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主编前言
◎胡 平
独立中文笔会创会会员、前理事一平(李建华)先生,在美国纽约上州伊萨卡小镇居住二十多年,在2024 年末突发重疾,于12月30日骤然离世,享年72岁。
对一个作家最好的纪念,莫过于出版他的文集。
在和张裕、周琳一道整理一平的作品时,我发现,一平真是个杂家。何谓杂家?按照汉代班固在《汉书·艺文志》的说法,杂家是诸子百家之一,意思是博采各家,杂糅众说。按照邓拓的说法,杂家就是有广博的知识、杂七杂八地包罗万象。我说一平是杂家,是因为一平写作的体裁异常多样,有诗歌、有散文、有小说、有剧本、还有时评和政论,还有学术,等等;另外,一平写作的题材也十分广泛,有历史、有现实、有神话、有生活、有政治、有文化、有艺术、有中国、有外国,等等。因此,无论你称一平是什么家都有遗漏。因此我称一平是杂家。
《一平诗文集》我们决定出两个版本,一个电子版本“全集”,一个纸质版本“选集”。“全集”尽可能的收进一平的各种文字,按照体裁分类有九大卷:1)诗歌,2)剧本小说,3)散文随笔,4)人文评论,5)时评政论,6)历史评论,7)文化专著,8)书信笔记,9)补遗。再出一本“选集”,从各类文字中精选出代表作。这两个版本也都收入一些亲友的纪念文章。
一平的写作领域如此宽广,要我对他的文字做一全面的评介只怕力有未逮。已经有笔友为他的文学类作品写了评介。我可以对他的时评政论和史论一类文章说几句话。
一
一平属于“问题中人”(梁漱溟语)。一平写文章是出自对现实问题的深切感受和寻求解决。他最关心的问题当然是中国的问题,尤其是中国的人权与民主的问题。一平的评论,平实而有锋芒,深刻而不尖刻,既有理论深度又紧贴现实。
一平的文章以分析见长。以《走上祭坛的刘晓波》一文为例。一平引用大量刘晓波的原话与历史细节,深刻剖析了刘晓波从1980年代“黑马”式的叛逆知识分子,到“六四”事件中的参与者,再到后期拒绝流亡、坚持民间抵抗、直至在狱中病逝的“殉道者”历程;其中对刘晓波内心冲突的挖掘可谓细致入微,令人信服。他写的几篇关于非暴力抗争的文章,结构完整,逻辑严谨,从非暴力抗争的理念,到各国非暴力抗争的实践,进而联系中国的经验与现实,从价值理念与抗争策略这两个维度,对非暴力抗争给出了系统的论证与深刻的阐述,为未来的民运再出发提供了值得参考的文本。
在2012年10月4-6日,中共十八大召开前夕,在纽约举行了一场名为“胡赵精神与宪政转型”的国际学术研讨会。一平提交的论文是《警惕中国逆向改革,走向法西斯化的道路》。一平指出:“随着习近平上台,老红卫兵一代全面掌控党、政、军、经主要权力,特别是军队。这一代人无信念,但崇尚强权和实利,他们是毛的后人,无法无天,特 别是他们有青少年红卫兵的经历,残酷无情。作为红色王朝的后代——共同的红色血统,是中国最有凝聚性的政治力量。在国家处于危机的关头,他们很可能强制实 行法西斯化。”一平解释说,“法西斯”的概念有些简单化,这里仅是类比。一平的意思就是“由后极权向极权的回归”。回想十三年前,围绕着中国政治的未来走向,习近平上台后会推行什么路线,中文舆论场、西文舆论场都有很多议论,左派右派、体制内体制外、国内国外,华人洋人,各抒己见,众说纷纭。多数人都对习近平抱某种善意的期待,期待中国从后极权转向宪政民主,有些论者对习近平不看好,但也没料到习近平竟然会、竟然能大开倒车。唯有一平预见到习近平会倒行逆施,会把中国从后极权重新拉回到极权。一平不只是泛泛而谈,他甚至列出了习近平上台会做的几件事,包括:“1、强化国家政权,特别是军警力量;2、搞一批民生工程,收拢民心;3、清洗一批贪官和富人,为新权力立威;4、镇压反对派,清除异议;5、加强控制媒体和舆论;6、宣扬民粹主义和民族主义;7、扩军,对外扩张——甚至发生战争,转移内政危机”。——习近平上台后不正是这么做的吗?十三年后再读一平这篇文章,你不能不承认一平那一骑绝尘的先见之明。
一平在美国生活了二十多年。他对美国的事也很关心,也写过一些评论文章。我以为其中最出色——可能也是最会引起争议的——的是那组系列文章《“政治正确”及美国的衰落》。
一平的系列文章《“政治正确”及美国的衰落》发表于2017年。我们知道,在2016年大选中,政治素人川普异军突起,出人意外地赢得总统大位,那是和他在竞选过程中对“政治正确”的放言无忌的批评大有关联的。一平的文章以2016年美国大选为背景指出,“政治正确”已成为美国社会撕裂的核心议题,其重要性超越选举本身,因为它触及到“美国是谁的美国”、“美国立国的基础是什么”以及“美国未来的走向”。一平结合历史叙事、哲学反思和社会评论,探讨了“政治正确”在美国社会中的起源、演变及其负面影响。
所谓“政治正确”,包括种族平等、女权、LGBT权益、移民保护、劳工福利、社会福利、多元文化、全球化、环境保护等价值理念。这些理念大多来源于左翼思想,自1960年代起成为美国主流意识形态,主导媒体、学术和娱乐界。一平指出,“政治正确”的兴起,绝非空穴来风,无的放矢,而是对美国历史上诸多不公的克服:从废奴到民权法案,妇女的参政,同性恋的去罪化,等等。这无疑是文明的伟大进步。但问题是,“政治正确”一旦确立为意识形态,就趋向教条化和绝对化,不顾人性的复杂性和局限性,导致乌托邦化,从文明进步的果实蜕变为国家衰落的毒药。
一平写道,“政治正确”的那些价值理念本身都很好,但凡事都有“度”,在一定限度之内是好的,“过‘度’则欲益反损”。例如在名校招生的问题上,消除对黑人的种族歧视搞过了头,结果是成了对白人的反向歧视,成了对亚裔和其他族裔的歧视。例如在LGBT权益的问题上搞过了头,结果出了跨性别厕所和生理男性运动员硬是参加女子比赛这种荒唐事。
一平说,在消除种族歧视的问题上,美国在制度上和法律上几乎已经做到了极致,黑人能选上总统就是一个证据。然而在今天的美国,黑白矛盾依然存在,不同族裔的矛盾依然存在。在很大程度上,这些矛盾不是制度的问题,不是法律的问题,而是人性的问题。一平说:人对种族、肤色有天然的认同性及排斥性。全然消除种族、肤色间的差异,实行全然大融合,于人类是没有可能的。
美国著名的黑人学者托马斯·索维尔(Thomas Sowell)在90岁近作里也讲到:“1960年代我们以为只要把法律歧视扫掉,黑人就会像爱尔兰人、意大利人、犹太人那样,用两三代时间跟上来。60年过去了,我们发现这事比想象的难得多,不是因为歧视还在,而是因为很多差异根本不是歧视造成的,也不是法律能解决的。”
美国传统上自称“大熔炉”(melting pot),意指移民逐渐完全融合、形成统一美国文化;后来更常用“大拼盘”或“沙拉碗”(salad bowl),强调多元文化并存、各族裔保留独特身份,而非彻底融合。根据最新的人口普查与学术研究,这些年来,“熔炉”的成分在降低,而“拼盘”的成分显著增加。以至于很多社会学家都认为,“拼盘”才是对今日美国的准确描述,“熔炉”的比喻业已过时。除了不同种族的移民大量进入美国之外,再加上如今的移民更容易通过互联网、廉价旅行保持母国联系,保留自己的语言、传统和宗教,且不说还有文化多元主义和身份政治等理念的推波助澜。历史表明,多种族/多文化的国家更容易发生冲突和分裂。照这样的趋势发展下去,美国的前景恐怕不乐观。
一平这篇文章发表于2017年,当时的中文世界还很少有这样深入讨论政治正确的文章。8年来美国政治情势的巨大反复与变化,更显示出这篇文章的份量。就拿不同种族的移民大量进入美国这件事来说,我们看到,川普第二次当选总统以来做的一件大事就是驱赶非法移民,大力收紧移民政策。不只是美国,最新报道,欧盟27个成员国批准大幅收紧移民政策,连加拿大、澳大利亚也在收紧。一平的洞察力和预见性不同凡响。
托马斯·索维尔指出,法律和政策的制定本质上是一种权衡(trade-offs)。他认为,任何政策或法律的实施都会带来收益与成本的博弈,没有完美的解决方案,只有在不同目标之间寻求平衡的过程。一平反复强调要把握好“度”,就是权衡的意思。一平首先高度肯定“政治正确”在历史上的进步作用,然后又指出“政治正确”搞过了头,引出新的弊端与危险,因此应该也必须大力纠正。一平强调要把握好“度”。这自然也意味着,在纠正时也需要把握好度,要避免在纠正一种极端的同时又引出另一种极端。无论你对一平的这个观点或那个观点有什么异议,但是他提出的“度”的原则总是正确的。
二
接下来,我再谈谈一平的史论。
亲身经历毛时代和八十年代改革风潮,目睹苏东剧变,见证“六四”以及中国由后极权转向极权,一平最关注的问题始终是共产主义与当代中国的问题。他的史论大部分是围绕这个主题,给我们留下了很多深入的思考和有启发性的见解。
出于对现当代中国问题的关注,一平也对近代中国的某些问题表现出很大的兴趣。他写了一篇长文《为“中体西用”辩》。在这篇文章里,一平首先澄清“中体西用”的本意。很多人以为,张之洞提出的“中体西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是只学西方的技艺,不学西方的政事。不对。张之洞说的很清楚:“西学亦有别,西艺非要,西政为要”。可见“中体西用”的本意,不只是学习西方的技艺,更重要的是学习西方的政事。换句话,张之洞也是主张政治改革的。不过在张之洞那里,“西政”特指西方国家在治理层面的一些实用制度和措施,如学校、地理、度支、赋税、厘金、刑律、商务、兵政等;不包括政体。张之洞反对“设议院、兴民权”。这一点是必须指出的。
一平对“中体西用”给予较多的正面评价,那是和他对中国传统文明的高度尊重分不开的。一平谈到他对“全盘西化”的看法。一平说,“全盘西化”作为盼望中国进步的激愤之言,可以理解。“全盘西化”不是不好,但是做不到。一平强调传统的价值。如果硬是要把传统彻底打倒,只会招致更坏的结果。由此引出中国传统帝制与“新中国”的毛极权的关系问题。很多人总是把中国当代极权统治和中国古代封建专制混同一起。如果你是指桑骂槐,借批古代帝制批当代共产极权,那固然不错,但若是真的把两者当成一回事,把中国当代极权统治看成是中国古代封建专制的延续或变种,否认它们之间的原则区别,那就错了。一平说:“‘新中国’之灾难,并非是由于继承了中国五千年的‘封建传统’,反之倒是摧毁中国传统文明的结果。”一平的这些见解,对今天的读者仍不无启迪。
三
最后,我要讲讲一平的一部专著《困惑的王国——语言和人的讨论》。这本书的署名是一平的本名李建华,出版于1989年,是《文化开放丛书》之一种。这套丛书的主编是方鸣和谢选骏,一平也是编委之一。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兴起一股丛书热,如《走向未来丛书》、《传统与变革丛书》、《文化:中国与世界丛书》等,《文化开放丛书》也是其中的一种。这些丛书的作者是中青年理论工作者,以老三届为中坚。
哲学家陈嘉映和一平同龄(都是1952年生)同届(都是初中68届)。陈嘉映在《我们这一代》这篇文章里写道:“我们的时代是最后一个有共同文本的时代”。所谓“最后一个有共同文本的时代”,意思有二:一是说我们的时代是最后一个主要由文字阅读培育精神的时代。那时候没有或很少有电视,更没有互联网手机,读书几乎是吸取知识的唯一途径。另一个意思是说在当时,我们能够找来读的书很少,大家读的几乎都是同样的书。因此,这一代有着最多的共同语言,彼此间最容易有共鸣。我也属于这一代,因此读一平的文字总是感到很亲切。
一平这本小书,揉化了他对中西哲人著述的研读和自己的思考与感悟。他有一个极好的比喻:把生命比作船舶,把语言比作木浆。用语言之浆推进生命之舟。这既是一平的哲学思考,也是他的自我写照。
四
一平是一位相当优秀的作家,可惜在生前没有得到足够的关注和应有的评价。我们出版他的诗文集,不只是表达对他的敬意,也是希望有更多的人阅读他的作品。
感谢众多的笔友热情捐款,为我们编辑出版一平的诗文集提供了足够的支持。
红石榴出版社和鹿津出版社愿免费分别出版一平诗文的电子版和纸质版,谨向两位出版者刘路和廖平先生致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