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得悉你亲人去世的消息，知道你在得到噩耗时的肝肠寸断，我不能伴随在你身边，在你悲伤时拭去你所有的泪与痛，我甚至不能跨过一湾浅浅的深圳河水去奔丧。我的心与你同受煎熬。

五年前的春节，你带我去见家长，第一次没想到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老人家。多年以后的今天，我常常想起我与你陪老人专程去星光大道看梅艳芳铜像一偿她夙愿的那一天。老人超喜爱梅姐----这位走得早，却活得久的香港女儿，最好的香港已随她烟消云散。

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老人。那次是我与你最后在一起。那天的维多利亚港海边，风很大，在春节期间连续数天的反常闷热后，终于变天了。这是2019年的春天，风起了，从此没有止息过咆哮，沧海桑田巨变，如白云苍狗，悲凉之雾，遍被华林。

南国高楼魂已断，无端歌哭因长夜¹。我们身处告别的年代，告别最爱的亲人，告别熟悉的生活，我相信，老人家在走的那一刻，内心一定是为你而骄傲的，她只遗憾不能再用瘦弱肩膀为你挡住呼啸的风，不能再在暗夜为你燃一盏灯照亮风雪归途。

二

当我们拥抱了爱，也同时拥抱了痛和失去，亲人如是，爱侣如是。最近一直在看路易斯(C. S. Lewis)的《A Grief Observed》。路易斯是著名的《纳尼亚传奇》的作者，他同时也是有名的神学家。在遇上他所爱的人之前，他的神学体验一直是知识上而不是经验上的，他在42岁写的《痛苦的奧秘》(The Problem of Pain)，讨论一个全知全能的上帝为什么会让人经历痛苦，他主张神学上的阐释是：“上帝为了让我们成长，所以让我们体会痛苦。我们如雕刀雕出的人像，刀子在脸上划过之时，我们在痛苦的体验中被塑造成形。”

一直到他50多岁遇上年轻他17岁的乔伊•达韦曼，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恋，体验了爱的快乐与悲恸。在一起几年短短数年后，乔伊•达韦曼就患病去世，在其后“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午夜”的岁月，路易斯陆陆续续写下了这本《A Grief Observed》，回忆爱的甜蜜与现在无边无际的孤独：“短短几年，她和我尽情享受了爱的筵席一各种型态的爱情一庄严的、快活的、浪漫的、写实的，有时像暴风雨一样高潮迭起，有时又像套上合脚拖鞋那样轻松、自然。心灵或肉体的每一处空隙都得到了满足。”藉著心灵的自剖，亲身体验生和死、爱与恸（不再是知识上的了），诘难与探究知识上的信仰“不过是纸叠的城堡”，自己以往的信仰论述不过是纸上谈兵的夸夸其谈：原来痛苦不是成长，痛苦是爱的一部分。爱如此痛苦，为何还要去爱？那时的痛苦是现在幸福的一部分，现在的痛苦是那时幸福的一部分。

路易斯的诘难与探究是西方神学家的传统。从克尔凯郭尔到西蒙娜•薇依、舍斯托夫、朋霍费尔，他们的言说莫不是来自经验中对生命与爱的悲悯，对深渊的凝视和超越。而在中国，信仰言说却成为精神按摩，只有对经文的照本宣科，对现实世界的漠视，以躲避生命中的伤害去期盼天堂的慰藉。“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爱。其中，爱是最大的。” (林前13:13)如果信仰的期盼不是来自困境和不幸中对爱与希望的含泪的肯定，那就与鸦片无异了。

仅仅只有100页的《A Grief Observed》的情感浓烈深沉，中文版把原书名“悲伤的体验”译为《卿卿如晤》。卿卿如晤，见字如面，读此书时无数次忍不住悲伤，因为想你了。“说我一天到晚想念她，与实情不符。工作时，与人交谈时，怎能分神去想她呃？不过，那些不想她的时刻，恐怕是我最糟糕的时刻，因为虽已暂时将缘由拋诸脑后，却依稀觉得像有什麼事出了岔，整个人不由得悵然若失起来（《卿卿如晤》第三章）。”五年不见，我时常处于书中所述这个状态。

三

卿卿如晤，第一次知道这四个字，是在读中学时，课文收录了林觉民的《与妻书》，意映卿卿如晤，親愛的妳，我要離開妳，革命去了。年纪尚幼的那时，理解不了“遍地腥羶、滿街狼犬”的专制时代是什么样子，需要毅然决然地告别所爱的人去反抗。

那一年，我们突然被明白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一天起，我们整整一代人没有了青春。这时才知道“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國；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國？卒不能獨善其身！”是何等的沉痛，才明白深于情、挚于爱者，必不能忍受一个不公义的社会对爱、生命、自由的伤害，那一滴泪比这个世界更沉重。觉民先生及先辈们深知，挺身而出爭取自由，只是一代人付出代价，甘于被奴役，却是无数代付出代价。

当无数经典作品描述过的荒诞故事在我们身边上演，当祖辈口口相传的夢魘到我们亲身经历，点起的一支支蜡烛被大风一个个吹灭，铭刻的一段段记忆被青苔一寸寸侵蚀，你选择了在冰雪封住每一条道路时仍向远方跋涉，你飞翔的灵魂从此监禁在自由的门槛²。

迄今已五年不见，卿卿如晤，见字如面。一直和你说记得在韩国见你时那落汤鸡的样子，因为，那一刻相遇的心动后，余生都是你。奥斯卡•王尔德 (Oscar Wilde) 云：“There are too many good faces in the world, too few interesting souls.”用中文的说法就是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与你有趣的灵魂在一起的日子，是生命中最丰盛的芬芳盛宴。

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夜，我和你说：“我对你的爱象阳光一样包围着你，而又给你光辉灿烂的自由。”现在，即使你与我一水隔天涯，即使我们已五年不能相见，即使以后岁月消去了所有青春的痕迹，你依然是心中初相见时那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的“落汤鸡”。

而见字如面现在也无比的艰难。在安徒生的世界里，新装除了一人，全世界都看不见。现实世界里，情人的情书除了一人，全世界都看得见。在这个比冬天更肃杀的极端时候，我的阳光依然要挣扎着穿过高墙照亮你昏暗的牢房。

五年不见，卿卿如晤。

2024.1.21

刊于香港《明报》

注释

¹南国高楼魂已断，无端歌哭因长夜 集陈寅恪、谭嗣同喻家国巨变悲凉沉痛句。

²你飞翔的灵魂监禁在自由的门槛 引用自舒婷喻一代人悲剧命运的诗歌《船》的意象：隔着永恒的距离/他们怅然相望/爱情穿过生死的界限/世纪的空间/交织着万古常新的目光

 

一

得悉你亲人去世的消息，知道你在得到噩耗时的肝肠寸断，我不能伴随在你身边，在你悲伤时拭去你所有的泪与痛，我甚至不能跨过一湾浅浅的深圳河水去奔丧。我的心与你同受煎熬。

五年前的春节，你带我去见家长，第一次没想到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老人家。多年以后的今天，我常常想起我与你陪老人专程去星光大道看梅艳芳铜像一偿她夙愿的那一天。老人超喜爱梅姐----这位走得早，却活得久的香港女儿，最好的香港已随她烟消云散。

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老人。那次是我与你最后在一起。那天的维多利亚港海边，风很大，在春节期间连续数天的反常闷热后，终于变天了。这是2019年的春天，风起了，从此没有止息过咆哮，沧海桑田巨变，如白云苍狗，悲凉之雾，遍被华林。

南国高楼魂已断，无端歌哭因长夜¹。我们身处告别的年代，告别最爱的亲人，告别熟悉的生活，我相信，老人家在走的那一刻，内心一定是为你而骄傲的，她只遗憾不能再用瘦弱肩膀为你挡住呼啸的风，不能再在暗夜为你燃一盏灯照亮风雪归途。

二

当我们拥抱了爱，也同时拥抱了痛和失去，亲人如是，爱侣如是。最近一直在看路易斯(C. S. Lewis)的《A Grief Observed》。路易斯是著名的《纳尼亚传奇》的作者，他同时也是有名的神学家。在遇上他所爱的人之前，他的神学体验一直是知识上而不是经验上的，他在42岁写的《痛苦的奧秘》(The Problem of Pain)，讨论一个全知全能的上帝为什么会让人经历痛苦，他主张神学上的阐释是：“上帝为了让我们成长，所以让我们体会痛苦。我们如雕刀雕出的人像，刀子在脸上划过之时，我们在痛苦的体验中被塑造成形。”

一直到他50多岁遇上年轻他17岁的乔伊•达韦曼，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恋，体验了爱的快乐与悲恸。在一起几年短短数年后，乔伊•达韦曼就患病去世，在其后“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午夜”的岁月，路易斯陆陆续续写下了这本《A Grief Observed》，回忆爱的甜蜜与现在无边无际的孤独：“短短几年，她和我尽情享受了爱的筵席一各种型态的爱情一庄严的、快活的、浪漫的、写实的，有时像暴风雨一样高潮迭起，有时又像套上合脚拖鞋那样轻松、自然。心灵或肉体的每一处空隙都得到了满足。”藉著心灵的自剖，亲身体验生和死、爱与恸（不再是知识上的了），诘难与探究知识上的信仰“不过是纸叠的城堡”，自己以往的信仰论述不过是纸上谈兵的夸夸其谈：原来痛苦不是成长，痛苦是爱的一部分。爱如此痛苦，为何还要去爱？那时的痛苦是现在幸福的一部分，现在的痛苦是那时幸福的一部分。

路易斯的诘难与探究是西方神学家的传统。从克尔凯郭尔到西蒙娜•薇依、舍斯托夫、朋霍费尔，他们的言说莫不是来自经验中对生命与爱的悲悯，对深渊的凝视和超越。而在中国，信仰言说却成为精神按摩，只有对经文的照本宣科，对现实世界的漠视，以躲避生命中的伤害去期盼天堂的慰藉。“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爱。其中，爱是最大的。” (林前13:13)如果信仰的期盼不是来自困境和不幸中对爱与希望的含泪的肯定，那就与鸦片无异了。

仅仅只有100页的《A Grief Observed》的情感浓烈深沉，中文版把原书名“悲伤的体验”译为《卿卿如晤》。卿卿如晤，见字如面，读此书时无数次忍不住悲伤，因为想你了。“说我一天到晚想念她，与实情不符。工作时，与人交谈时，怎能分神去想她呃？不过，那些不想她的时刻，恐怕是我最糟糕的时刻，因为虽已暂时将缘由拋诸脑后，却依稀觉得像有什麼事出了岔，整个人不由得悵然若失起来（《卿卿如晤》第三章）。”五年不见，我时常处于书中所述这个状态。

三

卿卿如晤，第一次知道这四个字，是在读中学时，课文收录了林觉民的《与妻书》，意映卿卿如晤，親愛的妳，我要離開妳，革命去了。年纪尚幼的那时，理解不了“遍地腥羶、滿街狼犬”的专制时代是什么样子，需要毅然决然地告别所爱的人去反抗。

那一年，我们突然被明白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一天起，我们整整一代人没有了青春。这时才知道“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國；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國？卒不能獨善其身！”是何等的沉痛，才明白深于情、挚于爱者，必不能忍受一个不公义的社会对爱、生命、自由的伤害，那一滴泪比这个世界更沉重。觉民先生及先辈们深知，挺身而出爭取自由，只是一代人付出代价，甘于被奴役，却是无数代付出代价。

当无数经典作品描述过的荒诞故事在我们身边上演，当祖辈口口相传的夢魘到我们亲身经历，点起的一支支蜡烛被大风一个个吹灭，铭刻的一段段记忆被青苔一寸寸侵蚀，你选择了在冰雪封住每一条道路时仍向远方跋涉，你飞翔的灵魂从此监禁在自由的门槛²。

迄今已五年不见，卿卿如晤，见字如面。一直和你说记得在韩国见你时那落汤鸡的样子，因为，那一刻相遇的心动后，余生都是你。奥斯卡•王尔德 (Oscar Wilde) 云：“There are too many good faces in the world, too few interesting souls.”用中文的说法就是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与你有趣的灵魂在一起的日子，是生命中最丰盛的芬芳盛宴。

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夜，我和你说：“我对你的爱象阳光一样包围着你，而又给你光辉灿烂的自由。”现在，即使你与我一水隔天涯，即使我们已五年不能相见，即使以后岁月消去了所有青春的痕迹，你依然是心中初相见时那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的“落汤鸡”。

而见字如面现在也无比的艰难。在安徒生的世界里，新装除了一人，全世界都看不见。现实世界里，情人的情书除了一人，全世界都看得见。在这个比冬天更肃杀的极端时候，我的阳光依然要挣扎着穿过高墙照亮你昏暗的牢房。

五年不见，卿卿如晤。

2024.1.21

刊于香港《明报》

注释

¹南国高楼魂已断，无端歌哭因长夜 集陈寅恪、谭嗣同喻家国巨变悲凉沉痛句。

²你飞翔的灵魂监禁在自由的门槛 引用自舒婷喻一代人悲剧命运的诗歌《船》的意象：隔着永恒的距离/他们怅然相望/爱情穿过生死的界限/世纪的空间/交织着万古常新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