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教宗约翰•保罗二世来到罗马瑞比比亚监狱,与向他行刺并造成他重伤的凶手阿格卡见面。教宗微笑着对惊惶不安的凶手说:“我宽恕你。”
《时代》周刊专门为此制作了一篇封面文章,作者莫若写道:“教宗此举有众多意义。其一在于示范人类行动的私人与公共层面如何在一件道德行为中相互交融。保罗二世想藉此宣告,生命的重大议题取决于,或至少参照于人类胸臆中那些最基本的脉动:爱或是恨。”
今天,人类文明似乎步入了高度发达的时代,尤其是科技的发展日新月异、一日千里。但是,除非人心有所改变,否则人类仍然不能免于战争、饥荒、惨境、种族歧视、践踏人权等这些可悲的局面。因此,莫若一针见血地指出:瑞比比亚监狱那一幕具有崇高的意味,与世界近来目睹的新闻相比较,是何等清新可喜。有时,我们的确会觉得,历史的轨迹是承袭下来的,而世界从这一乱局步入另一更严重的乱局,步入黑暗——或是步入最终的全球混战。瑞比比亚监狱那一幕象征意义正是基督教的信息:人能够得到救赎;他们能迈向光明。
教宗效法的对象是耶稣基督:人是自私的、狭隘的,一个人没有宽恕另一个人的能力,惟有仰望耶稣、效法耶稣,方能获得此能力。耶稣说:“他们所作的,他们不晓得。”[1]竭力忘却和回避那些伤害过你的人,那不叫宽恕——伤口依然会在内心深处溃烂,你自身仍然不断受到伤害。宽恕的真实含义是:用爱取代和战胜仇恨,用爱让自己强大且幸福起来。宽恕的举动不会在乎对方如何回应,它是一种出于自我的精神需求——先改变自己,再改变别人。
没有宽恕就没有和解。南非为世界作出了表率。种族隔离制度取消之后,黑人大主教图图被新总统曼德拉任命为“真相与和解委员会”主席。每一天,在开始艰难的工作之前,图图都会作这样的祈祷:“公正、慈悲、和平的上帝啊,我们渴望将种族隔离给我们带来的痛苦和分裂、将以其名义蹂躏我们社会的暴力,抛在身后。我们请求您,在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开始纠正曾在这里和整个国土上发生的不公这项重要工作时,以您的智慧和指引,保佑委员会。我们祈祷,希望所有身心受到伤害的人们都能通过委员会的工作得到抚慰,我们也为那些对其同胞犯了罪的人祈祷,希望他们能够到这里向万能的上帝坦白忏悔,并得到你神圣的仁慈和宽恕。我们请求圣灵对委员会和委员们尽显公正、慈悲和博爱,让真相在听证会上得到认可并大白于天下,让我们按上帝的意志最终实现与我们邻友的和解和爱。我们以我们的救世主耶稣基督的名义祈祷这一切。阿门。”[2]耶稣垂听了这一恳切的祷告,委员会的工作取得了巨大成功——伤痕累累的南非终于告别了不同肤色的民众之间互相杀戮的历史。
对于旁观者来说,宽恕是举手之劳;对于受害者来说,宽恕却并非易事。宽恕并不意味着掩盖真相,宽恕更不是泯灭善恶的区分。当许多人尽力要忘却真正的恐怖记忆时,被人们称为“纳粹猎人”的维森塔尔却投入到一场与“忘却”的斗争之中。维森塔尔是纳粹集中营的幸存者,他的全家都死在集中营里。战后,他建立了一个关于纳粹暴行的档案馆,并致力于追查那些逃脱正义的惩罚的刽子手。正是在其努力下,一手策划希特勒“最后解决方案”的艾希曼、逮捕了安妮•弗兰克的盖世太保卡尔•西尔伯鲍尔等臭名昭著的纳粹战犯才一一落网。这位年过九旬的老人,心中一直萦绕着一个问题:赦免和宽恕,何以可能?
维森塔尔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当他还是集中营里的一名囚犯时,有一次,被派往一个医院工作。一位护士走来问他是不是犹太人,当获得肯定的答复后,护士命令他跟她走,她需要一名犹太人,任何一名犹太人都可以。护士将维森塔尔带到一个房间,在这个只有一张白色小床和一张小桌的房间里,有一名垂死的德国士兵,他被包裹在绷带中,只有眼睛露在外面。护士离开了,床上的士兵要求维森塔尔靠近他,倾听他的自白。
“我知道,”士兵说,“这个时候,成千上万的人都在死去,到处都有死亡。死亡既不罕见也不特别。我注定要死掉。可是一些经历老折磨着我,我实在想把它们讲出来。否则我不得安宁。”他二十一岁,名叫卡尔,出生于天主教家庭,成年之后不顾父亲的反对加入了纳粹党卫军。“我必须把一些可怕的事情告诉里,一些非人的事情……”卡尔随着部队开进波兰,有一次他们把数百名犹太人赶进一栋三层建筑,并运来一卡车汽油放在其中。锁上门后,任何人都不允许出来。接下来,士兵讲述道:“我们被告知一切就绪,接到命令要求我们从窗户把手榴弹扔进去。我们听到里边人的惨叫声,看到火苗一层一层地吞噬他们……我们端起枪,准备朝任何一个从火海中逃出来的人开枪。我看到二楼的窗户边,有一个人抱着一个小孩,他的衣服正在燃烧。他身边站着一个妇女,毫无疑问是孩子的母亲。他空出的一只手紧捂住孩子的眼睛……随即他抱着孩子跳到了街上,孩子的母亲也跳到了街上,其他窗户也有很多浑身是火的人逃了出来。我们开始射击,子弹一排一排地打了出去……”
“这是一年前发生的事情。我犯下了罪行已经有一年了。我必须跟谁讲一讲这事,或许这样能好一些。”卡尔希望得到宽恕,犹太人的宽恕,任何一个犹太人都可以。说到这里,这个濒临死亡的士兵用手捂住绷带覆盖着的眼睛,似乎想从脑海中抹去这些画面。但这些画面永远也擦不去,白天,夜晚,乃至奄奄一息的现在。他第一次在一个犹太人的面前承认了自己的罪恶:“我在等待死亡的漫长黑夜里,一次又一次地,我希望把这事讲给一个犹太人听,希望得到他的宽恕。我知道请求你的宽恕是一个过于奢侈的愿望,但是如果没有你的回答,我不可能安心地死去。要是没有悔罪,我就不能死,我一定要忏悔。”
听到这些事情,维森塔尔沉默不语。他能够做什么呢?他有权代替那些死者为卡尔提供宽恕吗?或者这能够减少犹太人所受的伤害和痛苦吗?他只好一言不发。这个决定正确吗?许多年之后,他不断询问集中营中的幸存者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回答,但没有人能让他获得宁静。人没有资格宽恕人,只有靠着那从天上而来的权柄与智慧,人才能学会宽恕。
宽恕是可能的——弄清楚罪恶的源头,宽恕会达成和解;宽恕是可能的——坚信“爱是永不止息”,宽恕会达成自我疗伤。是的,宽恕不仅对被宽恕者有益,也对宽恕者有益,正如维森塔尔所说:“仇恨可以孳生在任何地方,理想主义也会在任何地方堕落成一种病态的残忍。如果仇恨、残忍和现代技术结合起来,任何地方都会变成一个新的人间地狱。”数十年的时间过去了,维森塔尔已经不被内心关于宽恕与仇恨的矛盾所煎熬。他明白要避免历史重演的惟一途径是铭记历史,让死者活在记忆里,让爱和宽恕成为这个世界的第一推动力。
[1] 《路加福音》二十三章三十四节
[2] 图图《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