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下决心到香港生活一段并在此完成自己的新书,开始贴近本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城市。多年来生活在上海,与中国新一代互联网密切接触,然后到美国做研究,已经习惯于太平洋东西两岸的生活节奏和社会背景,现在到香港反倒要多出一些新的课题,于是开始用工程师的眼光来测量这个城市。表面上,香港各个方面都不让其他地方:相比于上海,它有诸多自由;相比于北京,它有专业管理的优势;相比于美国,它有密集的城市结构和便利的商业基础;相比于台北,它似乎还有更国际化的空间容纳来往的密集聚会。一切都有香港的特色,和我想象中的香港差不多。我每次遇到问题搜索互联网的时候,很多公共服务的网站会清晰地指示我该如何寻找相关的机构,以及如何支付费用,获得这些服务。在商业社会,你还能指望什么,不就是花钱获得该有的服务吗?
但是居住了一段时间后,我开始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一些疑问:在香港似乎生活和工作都是样样俱全的,但是这是否说这里可以算得上一个优秀并可持续发展的城市了呢?我从香港一段生活中,体验了雇佣外劳、屡屡出入境、搭乘公共交通、投诉电影分级问题、评估子女教育环境等,无不看到香港规规矩矩的社会结构,也投射出整个社会在被无形的手所牵引。我所到之处,常常被那些中规中矩做事的专业人士折服,似乎在中国国内永远难以看到这样的服务水准。但是,这些标准服务除了专业,看不到任何变化创意。习惯于软件升级思维的我,不免要好奇地问,什么情况下这些规则能自我演进呢?
在自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全球爆发了“占领运动”(Occupymovement),这个首先从占领华尔街开始的新一轮民主运动让人们在一团云雾中开始,又如阿拉伯春天革命一般速度渐蔓到世界各地,包括了香港。
从传统社会运动眼光看,“占领运动”很无厘头。大批参与者从互联网获得指引,利用大量冗余时间,透过网路召集后,从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开始汇集到一个地方来宣示反对资本主义的力量。但是运动本身既没有中心的组织者,也没有清晰的主张。在占领地,人们似乎回到了海德公园时代,走上台就演讲几句,或者狠狠地批评一顿人性的贪婪、资本的嗜血,以及普通大众(号称“其余的99%”)在经济浪潮中所遭受的涤荡。一切都那么原始朴素,又带有和平非暴力风格,所以既有一丝丝浪漫,又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一场变革或促成变革的力量。
但当大家都以为”占领运动“的实质是:贫富鸿沟扩大、贫穷、失业、底层的无望和中产对改进生活希望的幻灭。我却不这样认为,如果仅仅看到这些经济问题表象,又会产生无产阶级专政的怪圈。“既然财富分配不公,那就把既得利益者的财富掠夺过来”,若带著这种愿望走上街头,如何能够被现代社会所接受?
这正是著名社会学家齐泽克(Slavoj?i?ek)跑去声援占领者,在纽约演讲时所警告的。他认为如果过于强调普通民众的悲情,反倒会让这种运动过于倒退,回到社会主义无产阶级革命的老路上去。这是我有点担心香港的地方,香港也有99%,他们的诉求也总是远在云端,无从捕捉,更谈不上要占领什么。香港似乎什么都不缺,但是又总觉得缺少一些东西。“占领运动”在香港也和在美国以及世界各地一样,遭到冷嘲热讽,也不知道会走向何方。但是这是悖论,如果“占领运动”没有沉默大多数的声音,自然不会有人关注,传统媒体毫无兴趣;但是这个运动本身就是为了唤醒沉默大多数,一旦他们表达或分享,你又如何嘲笑的出来。这悖论似乎正是香港的命门:香港社会,好的东西很多,但是触发改变的需求却缺位,这是信息而不是经济的不平衡。
虽然和网络运动捆绑多年,现在的我反倒不愿用科技至上的眼光来看社会问题。可每次投书港府一些部门时,总不免窃窃认为香港仍然确是一个科技应用的二流社会。大量政府服务和商业服务确实采纳了信息科技,但是非常中心化。人们耽迷和被锁定在一些固定格式的社会服务牢笼中,他们本来有的自由也被锁定了,无法反馈,长此以往也就不愿表达,当然会陷入另一种危机中。
另一方面,在香港很少见科技创新的企业,大部分民众们反复地接受商业广告中各种新科技玩意的冲击,痴迷于更新炫耀最新的进口电子产品,却不知道如何用来创造自己的主动角色。如今大众除了对封闭式分享讯息的Facebook情有独钟,鲜有其他开放社会中多样的选择,从而又落入新一轮的商业黑洞。缺少创新力的原因其实还是和信息开放有关。辛亥百年纪念时,我在台湾考察科技产业顺便度假,听到台北政府开放一系列公共服务数据,便于科技界开发创新应用。然后马上有小团队开发手机应用,可以感知身边最近的公共巴士还离自己有多远。这样的创意,马上成为网络热门。在香港,这种开放数据(OpenData)还被看似专业的政府墙所隔开,我常常必须到政府指定的网站才能够用最传统方式浏览到这些信息,几乎没有第二、第三选择。从这一点,从中国备受网络审查痛苦的大陆出身的我,反倒看到了中国社会转型后可能给香港带来的更大竞争冲击,这一点单纯靠所谓商业法治优势无法达到的,而那正是传统的香港资本主义所崇尚和得意和无心改进之处。
墨守成规、不思改变的社会危险很多,人们会在习惯思维下慢慢走向一种“衰变”,这是热力学的定律所决定的。商业社会的自由竞争原则,也是为了鼓励产生新的异端,而为社会的腐败面提供新的生存机会。这不是坐等就来的状态,而是要事实做出准备。齐泽克对纽约的“占领华尔街”民众说:大家都熟悉这段卡通片情节,那只卡通猫走到悬崖边上,还是继续跑出去,没理会下面已经空空如也,只有当它向下看时,方才发现这个事实,然后就掉下去了。我们要告诉华尔街那些家伙:“喂!看看下面!”
正是如此,我才似乎在冥冥中感到这是一种社会感召,那个百分比不重要,这场运动的领导者是否存在或者什么宣言也不重要。“占领”不仅仅是一个物理概念,那太局限于人们要出现在某个地方,但是却又非常形象,是为了呈现出自己的存在。既又无需抢夺权力,又让社会本来的权力弱化。总体来讲,激发民众自我传递和分享信息才是重点。这也是新型数字化民主的含义所在。
我虽然还没有和“占领中环”的示威者做过任何交流,但生活在斯,必然是要去的,尤其是该从各路草根媒体对此地“占领运动”进行放大(ZoomIn)和缩小(ZoomOut)观察。香港的“占领运动”尚在初期,似乎仍和传统左派思想非常贴近,但老套和新潮没有谁决定其走向,分享声音是第一步。对香港沉默的大多数来说,如何能够被激发出思考“还缺什么”,能够发掘进一步的需求,以及如何反映到更新的社会软件中?这才是我持续好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