捡回一二十个白菜疙瘩,用刀削去外皮,剩下里面白白嫩嫩的内瓤,切成薄片,放入饭盒,加水在火炉上煮熟,热乎乎地又
填了一顿夜宵。这连乞丐也不吃的东西,我竟在众人面前,连吃带喝。回忆起来,真够丢面子的!可那时自己并不觉得不好意思,别人看在眼里也并不讥笑和耻笑,原因很简单,肚子需要嘛!

老爸享得了福,也吃得了苦。他工作最艰苦的是“大跃进”中在 501勘探队一年多的下放劳动。老爸回忆:要为钻机事先修整一块几十平米的平地,这叫“修地盘”。有时遇上山石陡坡,还要打眼放炮;如果搬运钻机时没有道路,还要为之修路;钻机用水,还要为之接通水管,因此我们的工具是铁锹、铁镐、扁担、柳条筐,还有接管道小工用的大小工具,每天是铲、掘、挖、抬的繁重体力劳动。对于这些出大力、流大汗的劳动,开始的确感到又苦又累,一天下来,筋疲力尽,全身散了架子一样,而且手上磨出血泡。清晨起床,中指和无名指的关节僵硬得难以伸屈,用力伸张,在微微作痛中竟咯咯有声,默默地忍受坚持,不甘落后,不甘让人说“知识分子就是不行”的要强心理驱使着。



当然,老爸也绝不是铁打的金刚,也有柔软的时候。

老妈回忆 1959 年老爸患重感冒:“到了晚上发起了高烧,浑身烧得象锅边儿似的。由于烧得太厉害了,他哭了起来。我几次要找厂里的卫生所医生,他都不让我去,因为是半夜三更,他不放心。就这样,俩人都没睡好觉,一直盼到天亮,我才给他请来医生。”

我见过老爸三次落泪。第一次是 2013 年,二老离开青岛一家养老院要回我身边,养老院的老人们一直送到大门外,当我们上车后,一位不善言辞的老人手扒住门,哭出了声,他知道这一走就是永别,这下子惹得老爸也忍不住老泪纵横,抽泣起来……不久,这位老人给我爸妈写了长长一封信,讲述他还没枪高就当了八路,后来还参加过石家庄战役……第二次是老爸在养老院昏睡不醒(后经检查是因为吃错了药),赶紧送医院,小妹从天津赶来,老爸苏醒后一见闺女就哭了:“我以为见不到你了!”……第三次也是在医院,老妈从养老院过来看老爸,老爸以为是来换我照顾他,一听老妈说还要回去,忍不住哭了:“你能不能不回去?”把老妈也惹哭了,只好留下和我一起照顾他,直到出院。

老爸具有东方男人的含蓄,老妈说他一辈子不会甜言蜜语哄人。老妈曾跟我说过,看电视里男人对女人说“我爱你”,老妈逗老爸,让老爸对她也说一句,老爸却只是憨笑着搪塞:“心里有就行了。”他怎么也张不开口。老爸近两年因老年痴呆不认人,耳朵又聋,喊老伴儿叫“妈”,喊我叫“大哥”,更多的叫“爸”,怎么跟他说也记不住,老妈无奈又哭笑不得:“咱家的辈都乱套了!”老爸不卧床的时候,为了锻炼他的大脑,老妈常常写字与老爸纸上聊天,老爸偶尔语出惊人。有一次,老爸又叫老伴儿“妈”,老妈写:“我不是你妈,我是你老婆。”老爸说:“我有老婆?我多想有这样的妈呀!”还有一次,老妈不耐烦地对老爸说:“别叫
‘妈’了,我是你老伴儿。”老爸说:“我叫声‘妈’能快乐一天!”老爸最后几个月连吃药都不知吞服,药到嘴里就咀嚼。有时拒绝吃药,老妈总是哄着他吃,挠挠后背,拢拢头发,甚至亲他一口。此时,老爸乖得像孩子一样……

老爸的气质在另一些地方难免失灵。文革前的一天,老爸单位有个人气势汹汹地到我家,非要搬走单位分给我家的床,说是领导让搬的。老爸无言以对,还是快人快语的老妈挺身而出:“咱们俩去找你们领导,问问是不是你们领导说的,如果是,你就把床搬走,我们睡地下。如果不是领导说的,那就是你说的!”那人听了一声不吭,再也没敢来。还有一次,1976 年住防震棚的时候,邻居冶金局黄局长的孙子吓唬我不满两岁的小妹,在她脚前的地上抽打树枝,我弟弟劝阻不住,气得一把夺过树枝扔掉了,那孩子哭着跑回家。不一会儿,局长两口子和他儿子赶来吵架,可这三人哪知道老妈的厉害(老妈活泼开朗、聪明能干,在单位人称“阿庆嫂”),她伶牙俐齿,独战三贼。老爸始终在一旁助阵,却插不上话(老爸不会吵架骂人)。老妈回忆:我一看来了这么多人,就说:“你们家还有多少人?都来才好呢!”黄说:“你也不管管你的孩子!”我说:“我不管我的孩子,我叫他横长竖长随便长!”这时,他意识到我是在说他呢,就说:“以后少叫你的孩子逗我的孩子!”我说:“是你的孩子到我们这儿来逗我的孩子,我们没时间逗你的孩子,有时间还去丛台公园逗猴去呢!”这下可把黄气坏了,他儿子在一旁说:“我看你想在这家属院里称王称霸!”我说:“我也不是当官的,我怎么能称王称霸呢?谁称王称霸,你可以问问家属院的人们,他们知道谁在这家属院称王称霸,其实你们自己也知道。”这时气得他们三口子没话可说了,窝了一肚子火走了。

比较之下,别看老妈比老爸小很多,但老妈出生在天津的胡同,长到12 岁才回老家武清,17 岁又回到天津参加工作。城乡两栖生活,使她比老爸接触过更复杂的各色人等,在人情世故上有更丰富的历练,家里家外堪称老爸的贤内助。对外交往中,老爸常常倚靠老妈,自嘲为“夫人外交”。如果说老妈带给儿女刚性,那么老爸则带给儿女韧性,使我们刚柔兼济。一位熟识我家的老朋友曾说:“你们家的人都有那么一种气质。”

四 情 趣

老爸从祖父那里继承了随遇而安的秉性,兴趣广泛,但又无固定的痴迷,毫无功利之心,兴致所至,随性而为,堪称散淡悠然之人。
对于儿童,最好的启蒙教育是提供条件,让孩子开阔眼界,多种尝试,为启智怡情、发展自我创造更多的可能性。老爸的童年令人羡慕。他小时候那个年代,家里就有矿石收音机。老爸回忆:小时候,北平确有了广播电台,但在家乡从来没见过谁家有收音机,可爸爸毕竟是有文化的人,有兴趣追求文化生活,为了收听广播,不知从哪儿学的亲手制作“矿石收音机”。……那时,北平广播电台每天夜晚都直播大戏院整出的京戏,该是多么诱人的事,这是爸爸最开心的时刻。爷爷也有一套同样的矿石收音机。他们盘腿各自坐在小饭桌前,戴着耳机,聚精会神地摆弄着矿石收音机上的那块小矿石,寻找着最清晰的音响。深夜,经常躺在被窝里享受着剧目日日翻新的京剧,听到精彩的地方,情不自禁地呵呵笑出声来,只是独享其乐,弄得别人莫名其妙。在当时的确算得上一种享受,别的一般家庭还是很少有的。

老爸回忆我曾祖父:爷爷有一种爱好,就是摆弄钟表。在他的居室墙上,挂着几种不同样式的钟表。虽然是多年的旧钟表,但经他修理都能照常运转,按时报时。钟摆有悬垂式的上下走动;有长摆式的左右摆动;还有我最喜欢的一种是用布谷鸟的声音报时的钟表……我常常听到报时就急忙跑到爷爷屋里,看小鸟飞出飞进报时的情景,就觉得好玩。这几个钟表都是爷爷亲手把他们起死回生的。他经常盘腿坐在炕上的小饭桌旁,戴着老花镜,再在嘴上叼着一只弯曲到眼部的金属杆,上镶一只金属币大小的放大镜,整半天地聚精会神地摆弄钟表,还有别人求他修理的小手表。他的这种爱好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爷爷也是扎风筝的好手。家乡放风筝的季节是在大年正月,所以每当一进冬季都帮着人家做风筝,为第二年开春放飞做准备。我记得爷爷做过的风筝,有最常见的沙燕风筝,有镶着两只大眼睛、滴溜溜转、还哗哗作响的金鱼风筝,还有最稀奇古怪的十来米长的蜈蚣风筝……爷爷给我做的风筝,因我年岁小,总做那又小又简单的沙燕风筝。……爷爷给我举着风筝,我拿着线轱辘放开长线,迎风跑起,边跑边放线,风筝很快飞起来。……爷爷做蝈蝈笼所以称绝活,就是把一根短高粱秆既不用绳子捆,也不用钉子钉,更不用胶水粘,而是秸秆间相互衔、接、卡、扣,就能做成又牢固又好看的“卐”形蝈蝈笼。一个蝈蝈一个笼,共十六个小笼,可装十六只蝈蝈。齐声鸣叫起来,该多好听啊!……

另有一年灯节的晚上,我不再提着一般的纸灯笼了,而是推着爷爷特意给我做的能旋转的木制“大炮转盘灯”:约三尺来长的木制炮筒,安在两个木车轮的炮架上,并通过车轴的转动,使几个木齿轮互相带动,驱使一个二尺多高的大红灯笼边走边转。同时可以从木制炮筒后部的小孔放入“二踢脚”(双响爆竹),点燃后可以从炮筒射出,在几十米外的半空中炸响。这个把红灯笼和燃放爆竹组合一起的炮灯,显得格外新颖。老爸回忆我祖父:上学以前,父亲就开始教我练毛笔字。过去不管上私塾还是公学,都重视练书法,写毛笔字,设大楷课。咱这书香门第之家,更重视练书法。爷爷、爸爸都写一笔好字,爸爸还认识一些写好字的好友,所以从小就让我练习写毛笔字。……

一次县里组织小学生书法比赛,老爸得了二等奖,祖父慷慨地拿出两块大洋,托人到北平琉璃厂买了一支著名老字号的毛笔,以资鼓励。要知道,当时两块大洋可买一袋 50 斤的进口洋白面。我祖父对老爸的培养是多方面的。老爸回忆:爸爸有了空闲,还经常陪我玩。爸爸不愧是当过老师的,通过做手工艺哄孩子玩。清楚地记得,爸爸让妈妈事先把些豌豆泡在水碗里,豌豆是一种比较圆的豆子,泡一夜后,又软又圆,形成粒粒小球状,另外找些秫秸皮,劈成挺直的细条,俗称“细密儿”。用“细密儿”做骨架,把豌豆连接起来,插成各种小动物或小玩具,如小鱼、小猫、车、船、小桌、小椅等等,玩得有滋有味。……

小时候,爸爸给我买的第一个玩具就是一个小皮球。……开始玩皮球是那么津津有味,从捉摸不住它到终于把它“驯服”;从能拍几下到连续拍上几十下,直到能边走边拍,越玩越熟练,越玩兴致越高。后来时间长了,可能是厌倦,特别是从学校看到有比自己的皮球更大的球(篮球),渐渐对玩自己的皮球有点不过瘾了,对爸妈提出要更大的皮球,爸妈对这一要求实在无能为力,在不断磨烦下,爸爸独出心裁,答应给我做个大皮球。我半信半疑地耐心等待,终于有了自己的大球,但不是皮球,而是大布球。
等到快过年了,爸爸设计图纸,让妈妈用白帆布做了个形似篮球的外壳。妈妈手也巧,用相同的布块,一瓣一瓣地缝在一起,还真圆,就是软软的,鼓不起来。爸爸带着神秘的微笑,安慰地对我说:“等过年时,一定让你玩上大皮球。”我莫名其妙地耐心等待。

年前,照例把妈妈养了一年的大肥猪宰了,我在一旁看了屠夫宰猪的全过程。屠夫剖开猪腹后,爸爸让屠夫首先取出尿泡(膀胱)倒净尿,马上吹足气,扎上猪尿泡口,爸爸接过来,趁热忙放在缸台上,双手按着用力揉起来,尿泡是椭圆形,不停地揉
是为了把它揉圆,揉了很久,真的差不多圆了,然后放入布球外壳内,重新吹足了气,这是才真相大白,大布球的球胆原来是个大尿泡。我高兴地有了自己的大球,顺手往地上一抛,可实在扫兴,不但弹不起来,反而疲塌塌地瘫在地上,尽管十分失望,但毕竟是个大球,爸爸忙哄着像打排球那样,互相托着玩,互相传递着玩,倒也别有一番趣味。爸爸妈妈的一片苦心,也应着那句话: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六岁上,快上学了,整天东跑西跑的,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可能爸爸看在眼里,有一天,爸爸带回一
个直径有半米的大铁圈,马上在地上滚动起来,原来是在打铁的烘炉上加工订做的,给我玩的滚铁环,另有一个带钩的推把,铁环上还装有三四个小圆环,滚动起来哗铃铃作响。开始推不好,总是东倒西歪,慢慢地掌握自如,或走或跑,或快或慢,或转弯,在院中,胡同里,到处滚着跑,成了最爱玩的新玩具。

在老爸的回忆录中,我祖父还教过他“小米画”(把小米用不同的染料染成红、绿、蓝、黑等多种颜色作为原料,撒在胶水上组成图案)、粘贴画和编织彩色图案,还教会他弹风琴、弹月琴,表演“火棒操”和小魔术。在这样家庭长大的老爸,上北师时自然成了多才多艺、引人注目的“校草”。他不仅学习好,二年级时,还代表学校在北平广播电台直播演讲,题目是《小学教师的使命》。1944 年,北师建校 30 周年校庆文艺演出,他参加了三个节目:丝竹合奏(弹月琴)、体操表演和话剧《雷雨》选场
(扮演鲁大海)。他组织“冬青书画会”,办书画展,参加运动会技巧队表演。他最喜欢的还是篮球,经常打中锋的位置。

离开校园后,老爸一直坚持运动,即使在部队肃反时被关禁闭的十几天,也乐观地坚持室内锻炼。除了篮球(他最后一次参加篮球赛是 45 岁),他还会打网球、滑冰、游泳、乒乓球。快八十岁的时候,老爸看到孩子们玩轮滑,想起自己年轻时在天津穿冰刀鞋驰骋滑冰馆的情形,顿时“老夫聊发少年狂”,非要买轮滑鞋玩玩,老妈拦不住,赶紧搬救兵,让儿女们打电话轮番劝阻老爸。晚年八十多岁时,老爸还能每天在小区对着墙打网球,而且左右手都能打,每每吸引小孩子们围观,称他为“网球爷爷”,老爸与这些小观众成了忘年交,经常在旁边的小店给他们买糖果等零食。都说体育比赛是和平年代对战争的替代,古人狩猎精神的传承。从酋长、贵族、武士到士绅是个不断退化、文武分离的过程,保持尚武精神,不可离开体育,因此,体育不仅是健全身心的必须,更是一种文化精神。对体育重视与否以及喜欢什么项目,也体现出不同阶层的差异。

老爸写一手好字,主要写颜体正楷。我们小时候,老爸虽然很忙,但有时间就教我们写毛笔字,可惜与老爸儿时的条件相比,时过境迁,我们的字都比不上老爸。

老爸为老妈的剪贴人物配写的小诗

文革中,为了避免恶劣环境的影响,爸妈培养我们的业余爱好。我学画画,弟弟学音乐,着实下了工夫。当时,老爸看上了扬琴,还没找到老师,就花了相当于几个月工资的价钱给弟弟买了一架扬琴。邻居们都笑话我爸妈不会过日子,说老爸的自行车破破烂烂不换新的,却给孩子买琴敲着玩儿。老爸先是自己教,自己写谱子。后来求学校的音乐老师先后请了两位专业老师。最终,弟弟以专业第一名的成绩,夺得该专业全省招生的唯一名额。可是,由于被人走后门顶替,弟弟险些未被录取,在老妈督促
下,经老爸奔走维权,最后弟弟被录取,改学小提琴,后来还学了钢琴、声乐和钢琴调律。我虽然最后没上美术专业(改学文科),但在从事媒体、写作和教师等工作的同时,还当过美术编辑。小妹也继承了老爸的禀赋,擅长写作诗歌、小说和艺术评论。

文革是文化沙漠,当时我上小学,最渴望的就是课外书。当时家里书不多,记得有一本上世纪五十年代出版的苏联长篇小说《金星英雄》,竖排版,繁体字,我连蒙带猜地把这本书啃下来,从此认识了繁体字。后来老爸办了一张市图书馆的借书证,但学生不能用,我就先去检索图书卡片,把想借的书名字记下来,再让老爸去借。那时,我家墙上还贴着一张很大的中国地图,开阔了我的视野,唤起我对远方世界的向往。



1981年7月

小妹小的时候,老爸拿起放了多年的日语,教她学日语。老爸一度还曾想办日语辅导班。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英语热”中,老爸也跟着收音机,拿着书学起来。

爸妈都是个很会生活的人,过去不管条件如何,总是争取改善。老妈回忆:到了 1959 年春天,我俩商量着想到邯郸市里买一台直交流两用的收音机,顺便照一张合影。因为在农村太寂寞了,而且也没有电,每天晚上点的是煤油灯。于是,俩人到邯郸花了 109 元买了一台手提式交直流两用收音机。式样也很漂亮。……所以别人很羡慕我们。到了晚上,有的同志经常到我们这里来听收音机。

一个人的穿戴也显示其品位。老爸复员后,开始新的人生。他回忆:我是穿着部队的冬装入津的,本来部队的服装在人们的心目中是受人爱慕的、崇敬的,可是我想,既然部队把我推出营房大门,还有什么资格同时再也没有兴趣穿着那军装黄绿色的“皮”,初到华北分局首先做的就是服装,来一个彻底的改弦易辙。离队前部队发给我 500 元的安家费,利用这笔钱先后买了蓝毛哔叽和蓝法兰绒的浅酱色西裤,定做了日本进口灰色条绒西装上衣,还到市场选购了貉毛皮的皮猴儿大衣和翻毛鹿皮鞋,还有丝织长条纹的紫格衬衣等内外衣,这等服装较之当时一般职工蓝布衣裤简朴着装,后来思想起来实在是鹤立鸡群,有点儿扎眼,令人刮目相看。

过去老妈常说:“男人出门带着女人的手。”小时候,我们一家人的衣服许多都是老妈自己设计、裁剪、缝制的(经常有同事和朋友们求她裁衣服),老妈不仅心灵手巧,而且很有审美水平。老爸和我们兄妹三人出门,穿戴虽谈不上高档,但给人朴素大方的感觉。老爸走到哪里,都显得与众不同,引得同事羡慕。

文革前,爸妈又买了一台熊猫牌带短波的台式收音机。文革时我上小学,听腻了国内单调的广播,爸妈不在家的时候,我常常独自好奇地偷听外国中文广播(那时有个罪名是“偷听敌台”),朝鲜广播宣传味太浓,但歌声优美;莫斯科广播电台汉语生硬,音质有回声,开始曲空旷的钟乐声令人有寒荒之感。台湾中央广播电台“三家村夜话”节目印象深刻,那时不知道开始曲是二胡名曲《良宵》,只觉得阴森森好凄凉,两位主持人声调阴阳怪气……文革中有一阵子传言说政府要没收短波收音机,我很担
心,后来不知为什么,此事不了了之。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老爸搬到新房后,老妈出主意买浴缸,老爸在卧室砌了一个浴池,加上土暖气,冬天洗澡不愁了。
老爸长寿也与他从小营养好有关,小时候不用说,他回忆在北师上学时:特别意想不到的是,在敌伪统治下的一日三餐,竟有意想不到的饭食供应。当时北京各个中学伙食自费,也不过是每天吃“黄金塔”(窝窝头),我校的每日三餐却吃的是大白馒头,而且能吃饱。……当时北师的同学,个个吃得身强体壮(我当时的相片就是证明),显得体格上比其它一些中学学生健康情况好得多。记得在一次全市中学生运动会上,我校拔河队在预赛中连连获胜,体格上的差异可见悬殊。

老爸牙好胃好(临终也牙齿完好),嘴馋,是个“吃货”,我在两年前的《吃货老爸九十四》一文写过他的故事。他不仅会吃,还会做。记得我小时候,缺油少肉,老爸就买肥猪肉羊肉熬出油,用油渣烙饼(弟弟在国外很多年还常想念老爸做的美食)。我对凝固发硬的羊油印象深刻,用羊油(有时用黑黑的棉籽油)煎的玉米面窝头片,膻味大,很香。当时每到冬天大白菜下来,老爸就自己腌制酸菜。我还跟他学过腌制咸鸡蛋。老爸还是种菜能手。离休后不久,爸妈回我姥姥家(天津武清县)的村里生活过几年,住一个大宅院,老爸自己动手改建厕所,休闲时除了画画、拉二胡等,还种了半院子菜:黄瓜、西红柿、茄子、豆角、生菜、韭菜、土豆、白菜等。



这次自从老爸住院直至去世后,我家的生活因缺少他而产生的变化,越来越多的显现出来。首先是饮食,一方面,惯性常常使我把饭做多。老爸离世后最初的日子,我眼里总被咸咸的泪水充盈,浸得发酸发涩,眼角总有泪碱。我常常走神,做饭不是熬粥放多了米,就是炒菜忘了放盐……另一方面,我的饭菜不再丰富(老妈由于胃口和偏好,品种比较单调)。老爸在世时,我做饭总是以他为主,品种多样。另外,老爸有的保健药他吃我也吃,他一走,我就常常忘记吃。老爸不在了,省却了很多事,但家里也冷清了许多,尤其是老妈,别看平时老爸总躺在床上,甚至一天也说不了一句话,老爸一走,老妈一方面放松了,我每天可以推着轮椅带她出去晒太阳。另一方面老妈也孤单了,常常坐在椅子上不知不觉地打盹……如今我才明白,别看老爸晚年什么也干不了,其实上帝一直通过他保守着、陪伴着我们,一个几十年和睦一体的家庭,真的缺一不可!他生命的一切融入了我们的生命,并延续着……

世界越来越充满不确定性,一觉醒来,不知会发生什么,都在说世界面临大变局,此时老爸离去也许是幸运的,留下我们忐忑地面对无法预料的未来。但我们相信上帝全备的护理,相信老爸在天之灵守望着我们,我们将用生命续写老爸的故事,为在世界的终了向上帝交账,在天堂与老爸分享……

2023 年 10 月 24 日慈父去世一月之日于汉塘古镇

附:

慈父朱洪简历:北京市怀柔区人,1927 年 1 月生于书香世家,1946年毕业于北平市市立师范学校(今首都师范大学前身),以毕业生第二名的成绩被分配至该校附小北京西四北四条小学(今北京师范大学附小)任教。1949 年 4 月参军,加入南下工作团三分团,随 47 军南下赴湘西剿匪,1950 年获“湘西剿匪胜利”纪念章和“解放华中南”纪念章。1951 年 3月赴朝参战,先后在 47 军教导大队和配备该军的炮兵 14 师十团任青年干事,1953 年 12 月获抗美援朝纪念章和朝鲜颁发的军功奖章。1955 年 11月复员(副连级)至天津,在冶金部地质局华北勘探分局(今天津华北地质勘查局)教育科工作。1958 年调至邯郸市,先后在马头铝厂、市计委、市物资局等单位工作。1988 年 5 月离休(科级)。2019 年获建国 70 周年纪念章。2020 年获抗美援朝 70 周年纪念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