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明德
一 2024年1月15日上午,接台湾杨渡兄消息,告知施明德先生于今日归天。 而此际,正是他83岁诞辰。 生死皆此日,果然是神的孩子,遍历劫难的他,得享天年而复归父怀,不再于此浊世多逗留半刻,真是向来的决绝啊。 两天前,他参与手创而又曾经令之神伤,且早已决意退出的政党,再度选战险胜。 他那时渐近弥留,是合掌大笑抑或抱拳隐忧,我无法想象。 但作为平生征战的男人,他至少见证了他青春理想的大半成就,也该是“事了拂衣去”的时候。 旱季的清迈,少有的阴云微雨,天空如一张哭丧的脸,仿佛我这半天的心情。 一个男人如何勇敢且骄傲地活过他的一生——这是我长期困惑和为之激荡的问题。 在他长辞之际,我重新端详五年前我们在一起对酌畅谈后的合影,我隐约看见了答案。 他就是义勇兼备的一代典型,是刺客游侠的一脉遗孑,是永远反叛的揭竿者,更是擘画族群以期万世太平的深谋远虑人。 古人说,这样的人物——行可以为仪表,智足以决嫌疑,信可以守约,廉可以使分财,作事可法,出言可道,人杰也。 二
我与施先生只有樽酒之缘,但对他的渴慕和致敬,却几乎维系了半生。 他在金门岛当士官策划独立联盟武装叛乱时,我才呱呱坠地。 深牢大狱十五年刑满,1980年代他再次在“美丽岛事件”法庭上谈笑风生不屑生死时,我已经是此岸向往自由而蠢蠢欲动的青年。 他豪气干云的行状满网皆是,无需我的赘述。 我平生鲜有特意想要高攀结交的名流,但对他,这位我心底真正的前辈英雄,一个以其意志影响了我半生为人的现世猛士,则一直心存向往。 2018年11月,我应龙应台文化基金会邀请,前往台湾独立调研关于“转型正义”主题时,参观了戒严时代的各种恐怖遗址,也拜访了蓝绿两营各类大佬人物。 在那些我似曾相识的囚室法庭,在绿岛人影全无空空荡荡的监狱,我寒毛倒竖独自逡巡在那些两岸如出一辙的铁门铁栅之间,几乎所到之处都飘荡着施明德的名字和影子,也在那些转顾中恍惚看见了我自己的青春...... 当我次日即将告别台湾时,杨渡兄告诉我,饯行晚宴将有施明德伉俪光临,另外还有我们共同的老友,四海帮元老周董作陪。 他们都是台湾转型的参与者与见证人,且都和你一样囹圄亲历。 你所关心的话题,足以与之交流。 三
这确实是那个冬天台北一场略显奇异的燕聚,在著名的大来小馆,先到的我们刚入座,便听到见多识广的老板娘在门口惊讶地喊道——哇,施主席,您也来了。 我们起身相迎,我第一次看见今晚便宴的他,竟然黑色衣裤加灰蓝西服,一丝不苟地打着领结,头戴灰色礼帽,携夫人陈嘉君女士一起驾临。 他如此郑重的礼仪庄重,与生俱来的领袖气质,先自让我惭愧不已。 大家寒暄落座,他与周董似已多年未见,他很正式也很江湖地向周董拱手道谢,周董笑曰不值一提。 我穷究其故,话题拉开,原来是2006年,他发起百万红衫军集聚台北开展“倒扁”运动时,需要为四面八方赶来的义民提供茶水便当。 他给周董一个电话,周董次日便提着两百万台币送到了他的筹款站。 站上的义工需要记录周董姓名,周董摆手笑答无须,就说一个江湖兄弟便是。 这一段逸闻我初次知道,施先生当然早已心知这笔巨款的来历。 我对两位大兄彼此的云天高谊肃然起敬,我钦服这就是民国社会及古道江湖该有的神韵。 何谓奇异之宴?四海帮的周董,是眷村长大的外省青年,他们当初之所以结帮聚义,原只为报团取暖,用以对付原地泼少的霸凌。 他们多是台军的子弟,甚至也可谓今日蓝营的骨血和中坚。 而施先生,是真正的本省俊杰,反抗外来党派对本土的强据,甚至曾经旗帜鲜明的独立选项,是他一辈子生死相许的追求。 同样,杨渡兄也是地道的本省知识分子。 在戒严时代,他们都是反对独裁专制的自由青年,而当进入执政的民进党贪腐之后,他却一度成为马英九的文胆要员。
这样三位政治立场和社会身份都可能大相径庭的男人,一位民进党前主席,一位马英九总统时代的文化总会秘书长,一位四海帮副帮主,在生活中却像骨肉兄弟般亲密礼敬——这正是台湾朝野无论道统和法脉,原本具足的模样。 君子和而不同,各自的道路选择和政治主张,往深处说,是各有各的使命和宿命。 他们的前半生都在迥异的路上,挑战不可票选的权力。 因为基本的人格底色和江湖性情,他们又必将在反贪限权的路上殊途同归。 零落栖迟一杯酒啊,只有我这个真正的异乡兄弟,在那夜更加艳羡民国的士人风度。 四
二十六年深牢大狱,无数次的酷刑和绝食,好多回的送医抢救和强行灌食,只有那些真正的过来人,才知道其中的苦楚和艰难。 几乎三分之一的有效生命都在锁链镣铐囚窗下度过,没有圣徒般的理想和意志,我完全无法想象肉身该怎样支撑。 那夜的施先生,已是肝癌术后的十多年,七十八岁的他,依旧腰背挺直如当年那个谋反的士官。 虽然每一个族群都可能有这样的苦行志士,虽然我的朋辈犹存这般慷慨悲歌相继获刑的勇者,但是,我深知在无法无天的末世,以身殉道的不易。 千古艰难惟一死,其实真正陷身暗狱,求死都是一个难题。 1980年美丽岛大审判之际,连不少同道都卸责民乱之罪,只有施明德高呼我是总指挥,请枪毙我吧。 那时的蒋经国先生,也曾是杀心萌动的。 好在他基督家世,特许了一批名流旁听庭审,并召见其中的沈君山询问观感。 沈先生深谙天心难测,战战兢兢如临渊履冰,斗胆谏上曰——杀人影响国际视听;杀人只会培养烈士;血流进土地,再也收不回来,而我们子孙还将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下去...... 朝廷有这样的大学校长,这样一辈还敢犯颜进谏的士人;民间有施明德这般引刀成快赴难求变的死士,民国也才有主动弃权开放党禁的总统。 施明德活下来了,蒋家子孙也才真正地活了下来,那个残民杀士的时代才从此不会再来。 不费一枪一弹而实现社会转型,这是华族千古未有之奇迹,远比后来东欧的天鹅绒还要丝滑。 曾经血沃的土地野草重生,那些密密麻麻有名无名的碑碣还匍匐在六张犁的墓园。 1987年之后的台湾焕然一新,1990年大赦政治犯时,所有的老囚都欣然出狱,只有施明德视牢如归,坚拒不出。 因为——你们党国没有资格赦免,必须宣布我无罪,我才肯迈出此步。 江湖侠骨已无多。 这是骨血中都渗透侠义胆气的人杰,才有的威武不屈。 他的坚持,在李登辉时代引起舆论大哗,迫使转型过渡的脚步再次提速,民国高法真的给他宣布了无罪释放。 菩萨誓曰——地狱不空,我不成佛。 西谚云——当一个人在蒙冤受罪时,就是所有人在受罪。 我们何其有幸,竟然在同一个时代,亲眼见证了这些在古书中才有的传奇。 面对他被打碎的满嘴假牙,曾经遍体鳞伤的隐痛,我举杯问道——你还恨吗?每一次酷刑都有具体的执行者,那些有名有姓的存在,至今多数应该还如你一样存活,还低调沉默如每一个慈祥老叟,悄无声息地穿行在某些菜市酒巷,他们有谁曾经向你个人致歉吗? 五
我不是那种容易埋下斧头放弃仇恨的人,我一直认为,吾族之所以代复一代永远不乏屠伯和人型兽,是因为作恶行凶没有代价,或者被时光和淡仇者赦免。 社会整体转型,当然需要和解,没有和解就没有合族的未来。 施明德这种曾经身负奇耻大仇的人,早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就率先提出“大和解”的理念,这是他作为两任党魁应有的远见和度量,也是他教徒世家基因中的慈悲和仁爱。 但是,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呢? 和平转型固然是一族之万幸,也是手握刀柄迷恋权利者,机关算尽无计可施之后的理性妥协和退让。 独夫之所以能独掌枢机,乃因还有万千的毒人为之荼毒生民。 这些从来视生命如草芥的鹰犬,以服从上谕为借口,以养家糊口为托词,天良泯尽而只知效忠输诚于饲养者。 当他们的主子弃刀言和之后,他们转瞬血盆洗手,就能一笑而过;从此隐身于烟火人间,当初的凶残化为淡忘的浮云,永远不被问罪清算,甚至不被刻入史册以让后世警醒且知耻——那这样的转型,真正实现了正义吗? 施明德先生看着我逼视的眼睛,语重心长地回道——我们必须面对真实的历史,历史的真相是,我们并不是通过革命和战争赢得胜利的。 民间的抗争和国际的非议,形成的只是压力。 事实上台湾执政党走到那一刻,并不是完全失去了暴力维持的能量。 当他们愿意开放党禁,且承诺未来的票选轮替时,我们所有的同仁都只会接受。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生命,革命者流血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我们既然接受了这样的有序转型,组党竞争,就意味着我们事先承认了对手党的合法性,也预示着整个民间社会都提前达成了对该党往日恶业的原谅。 我们不能在竞选上台之后,再去一一追究所有曾经的帮凶。 如果那样,那既不符法理,也不孚诚信。 民主社会正常的党争,就会继续沦为血腥的命争,人民就会继续绑定在仇恨的铁枷之上...... 六
那一夜,初冬的台北凉意毫无。 他卸下西装礼帽如挂起战甲,病后之身竟然难得地与我们端起了酒杯。 金门高粱,他二十出头就在那小小岛屿开始痛饮的烈酒,至今依然还能点燃他的谈兴。 也许正是在某次沉醉之后,这群烈血豹胆的少壮军士,开始了他们改变自己乃至改变一岛命运的密谋。 那真是刀头舔血的使命啊,每一个罪名在军管戒严时代都足以致命。 一败再败,毫无胜算的以命相搏,最终,他竟然如他最后的回忆录所名——《能够看到明天的太阳》。
这是他那时刚刚完成的著述,可想而知,台湾有多少出版社渴望抢到这样的书稿。 但是他跟我们说——我不需要正式出版了,我自己印刷了两百部,每部定价两万。 愿意花如此昂贵书款购买的,才是我真正的读者。 这一部是唯一赠送给你的,因为我们曾经相似的命运。 他郑重地在酒桌上签字给我,我带给他的礼物,正好也是我的新著——《活着为了见证》。 两个书名异曲同工,都有着自我激励拯救的寓意和赋命。 我们拿着彼此的书合影纪念,他已须发苍苍,我也双鬓夹霜了。 隔着整整一辈,隔着遥遥一海,他已经看见了他们的太阳,而我,当然还得继续去见证。 我说我刚去绿岛拜谒了你的狱舍,他笑问与你那边的相比如何?我说一个师父教的,几乎别无二致。 周董也是过来人,我们说起各自一些细节,在如此和平清夜,顿时发出老囚劫后重逢般的哈哈爆笑。 好像我们与这个世界,真正达成了某种程度的和解。 临别之际,我说我作为纯粹的个人朋友,真想邀请你和周董去我家乡鄂西看看,那里山河表里,也算是民国故地。 他略显沉重地说——我当然愿去中国看看,只是你知道我的平生追求和主张。 如果两岸还需要台胞证和陆胞证才能互通往来,我就不能去...... 话说到此,我才突然意识到他的坚持,以及婉拒背后的深意。 我们深深相拥,然后再拱手抱拳,施礼作别在街面的霓虹下。 我们目送他携夫人健步远去的背影,消失在台北的市声灯影后。 那时我就在想,这一面大抵便是最后一面了。 这个两度荣获诺贝尔和平奖提名的男人,这个振臂一呼百万影从的在野领袖,他已经完成了他一生的使命,再也不会重返政治舞台的聚光灯下了。 他曾经反抗的党、创立的党及其退出的党,乃至后来新生的党,都未必还能容下他那荷戟舞干戚的霸气英姿。 他注定是孤独的英雄,是民国百年最后一代古典大侠;此后的华族史书,再也难见这样的人物了。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宋朝一个奇女子的诗,仿佛真是为今日之他所写,他依旧是那个永远不肯过江的男人。 谨以此文,敬挽这位杯酒订交的大兄。 呜呼,尚飨。 2024年1月15日于清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