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我和小雨从纽约上州的鹿野苑,搬家到新泽西南部的海洋郡杉谷湖,一个风景如画的蓝领社区。和普林斯顿中国学社的阮铭、苏绍智二位,意外成了邻居。二位比我年长,在国内社会地位悬殊,很少接触。萍水他乡,也算有缘。

阮铭其人,形象文质彬彬,风度谦谦君子,但是性格火爆。好斗无忌惮,得理不让人。在中国学社拍着桌子大骂社长之类的事,在海外华人的民运圈里,广为流传。在杉谷湖住的日子,他两次被美国警察以开车违规罚款,两次把警察告上法庭。两次案情,完全相同。一次赢了,一次败诉。赢了的那次是在华盛顿DC, 毕竟首府,法制相对较真。输了的那次是在新泽西,警察若要谋私,空间比首府多些。我和小雨,也曾遭遇。明明是黄灯出线,一辆警车闪灯追来,逼停街边。一位非裔女警官从容过来,微笑着说:下午好!你们闯红灯了。小雨说 “no”,她没回应,开了罚单,递过来说,不服可以上告,就走了。
我们没告,按照罚单上的地址,如数付了罚款。英语不好,没证据,没证人,咋告?即使告赢了,也所得不偿劳。不,不是所得不偿劳,而是根本无所得,不过是出了口鸟气,而已。阮铭说,“ 出了这口气,就什么都值了 ” 。语有奇气,我欣赏。但是他第二次告警察,没告赢,还被加倍记点加倍罚款惩处,不知道法官是偏听偏信还是警察同谋,总之他更冤了,气更大了。我问这口大气咋出,他说,“你们见过这里的警察局么?那楼可是气派呀!单凭财政拨款,根本造不起!哪来的钱?就这么来的!你越省事,他越胆大。” 我说你不省事,捞了个啥?他说,“捞了个安心,我做了该做的事。”虽然答非所问,依然语有奇气。该不该在于知,做不做在于行,该做而不做,知行不合一,就不能安心。这一点更难得。起码胜似当时许多无从操作的豪言壮语,更胜似我辈逆来顺受的平庸之恶。
那几年,原中宣部理论处处长李洪林一家,也在美国。住新英格兰地区,不算太远,时或走动。李作古体诗 《赠阮铭》 一首,毛笔大字书写,托裱装框以赠。诗云:
一枝独秀领群芳,有笔如椽谱新章
无奈庙堂尊瓦釜,遂使黄钟落异乡
同情安慰之中,透着一丝自矜自怜,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悲凉。阮铭喜欢,挂在客厅,很雅致也很壮观。问我怎么样,我说不错,装裱得也好。他说,装裱是李夫人张茂英做的,她原在历史博物馆裱画,这方面很内行。来了想开个裱画铺,没几个顾客,只好算了。那时候,谁也没有想到,可能李洪林先生自己也没有想到,他们后来会又回到那片当初决意离开的土地。
阮铭的处境,比他们好些。他六四以前受邀到美国开会,六四以后没再回去。因为名气大,颇受学界欢迎,到哪里都是“应邀”。在海外华人的“民运”圈中,可算是被羡慕和受非议最多的人。历史旧账,八卦绯闻,都有人炒。也不是毫无根据:文革前反右打手,文革中毛泽东亲信,文革后胡耀邦助手。到台湾淡江大学教书,又得李登辉、陈水扁信任,官至总统府资政,国策顾问。他的老朋友,一位有“通天”渠道,仇视西方而持美国绿卡,同时享受中国退休金美国社安金,来去自由还敢于和中宣部长邓力群吵架的牛人,在他去了台湾以后,写信骂他“ 五姓家奴”。
我在他家,见过这位朋友,一位前中央音乐学院教授。思想极左(按左字的中国定义),但为人正派诚实,心直口快。爱读书,审美感觉敏锐。碰巧读过一些我八十年代的东西,说起来还能引用几句。记忆力之好,我叹为观止。文革中他冒犯江青挨整,文革后来到美国,一度做了《侨报》的主笔。“六四” 后淡出政治,在堪萨斯州小城陶匹卡隐姓埋名。虽金盆洗手,仍心系党国。读了《今天》杂志上连载的《寻找家园》,建议做些修改。所提意见很左,我拒绝接受。他表示遗憾,但依然哥们。知道我们不宽裕,向当地大学力荐,两次促成我到该校办画展和讲课。劝我应邀,说是 “不无小补”。利益很实际,我们受之,无以为报,说来惭愧。
我和他接触虽多,不谈政治。这方面没有共同语言,要谈也无从谈起。作为炎黄子孙、龙的和党的传人,他那种家国情怀,可以理解。但是他知道,他的那个家国没有未来,他无从砥柱中流,更不能挽狂澜于既倒。于是就顺势躺平,玩世不恭起来。就观点而言,给贴上极端民族主义和极端爱国主义的标签,也许合适。但又似乎不妥:对于他,那不是观点,更不是主义,只是一种乡愁,一团情愫。无关价值取向,因此也没有正负对错可言。酒酣耳热之际,荒腔走板大放厥词( 什么世界上最伟大的英雄是卡扎菲,什么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是北韩,虽小,不买大国的帐,美国的俄国的中国的一概不买,了不起,等等之类),是他的一份快乐。别想纠正他,那是青石板上釘铁钉,徒留几点白印。所谓 “狂来轻世界,醉里得真如”,骂几句五姓家奴之类,不过是给平淡无味(他觉得)的生活,撒点儿椒盐而已。
我看了信稿,劝他别寄,他说已经寄了。我说“改变”无所谓好坏,要看朝什么方向改变。阮铭的改变,是从左向右改变。当年匈牙利的纳吉,曾经是讲俄语的 “莫斯科派”;南斯拉夫的热德拉斯,曾经是铁托的左右手;历史早已经证明,他们的改变没错。他回答说,你这是自相矛盾。以前为了反对 “必然规律” 论,强说历史无序。现在又拿这个无序的东西,来证明谁是谁非,糊涂了吧你?我不想争辩,一时语塞。他说他只是开点儿玩笑,让我别那么当真。我说我当不当真,没关系。阮铭性格火爆,受不受得了,才有关系。他说,你认识阮铭才几天?我比你了解他,我知道,不会有事儿。暑假里阮铭从台湾回美探亲,他来做客,两人谈笑如初,果然没事儿。
想不到阮铭,还有这么宽容大度的一面。
在一九八八年上海《新启蒙》笔会上,我曾见过阮铭一次。人群中握了个手,没交谈。我编该刊第二期时,人在成都。他已在美国,寄来一篇稿子,题为《新权威主义就是赵紫阳主义》。撑胡耀邦,批赵紫阳。知道不少内幕,言之有物,理论性也强。但没跳脱党文化的语义场,有派性斗争味儿。我告知收到稿子,感谢支持,委婉说了点儿意见,算是有了联系。没想到五年后海外再次相逢,他竟然不理我,脸色很难看。下来他问我,知识分子可以排名次么?我问,什么意思?他说刘宾雁说你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前三名,什么根据?我说,这个,你问他去。一九九二年,台湾的《中国时报周刊》就我到达香港的消息,采访了在瑞典的刘再复和在美国的刘宾雁,二位说了我的一些好话。宾雁说的,好得过份,激怒了一些人。除阮铭外,戈杨大姐在香港《开放》杂志上写道,“高尔泰有什么?”,“高尔泰到和尚庙里画菩萨去了”。后来在纽约遇见,我问她,“没什么“ 值得说么? 她说,不是针对你的。一笑泯恩仇。
笑是苦笑。这种荒唐的人际关系,如果没有《时报周刊》和《开放》杂志的文字为证,真令人难以置信。其实,对于流亡者们来说,资源有限、僧多粥少的现实,导致派系林立争权夺利的生态环境,都无非历史中的自然。自然而然,便是正常。不正常的是我:抱残守拙,孤陋寡闻,不党不派,独往独来,更不是什么 “ 刘宾雁的人”。这一点,目光犀利的阮铭先生,很快就看出来了。看出来以后,对我的态度就正常了。后来成了邻居,发现他很好相处。有一次我对他粗暴失态,他也没有生气,只回答说,路遥知马力么,日久见人心么,语意恳切。
他和夫人阮若瑛没有孩子,待那些 “天安门的孩子” 如同己出。学社里的几个年轻人,都喜欢往他家跑。学社解散,他们搬家后,也常远道来访。若瑛大姐把阳光室做成客房,以备孩子们来了,有地方住。和阮铭孤儿院出身不同,若瑛大姐祖上是河北巨富,父亲留学日本归来,捐献出全部家产,率全家参加革命。“四九年”后,父亲做了呼和浩特市长。弟弟官至公安部长和海南省长。她在中宣部和中央党校工作,结俪阮铭,荣辱得失与共,相继流亡美国。面对角色转型,毫无心理障碍。说工作无分贵贱,能自食其力就好。这不是一句空话。给人家做保姆,吃苦耐劳。从未以身份傲人,门第自诩。浑不似某些“流亡菁英”,自以为国运所系。若无赞助、资源,就一股子悲壮之气。
年龄不饶人,逐渐地有些体力活干起来很吃力了。学社解散,搬到杉谷湖后,她不再出去打工,但还是闲不下来。近邻苏绍智先生不会开车,要去超市、邮局、银行、医院,全靠她开车接送。苏到纽约开中国人权理事会,需先到一小时车程外的普林斯顿搭火车,去和来都得若瑛大姐开车接送。苏老后来眼睛看不见了,仍关心国家大事,她还把报刊杂志上的新闻,读给他听。小雨在邮局上班,小伤小病不断,她家里存得有各种跌打损伤膏药,小伤小病管用。有一阵小雨脚后跟疼得不敢沾地,她把自己的两个不锈钢鞋垫给小雨垫上,居然就不疼了。去台湾省亲的日子,家里的钥匙交给我们,让帮助照看那些室内植物。如何浇水施肥除虫,交代得一清二楚。我们因此,学到不少园艺知识。
但是助人为乐,有时也会不乐。他们关爱备至的“广场总指挥”柴某,嫁了个美国富人,断了音讯。突然打来电话,要她去照顾自己的妹妹坐月子。若瑛建议她雇位月嫂,柴某说:“我给你钱!”她挂了电话。“学生领袖”白某,原是家中常客,学社解散后,到纽约学电影,依旧常开车来,享受她的美食,一住几天,后来她到纽约看病,白却不耐烦帮忙。阮铭假期回来,听到这些,说“太有趣了。要碰到这么有趣的事情,你还真得有点儿运气才行!”苦涩的幽默,透露出老夫老妻不能长相厮守的悲哀。他那次回台湾,我们陪若瑛送他,深夜里四个人走在纽沃克机场空荡荡的地下甬道里,他再次“拜托”我们照顾若瑛,说,“孤单呐!孤单呐!”说着眼圈就红了。这“垂老别”的刹那,在我们的记忆中定格,历久常存。外界依旧有些,他旧日绯闻的议论,习惯了人间的隔膜,我听之,已无感。
二零零三年,我得到一个到内华达大学做访问学者的机会,需搬到拉斯维加斯居住。临上车时,若瑛拿了一束鲜花,来给我们送行。在我们那栋准备卖掉的乡村老屋前,照了一张三个人的合影。在那个天涯海角,她是唯一给我们送别的人,这张照片,我们特别珍惜。继我们之后,苏绍智也走了,回中国去了。后来台湾政局剧变,阮铭回美,才得两相扶持。年纪大了,困难很多。有什么事,没人帮忙不行。不得已搬到普林斯顿附近的公寓居住。学社已不存在,但原先照顾学社成员的一位余英时的前博士生还住在那一带,可继续照顾他们。若瑛来电说,那人年轻力壮,很能干也很热心,有事随叫随到,请放心。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拉斯维加斯。他们和国内来的孙长江夫妇一同来访。赌场吃饭,公园看山,匆忙热闹,无复叙旧话新。后来收到阮铭的两本回忆录,台湾版《寻找自由》上下册,匆匆溜了一遍。夹叙夹议,内容丰富多样。个人身世,红墙内幕,国事家事交织,跌宕起伏迂回,可读性很强。我生也晚,在五星红旗下长大,他说的许多事,我都不知道。读之很受教益。印象较深的,是他在海峡两岸不同制度中、两种体制内人物的所见所闻。说出了共产党伪造的历史,国民党伪造的历史,国共两党共同伪造的历史,以及三种历史叙事互不相同的荒谬。也说出了不少相反的努力,例如一九四六年初马歇尔、张群同周恩来会谈,达成和平合作协议,如何导致了相反的效果,令人感慨不已。从宏观历史的角度来说,这些关键细节,这些具体姓名,都为自由主义普世价值的学术视角和政治诉求提供了一份,宝贵而稀有的证词。我读之,感佩有加。
一年后,收到此书的第三册,《漂泊——寻找自由 美国篇》。我们虽同在美国,活动范围不同。他在精英圈子,人脉广布。我一介平民,又爱索居独处,孤陋寡闻。书中许多内容,除《中国学社》一章外,全不知道。我不在中国学社,但社里有几个熟人,包括社长刘宾雁,大致情况略知一二,和书中说的不同。如:中国学社编制十二个人,书中说是二十个人;九三年我应邀去开会,就见到苏绍智,他说苏是最后才来,如此等等。不问谁是谁非,只觉得一篇专谈学社的文字,独不提社长的名字,处处以“另一派”三个字代之,一股子派系斗争的机心。派性这东西,在海外民运山头林立的大背景之中,平常得易被忽略。这份机心不仅白费,还会引起对前两册内容的疑虑,不免为先生遗憾。
“机心”二字,不是只有贬义。在那个以庙堂为本位的千年古国,献赋不遇,持如椽之笔叩中南海大门而终不得一入者,多如过江之鲫。先生独能出入自如,已大不易。何况还三番五次更换跑道,更何况还在新跑道上履险如夷,没机心怎么可能?难得的是,他的机心后面,还有一份童心。不张扬,不经意,自然流露,更宝贵。
别来各自忙碌,逐渐地断了联系。多年后,在Email上看到阮铭的几行字,内附一帧他和若瑛的合照,背景是公寓客厅,若瑛坐着轮椅。才知道她先后患忧郁症和失智症,已经有些时候了。
“人是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感慨万端。
转自华夏文摘。链接:http://hx.cnd.org/?p=2445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