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开会,手机显示有电话来了。看是姐姐的号码,我小声问:有事吗?我正在开会。姐姐用异样的声音说:是的,有事。我心里一沉,说那我开完会再打过来。 等开完会,我立即打电话过去,姐姐说:刚刚给父亲做完检查,肝部发现肿瘤,是恶性的。姐姐的声音虽然很轻,但依然像榔头直接敲打一样,使我受到强烈震撼。我明知姐姐故意回避了那个字,还是自欺欺人的问:是癌?姐姐说是。我再问,医生是否看错了?姐姐说医生说基本可以确诊,当然明天还要去地区医院再复诊一次。 我独自坐在空旷的会议室。空虚、孤独、软弱、伤感、绝望、恐惧……像洪水一样将我包围。又仿佛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将我攫住,把我像树枝一样猛然折断,扔进无边的黑暗,使我在瞬间丧失全部力量,只能无力的飘飞、挣扎和沉沦。 这天是2005年3月1日,农历元宵节刚过,按照中国人的习惯,春节才刚刚过完,一年即将开始,但我意识到,我在今年可能失去父亲。我在16年前已经失去母亲。作为一个渺小的生命个体,从此在我生命来源的链条上,上边的一环将彻底断开,我生命连接上游的一头,像风中飘动的绳子,再也找不到接头……我知道个体生命在脱离母体的瞬间,其实就开始了孤独的生长历程,但父母的存在,依然可以在心理上为个体生命提供精神依托和力量来源。就在接到姐姐电话的那一刻,我充分意识到父亲即将离我而去,今后我再也没有依托,无法回头,无法停靠,不得不独自面对生命未知的孤旅。 接电话后的第38天,我回到故乡,来到父亲的病床前,7天之后,父亲永远离开了我。父母虽然离去,但子女作为父母生命在时空中的接力,仍要坚强的向下延伸。在离开父亲后的日子,回忆他的历历往事,就成为我寻找力量、抗拒孤独的唯一方式。 在童年的记忆中,春节还是一个没有被官方的联欢晚会强行介入的私人空间,虽然贫寒却充满温馨,不论如何简陋,总是一年中最开心的时光。从记事开始,在吃过年夜饭后,全家人围坐在火盆边,一边取暖一边说话。父母在回顾当年的人事,感叹生活的艰辛,而我们总沉湎在迎接新年的喜悦中。当兄弟姐妹们打着哈欠准备入睡时,父亲笑着说,先不要着急,还有重要节目。说着,就起身出去了。我们追到门外,看见父亲把屋檐下的木梯扛过去,架到核桃树上,他一手扶梯一手拿着簸箕爬上去。核桃树上架着一个简易的柿子棚,秋天收获的柿子,就收藏在那个架上,用稻草遮盖着。一阵响动,等父亲小心退下来,簸箕里已经放着几个又大又红的牛心柿子。我抢着伸手去摸,手又像被火烫了一样迅速缩回。原来经过冬天的严寒,火红的柿子已经冻成冰坨了,有的上边还沾着未消化的积雪。 回到温暖的屋内,用铁丝编制的火架被父亲放到炭火上,再把冰坨一样的柿子小心摆放上去,每摆一个就说一个孩子的名字,最后两个自然就是他和母亲的。分配到柿子的每个人,无不细心照料,期盼自己的柿子早点烤热。现在回忆起来,大年三十晚上,全家人的脑袋挤在一起,认真翻烤柿子的快乐情景,岂是现在过年时的春节联欢晚会拍统治者马屁的肉麻所能比拟的。 等我们急于吃柿子的心情被强烈调动起来后,父亲总是不紧不慢的问:谁知道为什么要吃柿子?姐姐和我年纪稍长,自然知道答案,但弟妹们总是抢在前边回答,或说柿子好吃,或说吃了耐饥。这时父亲一脸严肃的说:柿子就是“事”,大年三十晚上吃柿子叫“吃忍柿”,吃了“忍柿”要“忍事”,谁把这个柿子吃到肚子里,谁也就要把一年来不能忍受的事情全部忍受下来。一家人在一起,每年365天,互相难免有不愉快的时候,一年到头了,就要把所有的不愉快,像柿子一样各自吃了,消化了;出门在外,一年365天,要和更多的人打交道,不愉快的事情当然更多,也要全部忍受下来,像吃柿子一样,自己全部消化掉。 柿子烤热了,有的地方鼓起了泡,开始冒热气,还丝丝作响,我们总是急着要吃,父亲说不要急,心子还没热,先想自己有什么事要忍的,想好了再吃。我们一心只想吃眼前的柿子,总说想不起来有什么事要忍。实话说,在饥饿的年月,冬天的牛心柿子的确是一种美味,那种香甜、爽滑、细软的口感,令人永生难忘。但经过火烤的柿子,不但外表难看,而且吃起来还有一种苦涩。但我们不管不顾,匆匆几口就吃干净了。 看着子女们难看的吃相,父亲笑喜喜的说,吃得快忍事快! 我家大年三十晚上“吃忍柿”的过年传统,是不是父亲独创的家庭仪式,我不知道。但当时的我,十分天真,以为天下所有的人家,这个时候也和我们一样在“吃忍柿”。以为今后人间的任何不公不平事,都可以像冰冷的柿子一样,只要加热,就可以吃不下、消化掉,也许父亲只是以自己的智慧,在物质极端匮乏的年代,给普通的柿子赋予了道德色彩,使柿子在被吃时显得不那么寒碜吧。离开父母的我们,兄弟姐妹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前行,要想每年一度围在一个火盆上,重温“吃忍柿”的过年仪式,已经不太容易了,但各自的人生,有自己像冬天的柿子一样的香醇和甜蜜,当然也有自己必须吞下的苦涩。 成年之后,我才知道人间不公不平的事竟是这样多,根本无法像柿子一样全部烤热吃下。有些事是可以忍耐的,如功名利禄升沉荣辱;但有些事情,则绝对不能忍耐,甚至不能沉默,如人的尊严、人的权利、生命的价值。也许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真正明白了父亲当年的用心。但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我经历、阅读、观察和思考的内容,已经远远超出了父亲的经验范围,对这些事,他并未给予我任何启示。 我的原则是,选择可以忍耐的加以忍耐,选择不可忍耐的加以反抗。 写于2007年4月15日父亲去世2周年 火红的柿子已经冻成冰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