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走笔至此,恍惚记起法国思想家福柯说过:人是权力之网上的一只蜘蛛。那么我多年来的处境竟是蜘蛛的处境,风雨飘摇,起起落落,却依旧顽强地捕食求生?可蜘蛛一生都在织网,我在织网吗?写作本身就是织网吗?写作本身既是个人的权力,也是招惹企图控制个人的社会权力的陷阱吗?
我一简单的文人,我不愿意招惹谁,可这些年多次掉入陷阱。像这次,耗钱耗力,几千里路上京,难道就为了被抓起来?一只玉米粒大小的蜘蛛,花几个月时间,织了一面数丈宽的超级巨网,它好不容易从这一端爬到那一端,难道就为了懵头懵脑地坠入水中?真是一幕荒诞剧啊,然而中国警察不是法国福柯,黑色轿车就停在饭馆外头,我被硬生生地塞进去,如大腿间的某个器官,被4个警察夹在当中。
20多分钟后,他们把我带到大屯派出所。先是在靠街面的屋内,风很硬,进进出出的人骆绎不绝,两三张破椅子蒙着薄灰。连他们都嫌脏,不愿落屁股,却一再吩咐我坐。接着,他们口袋里的手机依次响起,一帮子如风似的,刮出去接听,就留一满脸颓废的“艺术家”陪我。他掏出烟,递来一支,我摆手谢绝,他就顾自叼烟,狠吸一口道:别紧张,没事儿。
我翘了翘嘴角。
他又道:我认识余世存,在一起喝酒来着。他写过一本《非常道》,卖得还可以。看这个样子,你和他差不多吧?不算太寒碜,也不算太富有;不算反政府,也不算不反政府,就是牢骚多。从古至今,文人全部牢骚多。张三李四,包括我这做过片警的,也牢骚多。可是有个屁用啊。只有人家文人的牢骚能挣钱,能留名。
我笑了。承认自己和余世存是朋友。
他继续道:余世存是湖北人,你是四川人,你们肯定在北京认识的。写文章就是好,天南海北都能认识。不像做小百姓,一辈子出不了几个胡同,认识不了几个人。你们成都我去过,天气阴,可饭好吃,姑娘漂亮。有名的文人不比北京少。像你,像那个、那个流沙河……
你知道我些什么呀?我不禁笑道。
才疏学浅,才疏学浅。他换了一支烟,接着道:我只读过余世存的,余杰的,市面上都能买到。刘晓波的买不到,只有在网上读,他几乎天天在与政府叫板,厉害。你老廖的,肯定是读过,但一时想不起来。你是北大毕业吗?你提醒我一下,这段时间公事多,跑来跑去,脑子给跑坏了,你提醒一下。
我写过一本《中国底层访谈录》。
中国底层?有印象有印象。他在烟雾里眯缝着眼睛,由于一阵冷风进来,他跟着又提提羽绒服领子。我做过近10年片警,可以给你提供好多素材。老百姓的油盐酱醋、酸甜苦辣,还是只有我懂啊。还有外来人口,到北京上访的,打工的,我都能和他们聊到一处。片警也算底层么。
你们手中有权力,就不算底层了。
有啥权力?还是老毛的时代?做雷锋叔叔光荣?警察在群众中吃得开?除了这身警服,我们与小百姓没啥区别。我们也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们找谁呀?群众还可以投诉我们,轻则挨批评、扣奖金,重则下岗。我们的委屈找谁投诉?找你们文人投诉?
写成电视剧嘛。关于警察的电视剧够多了。
那个当老板的,海岩,电视里经常都在播,靠咱警察行当发大财,牛屄。你眼红没用。你说编得不像,也没用,钱照样入人家口袋……
我心里正在想,这人,真是个话唠子,随便什么都能顺着往下侃。新一帮便衣就到了。为首的个子很高,很英俊,长得像香港电影明星梁家辉,而另外两个,年轻得胎毛未褪,显然是充数的马仔。
你是廖亦武?著名作家,久仰大名啊。算开场白。
派出所所长引路,我们上了屋后的2楼,沿楼道拐一弯,进了会议室。中央会议桌占了三分之一的空间,四周全是椅子,靠墙还有两三排超大屏幕,破案功能显得十分齐全。我懒散惯了,本来要随便拖把椅子过来,不料“梁家辉”却甩动长臂,指定我落座窗前位置。跟车里差不多,我又如大腿间的某个器官,被夹在4个警察当中。屋内自然比车内宽敞,可刹那紧张起来的气氛,令人觉得被罩在暗无天日的裤裆下。
梁家辉仰起身子,眼皮朝下地打量我。左边的话唠子默不作声地抽烟。另外两个马仔,白面书生,却抱着双臂,做出一副地痞样。众所周知,我虽属政治惯犯,却不是沉得住气的政治家,我强笑道:你们弄我到这儿,总该作个自我介绍吧?请问?
我们是北京市公安局的,我姓江。梁家辉道。训练有素的眼神依旧一眨不眨。
我连连称谢。却没有回应。只好尴尬地噤声。
梁家辉这才一字一顿道: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
我也一字一顿地道:不知道。
真他妈像演戏。
接下来的台词节奏就快了许多。
梁家辉:真不知道?
廖亦武:真不知道。
梁家辉:咱们还是直来直去。
廖亦武:我也想直来直去。你们到底有什么事,问吧。
梁家辉:你是高级知识分子,还用我提醒你?
廖亦武:你比我更像高级知识分子,还得你提醒我。
梁家辉:你到北京干什么来了?
廖亦武:晃悠来了。
梁家辉:你他妈的!站起来!!
对白中断。梁家辉掀翻椅子,直扑过来。两马仔紧随左右,转瞬间,三警察泰山压顶,而话唠子反应贼快,立马将门反扣。梁家辉反复几遍“靠你妈的”,还抓住我的肩向上提。我只得跳起来,大叫一声:妈个屄,警察打人怎么的!
你敢骂,我就敢打。
你先骂的。我不是罪犯!你动手就是违法。
我动了你。靠,我就是要动你。你嚷嚷啊,谁看见啦?他妈的,你个四川土鳖,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北京,全国人民的首都,懂不懂?晃悠来了,这是你晃悠的地方吗?把我们当3岁小孩啊?
我的胳膊被狂怒的梁家辉拽来拽去,稍不留神,领子也叫扭住。我一下子毛了,血涌脑顶盖:玩黑社会是吧?执法犯法是吧?你这墙上写着“执法为民”,不认识字?好好。你他妈的敢打人,你他妈仗着没目击证人,老子就跳楼!!
说时迟那时快,我猛地甩开梁家辉,反身就扑过去开窗。刚出一条缝,冷风如强盗一般尖啸。三个警察顿时手忙脚乱,与我扭成一团。原先装着看报的话唠子此刻也过来,隔在我们与窗户之间,并迅速关窗,放下卷帘。我肯定以失败告终——被警察们反剪双臂,按在桌面的当口,还作垂死挣扎。但是他们也累得够呛,毕竟不是刑警。
真他妈无法无天!我还在叫骂。
谁无法无天啦?梁家辉喘嘘嘘道,我们打了你吗?没打;我们骂了你吗?没骂。你平白无故要跳楼,我们不能见死不救。救人嘛,当然急,动作也大。
你们平常就这么执行公务吗?你们到底逼死了多少人?到底有多少人在你们的眼皮下跳楼?我不是罪犯,有种的就将手铐拿出来,老子把命交给天!死不了,我就要跳楼,我就有病,你们把我送精神病院嘛,检查嘛。狗日的继续整,在“执法为民”的招牌前继续整。国家呀,法律呀,就是被你们弄黑的。这种素质还当警察,不要脸。你们去朝鲜当警察可能更合适。
好啦好啦。梁家辉终于泄气了。坐下来谈行不行?
于是撒手。大家站着僵持了两分钟。梁家辉道:还是个牛脾气呢。怕了你,老廖。我先坐。
双方这才禽兽一般,重振衣冠,摆出谈判架势。不过我和梁家辉的位置正巧互换,他靠窗,我靠墙。我的左右依旧两马仔,后来我弄清楚了,他们都属公安大学刑侦专科毕业,入行不久,自然要凶神恶煞挣表现。可笑的是右边这位,白净面皮,镜片度数也不低,却双臂环抱,从斜刺里怒视敌人达半个钟头,终于疲软,方取下眼镜做起眼保健操。
话唠子还是旁观者,打个哈欠,继续看报。
重新拼接的台词节奏趋于平缓。
梁家辉:真是不打不相识啊。
廖亦武:那你承认打了。
梁家辉:没关系。事情完了随你怎么写。网上类似文章多了去,警察如何如何凶残野蛮,维权人士如何如何英勇抗暴,文人的天职就是给我们抹黑嘛。老廖啊,你也没少给我们这个行当打交道,谁不明白谁呀?看你刚才跳楼的架势,就知道是老手,懂得制造新闻爆料。如果是10层20层以上,你还敢吗?不要怕我们交不了差,不要希望谁谁谁会站出来,为你伸张正义,我大不了脱掉这身警服,转行到地方,说不定挣钱还多多。
廖亦武:你真够无耻的。
梁家辉:你又骂我?没关系,只要能消气。这世道谁不无耻?知识分子,小百姓,都无耻。可老廖啊,做事要有底线,底线之上的问题,我们都可以交流沟通。像你的铁哥们余世存、刘晓波,还有那个维权律师高智晟,都清楚底线,都和我们是朋友。只有傻屄才相信,这世上还存在撞南墙不回头的献身者,按照丛林法则,都他妈琢磨着让别人献身,自己活下来……
廖亦武:行啦行啦,你们找我干什么,直说吧。
梁家辉:真不知道?
廖亦武:你们不挑明,我就不知道。
梁家辉:好。你是不是得了一个独立笔会的奖?
廖亦武:对。我得的是国际笔会下属的独立中文笔会第五届自由写作奖。
梁家辉:怎么回事儿?
廖亦武:很简单,我的创作有成绩,笔会就奖励。
梁家辉:具体是谁发给你的?刘晓波?
廖亦武:与刘晓波无关。按程序,这是自由写作委员会的评选结果。
梁家辉:这个委员会都是谁?
廖亦武:我哪清楚?又不是我伸手要的奖。
梁家辉:你这次就是专程领奖来了?
廖亦武:当然。
梁家辉:知道在哪儿领吗?
廖亦武:还没接到通知。看来你先接到通知,就直截了当吧。
梁家辉:明天是冬至,好好过节吧。
廖亦武:我是要去参加颁奖会,好好过节。
梁家辉:我给你一个建议,仅仅一个建议。
廖亦武:洗耳恭听。
梁家辉:明天的奖就别去领了。
廖亦武:为什么?
梁家辉:真逗,还问我为什么。你的名声已经够大,何必还去出这个风头?
廖亦武:我是不能缺席的。
梁家辉:我还是建议你别去。
廖亦武:如果我一定要去呢?
梁家辉:那就只有留在这儿,或者另换一个地方。我们也辛苦,得陪着你。
廖亦武:这个意思是,我想去也去不了?我被拘留了?
梁家辉:你没被拘留。只是建议你别去。
廖亦武:你建议?!好好,我不去了。
梁家辉:这算不算你的正式表态?
廖亦武:我知道我插翅难飞。即使今天飞了,明天,也会在半路,也会在颁奖地点,被你们带走。
梁家辉:你太有想像力了。
廖亦武:我一个文人,搞不过一台国家机器,我不去了。
梁家辉:谢谢,谢谢。这样,你我就不用死耗下去。
廖亦武:那么,我可以走了?
梁家辉:我得向领导汇报。耐心一点,我们都陪着你,等待结果。喝水吗?
气氛顿时很缓和。话唠子外出几分钟,抱了一捆矿泉水归来;换梁家辉外出打手机。接着就是乱七八糟的聊天,4个警察的烟瘾都大,一会儿就薰得我眼睛疼。我咕咚咕咚灌了一瓶水,话唠子又递过一瓶,还陪笑道:算见识你这样的四川人了,看起来挺温和,一上火就跳楼。
梁家辉也检讨道:这位老兄呢,做过多年片警,有和基层群众打交道的经验。我嘛,老家山东,出梁山好汉的地方,性子急,不太懂得幽默。所以你一说“晃悠”,我就以为是消遣我们做警察的。
廖亦武:晃悠不是四川话。我觉得嘛,你不仅懂幽默,而且懂火力侦察。你当过兵吧?你的形象这么好,不当演员真可惜。
警察们都笑起来。
梁家辉:真让你猜着了,我当过兵,而且是坦克兵,成天捂在一堆钢铁里面,人都快训练熟了。加上新兵蛋子那阵,总受老兵欺负,所以性格就一天天火爆。可火爆有什么用?遇上敢跳楼的四川人,全傻眼。
天色晦暗起来。我问时间,答5点多。
话唠子道:你是光棍儿怕什么?我和老江的孩子都才几岁,我们还巴不得早点完事儿回家。梁家辉也道:快了快了,已通知你的同乡,正往这边赶呢。
我吐一口长气道:还是我自己回去吧,你们送我也行,何必麻烦我的朋友。
警察们交换了一下眼色,沉吟道:等着。等着。
6点钟,夜幕齐刷刷降临。不断有警察进进出出。我靠在椅子上,无精打采。虚妄的烟雾弥漫,但见其中漂浮着若干张嘴,叭嗒叭嗒,在反复念叨我几天前读过一段对白——
你为什么来到耶路撒冷?
为了遗忘。
遗忘什么?
我忘掉了。
这是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奥兹开的一个玩笑。犹太民族和中华民族一样,历史悠久,多灾多难。我在此时此刻记起这个玩笑,却没兴趣自问“为什么来到北京”——这是警察们的讯问,是他们的职业生涯中不断重复的讯问,作为犯罪嫌疑人,绝不允许回答“遗忘”。
尽管他们最终会把助纣为虐的罪恶忘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