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七以来,特府搞中港融合不遗余力,绝大多数香港人则希望以「两制」顶住「一国」,但二十年不到,已经明显顶不住。洞见者因而认为,以《基本法》为基石的「一国两制」已然不足恃,港中之间必须有恒久而彻底的区隔。新兴的永续派、自决派和香港独立派,都主张以全新的、离经叛道的方式达致这种区隔,其中尤以后者最决绝。
考虑这些主张非常重要,而且应该采取十分谨慎的态度。笔者此前在《信报》文章里初步提出「法理港独」的概念,认为有关的探讨和理念传播,目前都必须在不违反现存刑事法和符合《基本法》精神的范围之内进行。这个范围其实很宽广,包括了关于独立的学术讨论和「双赢港独」的概念;这两点就是本文立论基础。
主权零和 利益双赢
港独直指法身、直面政权,因此最令人心生顾虑。以独立来实现港中区隔,在经济、民生乃至性命方面的代价,港人也许难出得起。顾虑并非多余,反映港独论者未敢想透困难、未能提出哪怕只是理论上可行的对策。
例如,不少人认为港独行不通,因为大陆扼住了香港的饮用水源和能源供应。港独论者认为向国际市场买水或者兴建海水化淡设备、在邻近公海开发油气田,便可解决。这些对策显然不足,因为北京有能力阻止外商给香港提供足量饮用水和生产淡水的技术,更会阻吓跨国能源公司助港开发能源。更甚者,就算中长期供应可解决,独立过程中的短暂危机也难克服,香港要是断水断电,几天就完蛋。
又例如,批评者认为,无论港独如何勇武,也无法抵挡中共暴力镇压。港独论者的回应是,一旦「支爆」(支那内爆),政权瓦解,和平独立便可能。问题是,支爆论乃望天打卦。马克思讲的「东方专制」是一种超稳定结构,半死不活也很长命。以满清为例,首都遭列强二度攻占,京津外围也受捻党威胁,但腐败透顶的清王朝却苟延残喘七十年。
如此,香港终归是一潭绝望死水,港独不过是其上一抹微澜。除非,论者忆起一多的诗句:「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看它造出个什么世界。」
解构港独难题,必先意识到,迄今正反方都不自觉地专注港独发生之时的刹那图像。由于政权的往绩和恐吓,以及一般人出于对「革命」的理解,港独的过程图像是充满混乱乃至血腥的。港独论者若能绘画出一个足够正面的独立之后的目的场景,人们头脑里的图像,就不会灰暗如此。
所谓足够正面,指的是同时对港人和对大陆的政商高层都大有好处。设若港独论者提出独立后的目的图像有强烈双赢涵义,逐渐渗入大陆金权高层的意识里,灰暗就会豁然变得开朗。目的影响过程;双赢港独的过程是平和的。
双赢港独的「中国基础」
大陆自共产党专政以来,便是一个不正常国家,政治特点是高层内斗不绝、你死我活。改革开放三十年,还出现了太平时期统治阶级家族人丁资产持续外逃的怪象。这种双料政治不正常,在现代大国之中绝无仅有。过去,大陆经济不正常(指与东亚经济起飞背驰),造就了香港经济繁荣;今天,大陆政治不正常(太丑恶),将进一步造就香港政治独立。
这点可从国际关系一点变化谈起。 2008年之后,中国与发达国的关系恶化。便是高度容外、主张多元文化的加拿大,也开始排斥中国。更麻烦的是,以往中国贪腐权贵逃到发达国,人财两安全,顶多只被当地政府监视而已,但最近有不少中国外逃官员人赃俱被发达国政府引渡回去。原因之一是,发达国里越来越多针对特权阶级的民间爆料组织,不断取得大量私人金融资料然后公诸于世。一旦坏人私密曝光,若涉外人不法之财,当地政府便不得不拘捕提审,定罪服刑之后驱逐出境或依法引渡。
发达国过去是中国贪腐权贵外遁时的心水目的地,但那些国家现在越来越难容身,香港于是取而代之成为首选。今天,所有大陆权贵家族都在香港设有专为他们自己服务的私募基金。
但是,两个事例显示,对大陆贪腐权贵而言,香港还不是很安全:一是2013年北京把在港国企华润集团董事长宋林双规,宋即得乖乖回去受审,说明香港竟是中共家法法域的一部份;一是去年底发生的铜锣湾书店事件,证明只要北京硬来,特府根本不会阻止大陆强力部门在港掳人。
由于一国两制提供不了大陆贪腐权贵所需要的足够保护,他们反而有改变这种状况、巩固港中区隔的强烈动机。有人会说,逃离者失势的居多,纵是为了自身利益,也难有助强化港中区隔。但这只是片面看法。
大陆官员贪腐是常态,在权力斗争的轮回里,还在台上享最高权力的那些人,有谁能肯定自己不会有一天成为通缉犯、连人带钱外逃而指望落脚处有多一点与中国的区隔?而且,这些人很能够理性看待私利,明白到自己在位时惩办斗输外逃的政敌是次要,有一天自己落难而能保住性命财产才更关键。所以,上述陆资私募基金,邓江李胡温习派背景的都有。这是基本诱因分析。
港独 类似瑞士的「纳殊平衡」
有上述悟性的一众大陆在位在逃党政官员,还会进一步意识到,港独论者所提倡的那种恒久而彻底的港中区隔,只要设计得宜,其实是最符合他们的私利、最值得他们积极支持的香港政治安排。这个意识一旦普及,港独作为博弈学里说的「纳殊平衡」(Nash equilibrium),便在意念层面出现了。
纳殊平衡是一种简单状态:身处其中,任何个体都不能借着单方面离弃这个状态而得到更大私利。在一个港独纳殊平衡里,任一党政官员环视其他党政官员,如果发觉他们的最大私利是支持港独的话,那么他自己的最大私利也是支持港独。问题是党政官员怎样才能把这个平衡从意念变成现实。那就要看港独论者有没有充份睿智去策成此事。
所谓充份睿智,无非就是要能让最高党政官员不损其爱国脸面而能够慢慢转軚,最终不反对港独。为此,港独论者需清晰描绘香港独立后的主要国策,以提示出港独的双赢特性。要做到这点,瑞士是重要参考。
瑞士在十三世纪末立国,1648年的「西伐利亚和约」保证了它的独立和永久中立,后者指瑞士承诺在一切未来战争中不归边、其他大国承诺予以尊重。处于法国、普鲁士、奥地利等强邻之间,瑞士本乃兵家必争之地,却在和约底下成为独立中立国,不啻是大国博弈里的纳殊平衡最佳例子。
特别要留意的是,瑞士的独立中立非常稳定,直接造就了它的独特而巩固的金融中心地位;更由于瑞士有几乎是世界上最顽固的不引渡传统,任何国家想从瑞士引渡逃犯归国,都异常困难。瑞士因此成为了世界灰钱避难所。
构思香港如何独立、独立之后如何定义国体及与周边大国关系,可参考瑞士模式而有所损益,其中当然是以与中国的关系为核心考虑。一个合理而有利的方案可包括下列各点:
‧香港成为主权独立及无武装永久中立国,并同时成为联合国一员;
‧香港的独立中立地位由中国单方面向国际社会承诺,并由美、英、加、澳、日及任何其他国家确认(或可直接由中国及这些国家签署国际条约一次过确立);
‧独立的香港永久不结盟;
‧独立的香港采取完全符合《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国际公约》的自由民主体制,国家领导人和立法会由开放提名及公民一人一票产生;
‧独立的香港与中国之间的法域关系里,严格永久保留并加强现存对中国的不引渡、不遣解规定;
‧独立的香港以宪法威力永久废除死刑。
上述最后两点很重要,不仅是香港人关心的权利的保证,也是前述促使中国政经高层支持香港独立的最重要诱因。在这方面,香港的条件优于台湾,因为台湾与大陆已经订有相互的引渡条例,而且台湾还有死刑。
丑恶能开垦出什么世界?
有人会质疑,这样提供避风港给大陆贪腐官员,不是便宜了那些坏蛋、更会把香港变成世界上腐败分子最集中的地方吗?这些人带来的不义财富,不怕把香港的世界金融中心地位彻底败坏吗?如此让丑恶开垦出的香港独立,还有公义可言吗?这些问题可理解,但有瑞士的珠玉在前,大家不必太担心。
在国际法里,引渡并非国家义务,但一般而言,A国就算不与B国互订引渡条例,也会以相应的本国法律审判、惩治来自B国的逃犯,即所谓的aut dedere aut judicare(拉丁文,「或引渡、或起诉」之意)。中国贪腐官员一旦逃港,不会就此得到自由,而须面对香港法律制裁;对他们而言,好处是可避免政治斗争的加刑效应,得到比在大陆公平得多的审判,更不会被判死刑。对大陆党政官员而言,这是一种难得之极的待遇。
大陆逃港官员带来的财富,审讯之后,不义部份充公,以抵偿他们在香港受刑所费的社会成本,余下的则可在港正常运作;这种钱不会破坏香港金融市场,因为到时的金管权力来自香港国家主权,不像现在红色资本有中联办撑腰而令香港金管机构束手无策。而且,和干净资本一样,这种钱也需要稳定的运作环境,因而是保障独立后的香港政经稳定的一种正资产。
至于香港会否因此变成世界上腐败分子最集中的地方,那就要看怎样理解。大家可曾参观过香港的污水处理厂?流进的都是腐臭不堪的脏水,但除了一点溢出的气味之外,污水处理厂其实十分整洁,远非城市里卫生条件最差的地方。香港就是有本事把肮脏的东西处理好。忍受那一点气味,得到的是干干净净的独立,交易其实不错。想想瑞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