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现在拥有某种意义上的自由。但是,这种自由是以地下形式存在的,它是一种收藏在抽屉里被尘封的自由,一种躲在风箱里自言自语的自由。 然而,不论这种自由以何种荒诞的形式存在,它是真实的。

虽然真实,但它并不合法,只能游离于党的政治审查制度的边缘之外,趁 党的注意力不集中或者打盹的机会偶尔冒个头,或者,即使党已经发现了,被 捕捉到了,但是它认为不值得为这样的小事大动干戈,所以假装视而不见,听 之任之。不管怎样,党可以随时闯进任何人的家门,翻开抽屉,砸烂风箱,将 这种弱不禁风的自由踩在脚下,把它掐灭在襁褓之中。这并不取决于党的路线 ,政治环境,或者任何公开的法律,完全取决于党的心情。秘密警察对持不同 政见者的态度曾经有过精辟的论述:“你现在所作的一切,尽在我们的掌握之 中,你每天处心积虑行走的小碎步,都是在为未来的惩罚添砖加瓦。”党内有 一个专业的术语来定义这种现象,叫做“秋后算账”。因此,即使这种微不足 道的自由,也是不稳定的,它从未真正掌握在我手里,从未真正属于我,党, 随时可以将它从我身边夺走。

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天生的持不同政见者,尤其在一个控制严密的极权社会 情况更是如此。如果某个人有一天突然成为了一名持不同政见者,那么,他 必定经历了普通人难以想象的个人磨难。

曾经有过一段时间,我陷入到人生的低谷,对未来感到迷茫,充满困惑, 像一头迷失在旷野的困兽,没有目标,没有方向,更没有人指引前行的道路。 每往前踏出一小步,我都倍感阻力重重,仿佛四面八方都有无形的压力向我袭 来,试图将我困在原地。这股力量,夹杂着不怀好意的流言蜚语,像一座沉默 的大山压在我的胸口,令我呼吸急促。无论自己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说什 么或者不说什么,似乎都是不合时宜的,对于改善自身危机四伏的处境没有任 何帮助。我在痛苦中挣扎,想要拼命抓住空气中任何一闪即逝的东西,当作改变命运的救命稻草。

现在我明白了这是一种心理学现象:人处在极度绝望和困顿的状态,会把 任何对他释放善意的人当作救世主,哪怕正是那些给他制造苦难的人,只要冲 他伸出一根虚假的橄榄枝,他也会对他们心生好感,甚至对他们感激涕零,特 别是那些他在平时完全信任并且相信不可能对他心存恶意的人,更是如此。长 期滞留在挫折、沮丧和垂头丧气的灰暗地带,甚至会使一个人丧失基本的辨别 能力,只能将这种糟糕的处境归咎于自己的错误、无能和愚钝,以及个人的运 气差,从而陷入到自我诋毁和自我贬损的精神错乱之中。

结局可想而知,这股原本只敢躲在黑暗中施放冷箭的罪恶力量,最终化作公开的、真实的破坏力,将我的生活连根拔起,我甚至连转身逃跑的机会都没 有,只能任凭这股风暴在我身上肆意枉为,在它的无情肆虐下,自我放逐,自暴自弃。

于是,有人站出来,开始对我指手划脚,他们给我精心制作了一幅完美的 “堕落图”,我被描绘成他们想象中的样子,而现实恰如其分,我一步一步堕 落成他们口中预言的那个样子。如果我身体或者思想的某个部位还不尽如人意比如,走路的姿势,胡言乱语的毛病,他们就会适当加大这股风暴的强度, 将这些出格的部分揉捏成他们需要的样子。

在这股扑面而来的外部力量的猛烈攻击下,我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我隐 隐约约察觉到这股作用在我身上,令我进退失据的神秘力量,来自于权力中心 ,来自于隐匿在“铁幕”背后的密室政治。这让我感到十分恐惧,一方面,我 深知自己的力量过于单薄,无法与所向披靡的权力去抗衡,我甚至连反抗的勇 气都没有;另一方面,正是这种自我认命的消极态度,进一步加剧了这股力量 的猖狂与狂妄,让它更加有恃无恐——因为我的胆怯和懦弱,更加印证了他们 这种行为的合理性和道德上的正当性。

作者:马萧


那个时候,我对共产党知之甚少,不知道党内其实有一套专门考察和测试 人员“忠诚度”或者“服从性”的秘密流程,它属于思想控制的范畴。一旦发 现某个人政治上不可靠或无法有效的控制,那么,就必须及时对其进行清洗, 从而清除他对权力结构形成的威胁或隐患。而在着手进行清洗之前,必须对这 个人展开政治批判,消灭他的道德人格,使得政治清洗看上去显得光明正大、 顺理成章。很幸运,我恰好经历了这个完整的过程。

显然,我对现状感到不满,我不希望自己成为一个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 透过他们的冷酷眼神,我深深体会到寒彻心扉的轻蔑、傲慢和戏虐,在等着我 掉进自我毁灭的陷阱。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我感受不到快乐和被尊重。

为了从这种凄惨、暗哑、无处倾诉的困境中挣脱出来,我成为了一名写作 者。通过写作,我介入了政治思想的领域。这个改变的过程是异常缓慢、艰难 和痛苦的,这意味着我必须和以往的人生经验作切割,彻底和过去作告别,不 再受制于人。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提炼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观察和理解,并逐 渐形成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认识,努力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实际上,我并不 十分清楚一个真实的自己到底会是个什么样子,也许我只是厌倦了被权力操纵愚弄,遭人鄙视的生活。

首先,我现在,乃至将来都不可能再次成为一名社会主义者,更不可能再 相信共产主义。即使曾经对党俯首帖耳,言听计从,对它发布的命令不假思索 地全盘接受,但是,我依然对根植于共产党内的暴力基因和强制行为(纪律) 深恶痛绝(只是不敢公开表露),而且,我对党内上上下下普遍蔓延的谎言和 欺骗行为本能地排斥和抵触。这不仅仅只是作为统治集团的党对被统治者散布 流言和造谣的系统性行为,即使在党内,党员与党员之间同样是相互隔离,互 不信任的。总之,谎言,才是他们内部的日常交流语言,而真实,对于他们而 言,无异于是洪水猛兽。

虽然不再认同社会主义,但我仍然相信平等,并且相信它是可以实现的。 我不喜欢别人高高在上对我发号施令,被别人呼来喝去,同样地,我也不喜欢 去命令别人,玩弄他人于股掌之间,在这一点上,我不认为,平等和自由是相 互冲突的。在我看来,一个掌管着生杀大权、让人望而生畏的共产党领袖,和一个家徒四壁、终日为生计奔波劳碌的拾荒者,两者在生命的本质意义上没有 什么根本的区别,是政治上的等级制度人为地制造出人与人之间的鸿沟,败坏 了人的道德,压抑了人性,让一个人不能遵照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去生活。

我对右翼的自由主义同样采取审慎的态度。我和周围一些自诩为自由主义 者的人们始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通常,他们都是理性主义的信徒,反宗教或 无(宗教信仰人士,虽然,他们有较为丰富的知识,也不乏政治思考,但是 ,在他们身上,我总是能感受到某些类似于共产党人的品质:政治上的激进主义(即使是以温和的形式表现出来); 2、无神论,唯物主义的世界观(虽然,他们总是遮遮掩掩不愿意坦承这一事实); 3、狂热,自以为抓住了“自由”这一普世的核心价值,有一种居高临下、 真理在握的压迫感(即使不是狂热,也对自己的判断力保持过分的信赖和自负 );他们侧重观念,热衷于批判和说教,轻视政治和社会实践。他们中间很多 人将一切问题的根源归咎于共产党的极权统治(也许有一定道理),因此,只 要共产党有朝一日垮台,所有问题都将迎刃而解。很少有人去思考共产党垮台 以后将会面临的问题,以及思考如何去解决这些问题,如何恢复和重建人的道 德,并在此基础上去构建新的社会和政治秩序,似乎只要等到那个令人激动的 神圣时刻降临,就会有一个一劳永逸的总体解决方案自动摆在那里。实际上, 他们在如何推动共产主义统治结束这个议题上其实也是一筹莫展,因为进退维 谷,无所作为,他们逐渐沦为苍白和空洞的理想主义者(如果说教条主义者过 于刻薄),成为被抱怨的情绪左右和愤世嫉俗的“颓废派”成员。

显然,我的个人经历为我塑造了一种偏向于悲观主义的性格,从挫折中养 成的谨小慎微的习惯一直陪伴着我。在我看来,这个世界的真相远比它呈现出 来的表像往往更加复杂、更加晦涩难测,因此,轻易对某些事物作论断,会令 自己陷入到偏见和草率的被动局面。自由,意味着责任,出于这个原因,我在 每一件事情上都会采取谨慎的态度,显得犹疑不定。正因为如此,我十分羡慕 那些在任何事情上都能够当机立断、杀伐果决的人,但是,我同样看见他们中 间太多的人因此犯下错误,并且,为了掩盖自己的错误编造出一个又一个牵强 附会的理由,从而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想一想共产党人的思维方式,以 及由此造成的层出不穷的人道主义灾难)。

同时,自由的运用应该与某种传统的道德观联系在一起,在我看来,如果 没有道德的约束,自由,很容易滑向个人欲望的放纵,而且,如果没有道德作 为参照,那么,对于个人的行为就无法做出善与恶的论断,这就意味着,每个 人都会极力为自己的个人行为作正确的辩护,从而导致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 ,自由,将会陷入危机。

这正是今天的世界面临的一个棘手问题,在自由的名义下,挣脱道德的枷 锁,结果却发现,人们并没有因此感受到自由带来的个人幸福。失去道德的庇 护和责任的束缚,自由演变成一场关于享乐和消费主义的盛宴,一场相互试探 、相互攀比、嫉妒和狂欢的私人游戏。但是,在酒足饭饱之后,人们并没有收 获到真正的生命成长,只剩下无穷无尽的争吵、混乱和空虚。

同样地,我不是一位民族主义者。作为民族主义者,一个人必须和脚下的 土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以及它的历史紧密结合在一起。然而,真实 的情况是,在我的脚下,没有一寸土地是属于我的,我只是一名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没有精神上的归宿,并且有一种时刻想要逃离的内心冲动。

而且,民族主义表现出来的狂热、狭隘和排外的情绪,也让我深感不安, 如果说这种政治思潮还有什么可取之处,据说“它可以通过语言、文字、共同 的生活经验和历史记忆,为人们提供文化上的归属感和共同的精神家园。”然 而,在我看来,这也只是一种虚幻的意识,在我们的政治传统中,“民族团结 其实只是一句漂亮、廉价、华而不实的政治说辞,它是那些居心叵测的政 治野心家们为了实现某些不可告人的个人目的,利用现实或者臆想出来的危机 感,制造和撒播恐惧,从而操纵和收拾人心的一种政治手腕。一旦个人的政治 目的得以达成,一切都会恢复如初,特权横行,腐败照旧,和个人的权利没有 任何关系。

实际上,为了“整个民族的共同利益”和“全人类的解放事业”,要求人 们让渡个人的自由、财产和生命,让人们去支付账单,两者的内在逻辑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倘若“全人类的解放事业”已经被证明是一个破产的乌托邦神话,不再属于个人的道德义务,个人有权拒绝它,那么,为了“整个民族 的共同利益”而去毁掉个人的幸福同样是不可取的,两者都是将抽象的集体观念凌驾于真实的个人权利之上。

与此同时,我也不是世界主义者。虽然,我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和求真欲 ,但是,我很少参与这样的政治讨论,比如:俄罗斯与乌克兰的战争,以色列 在中东的政治孤立,非洲人的贫困率和泛滥成灾的艾滋病,以及川普到底有没 有资格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殊荣,诸如此类。坦率地说,我并非缺乏爱和同情 心,而是我认为自己的能力不足以支撑我去关注遥远的异国他乡发生的悲剧和 喜剧。

想象一下,如果一个人每天都在为生存而焦虑,被生活的琐碎纠缠得焦头 烂额、心力憔悴;当他遇到困难的时候,不要指望得到外界的任何帮助;他每 天都在为随时可能降临到自己头上的失业而苦恼;即使没日没夜地拼命工作, 微薄的收入也难以应付不断攀升的家庭开支;对他来说,孩子就是他的软肋, 是被这个错综复杂的关系世界所绑架的人质,因此,他总是要为孩子们的学业 、工作和前程忧心忡忡;他的性格暴躁,易怒,总是为一些小事大发雷霆,竭 斯底里,却在冷若冰霜的政治官僚面前大气都不敢喘;每个人都害怕警察突然 登门造访,以及法院的秘密开庭和遭遇不公正审判;害怕生病,因为担心承担 不起高额的治疗费用;他甚至还会担心自己死后找不到一块让自己灵魂得以安息的墓地,即使侥幸找到了,担心同样会接踵而至,等他下葬以后,政府会不 会将墓地强制征收,将他抛尸荒野,成为野狗口中的食物?(这是发生在我邻 居身上的真实故事:这位倒霉的邻居在中越战争中失丧生命,火化,埋葬在一 个无人照看的乱坟岗,多年以后,墓地被开发,他的骨灰被胡乱丢弃,不知所踪。

在这种情境下,一个人如果连自己所受的委屈和真实处境都不敢大声说出 来,却要为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们遭受的苦难奔走呐喊、大声疾呼,这种超越 人性的崇高不是正常的人类行为,这意味着人格和精神的双重分裂,多少有点 魔幻和黑色幽默的味道。我认为,人,首先应该去关注自身真实的生存处境, 关心周围的人们的遭遇,然后再去成为一名世界主义者,这个顺序不能被颠倒这是与人性协调一致的,也是最起码的生活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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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底,作为造物主在地上创造的最杰出作品,人,远比他呈现给外部世界的样式更加复杂,更加难以揣摩。给一个人贴上某种特定的政治标签,从而 归纳和概括他的本质,这种做法是不严肃的。

回归到现实,我现在很难将自己归类到某种政治思潮的名下,也许,我与 在犹太地的旷野中流浪和隐修的艾赛尼人更加心意相通,他们拒绝和掌权的罗 马统治者合作,一心一意,追随真理的脚步,在旷野中独自祈祷。

一个经历过生活劫难的人深知:依靠个人的力量单打独斗,是无法完成自 我救赎的,“拯救之道,必不在我。

2025年8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