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创作是永无止境的求索过程
——戏剧小说卷序
◎万 之

万之和一平(2005年在伊萨卡)
一平的文学创作主要是诗歌和散文,但也有数部剧作和数个短篇小说。本卷收集了一平一生创作的六部剧作和五个短篇。多年前我担任《今天》编辑的时候,曾收到过一平剧作《鲧》的投稿,后来刊发与否我都不记得了。
我一直认为,文学创作是永无止境的求索过程,尤其是戏剧创作,因为戏剧创作是文学艺术各门类中创作难度最大的,也是艺术综合性最强最广泛最复杂的。其它文学艺术门类的创作都比较单纯,诗人完成一首诗,作家完成一篇散文或小说,都仅限于语言艺术,只要发表或出版也就算是完成了创作,基本也不牵涉其他人,也不需要投入多少资金。但戏剧创作不然,即使剧本作为语言艺术形式完成了,甚至出版了,但如果不在剧场里在舞台上演出和呈现,那就不能算是完成了整个戏剧创作的过程。戏剧创作的全过程不仅牵涉到剧本写作,还综合了导演、表演、舞台美术设计、灯光配置和舞蹈音乐等等。整个创作过程会涉及到更多人力物力,需要更相当充足的资金。
因此,当我读到已逝世老友一平这卷《诗文全集》里的剧作时,不禁感慨万千,唏嘘不已。这些剧作一方面让我追思这位有才华有品德的文学同道,叹息世事多舛斯人早逝,另一方面让我感叹这位作家挑战戏剧艺术的勇气和韧力。我只能遗憾,据我所知这些剧作在一平生前都没有机会在剧场里在舞台上演出和呈现。一平作为一个流亡作家,在异国他乡艰难的生存环境中,要把剧作首先翻译成当地语言才能搬上戏剧舞台,也需要更多的人力物力财力才能完成剧场演出,而这种机会在流亡环境中自然是非常难得的。可以说,这些剧作依然只是一平未竟的文学事业。它们还只是些书面的剧本,还是些戏剧创作的半成品,没有完成过戏剧创作的全部过程。而一平本人却已不幸早逝,再也看不到自己作品在剧场演出和舞台呈现。我只能希望,此卷出版后,会有更多的读者和后来人,能慧眼识珠,璞中雕玉,继续完成一平未竟的戏剧事业,在剧场里在舞台上完成一平戏剧的艺术呈现。
本卷收集了一平的六部剧作: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一平还在北京生活时就已开始创作剧本,首先完成的是以中国古代神话历史故事为题材写出的歌剧《鲧》,剧中对原神话故事中作为“治水失败者”出现的鲧做了全新的解读和展示,别有新意,也有“以古喻今”的意义。完成于1981年的《铸钟》,作者称为“实验剧”,我想是因为当时中国改革开放才刚刚开始,文学艺术才能解放思想,走出文化革命那个禁锢时代的阴影。戏剧创作要摆脱革命样板戏的僵化模式,就要做些新的“实验”。一平这部剧作其实是使用了象征主义的手法,用“铸钟”象征一种救国救民的社会理想,铸钟人甚至不惜为此付出热血和生命。剧中所谓“远古时代”一场“灾难之后”,“被死亡笼罩”的世界,其实象征中国文化革命的十年浩劫。这种创作手法在当时确实是一种大胆的“实验”,很有先锋性前卫性。须知,这部“实验剧”比瑞典学院赞赏的“为中国小说和戏剧开辟道路”而授予诺贝尔文学奖的高行健还早一年,因为高行健第一部轰动中国剧坛的小剧场实验剧作《绝对信号》是1982年年底才在北京人艺小剧场演出的。可见一平也是中国新实验戏剧的先锋和开拓者之一,可惜的是这些剧作当时没有机会搬上舞台,一直尘封于家中,甚至原稿还失落了数页。
完成于1980年的《疯子》作者标记为“荒诞剧”,同样是一部非常具有先锋性实验性的剧作。它和当时正流行于欧美的“荒诞派戏剧”不同,并非表现世界的虚无、人生的荒诞和语言的无意义无理性,而是用隐喻和象征手法挑战既定的秩序和权力。剧中的“疯子”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和鲁迅小说《狂人日记》里的“狂人”相比,会在经典古籍的字里行间读出“吃人”二字,而“疯子”要放火把房屋烧掉和鲁迅小说集《呐喊》序言中要打破没有门窗的“铁屋”也是异曲同工。一平的“疯子”不是精神错乱,而是和“异议分子”那样,不承认已成为权力的传统、规则甚至常识。剧终男女青年双双裸体携手而行,如果当时能在剧场上演,恐怕也会引起轩然大波。
1994年一平旅居波兰波兹坦时写成的话剧《俄国列车》,再次展现了一平善用动态空间作为舞台展示历史和社会现实的剧作才能。这个剧作以横贯欧亚大陆的西伯利亚列车上的旅行生活为背景,描绘出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的旅客群像(这点有如老舍话剧《茶馆》中来来往往的茶客),其中有出国谋生求学的教授博士或流亡诗人、投机倒把的俄国小贩中国倒爷、卖淫卖唱的俄国妓女或抢劫钱财的强盗等等,也有用幻像显示的历史画面。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一平在波兰时也亲身经历了东欧社会的大动荡,前共产主义国家纷纷转型为现代民主国家,而转型带来的社会乱像人生百态也让作者目不暇给。一平在这个时期创作的所谓荒诞剧《胜利》记录的是一场荒谬的闹剧式革命,也表现出作者内心对社会转型的怀疑和否定。2006年他重新整理这部作品发表,在后记中写道:“人毕竟是从肯定开始。但我的荒谬是真实的,其中也还有几分诚意。”这种态度表现出作者一贯的认真,不仅是创作的认真,也是做人的认真。
一平后来离开欧洲到美国东北部伊萨卡的康奈尔大学担任中文教师,在这里配合自己的中文教学又写成的教学剧《她妈的》(也是一出将国骂转换成学中文的美国学生日常问候语的讽刺喜剧),其中不乏一些舞台表演技巧的展示,显示出一平对戏剧创作的始终不渝的兴趣和才能。我可以想象,一平上中文课时有些课程就会是某种戏剧场景的展示,他既是剧作家也是导演,而他的学生就会成为他的演员。
总而言之,我也要再次强调,戏剧创作本来就是永无止境的求索过程。一首诗一部小说完成后,其创作过程基本也就完结了,而一部剧作不然,每次在剧场演出在舞台再度呈现,都会是一个新的创作过程。莎士比亚逝世已经四百多年,但是莎士比亚剧作至今还被搬上舞台在世界各地剧场演出,每次都可能有新的呈现。不同导演的新的阐释,不同演员的再度表演,都是这种创作的延续。比如我们可以说,一千场莎士比亚《哈姆雷特》的演出,就会有一千个不同的哈姆雷特。这就是戏剧艺术的魅力所在。这也意味着,一平作为一个作家的生命虽然结束,但是他的戏剧创作,包括他的艺术理想、艺术精神和艺术生命,会久远延续,永无止境。
所以,这些剧作现在结集出版,其实也是对逝者最好的纪念,是让我最感欣慰的事情。
一平小说创作不多,但也显示出了这方面的才华。本卷收集的几个短篇都有一些闪光的亮点。小说《角落》没有标明写作年代,但看起来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所谓“伤痕文学”兴起的时期,也是写一个怀着革命热情下乡插队的女知青却因劳成疾成为卧床不起的残疾人,反而需要母亲照料维持生命;小说《大瓜》也是写一个下乡时因救人而牺牲的男知青,曾被宣传为英雄,但时过境迁,最后被人遗忘,竟连坟头都被铲平,墓碑都已不存,足见人间冷暖,时代荒唐;小说《吹叶子的孩子》则是一篇寓言式的作品,写一个会用叶子吹出笛声的穷孩子如何被人吹捧享尽人世风光闻名世界;《黑豹》则是一篇象征性的作品,描写一个皮毛美丽勇猛无比的黑豹的孤独和寂寞,最后和泥潭中的鳄鱼搏斗,也在泥潭中失去了自己美丽。在《小海象》中,一平再次使用象征和拟人修辞手法,表现了一个小生命来到这个冷酷无情弱肉强食的动物世界时的孤独无助,甚至得不到一口母乳的无奈,只活了一夜就悲惨死去。
就在我写完此序向编辑交稿的时候,编辑又转来了一平夫人周琳整理出的小说稿《莫莫先生》,我一口气读毕,赞叹这是一篇中文文学中不可多得的佳作。世间“冒名顶替”的事情很多,写成文学作品的也很多,比如俄罗斯作家果戈里的《钦察大臣》,写假钦察盗名欺世招摇撞骗。一平写的是一个名声显赫如日熏天的大作家“莫莫先生”被一个老鼠“冒名顶替”,而后来他却再也无法证明自己的作家身份。这篇小说语言诙谐幽默,既有荒诞特质又含深刻哲理。正如周琳所说:“《莫莫先生》是远比其它四个短篇都丰富、复杂的作品。通篇以荒诞,离奇,夸张和幽默的的手法写‘人’作家与‘鼠’作家及背景人物的对峙,直到最后‘人’ 作家通过‘鼠’作家之口讲述了人类文学、人类文明的蜕化与衰落。由此‘人’作家开始了生命及文明的的反思和‘回归’。我想这是这篇小说在荒诞之外的意义所在。”
一平一生孜孜不倦的文学创作,再次证明了文学创作是永无止境的求索过程。即使生命已息,但精神不死,创作不止,依然给后来者无尽的审美享受。我想,此文集的出版,让我们看到了一平的求索,而 一平可以安息了!
2025年9月10日完稿于瑞典斯德哥尔摩
(万之简介:本名陈迈平,曾长期担任文学刊物《今天》编辑并编发过一平作品。1985年在北京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外国戏剧专业获硕士学位毕业后留校任教,1986年赴挪威奥斯陆大学戏剧学院攻读博士学位,1989年天安门事件后在奥斯陆重办《今天》并留居北欧至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