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转型与十字方针征文)
沈良庆(网络图片)
老沈年过五旬,身上肌肉仍条理分明,令青壮羡慕。镜片下双睛夺目,酱色脸颊,颇似“练家子”风范。这位仁兄以前就职于安徽省检察院,似乎还是个颇受器重的年轻人。不过那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他很少回忆那段日子,唯独对某次出差到皖南农村的场景念念不忘。
“稻田中间有一条蜿蜒的小河,岸上交错生长着桃花和柳树,红绿有致。河水清澈见底,水草一根根数得清清楚楚,一个水淋淋的年轻村姑在洗衣服。”
他在追忆中贪婪地回味着那似曾相识的感觉,书生的执拗气息从脸上消散,代之以一切均可相让的憨态。也许那果真是往世的故乡,或者想起了落难逃亡中的伍子胥。当抓捕那一天来临时,他沒有象伍子胥一样逃走,最后借来百万雄兵,一雪家仇国恨。他平静地坐在家里,前来抓捕者,大多是昔日同窗故旧,碍于情面对他礼貌有加,带到办公室,泡上茶让他坐下,随后留他一人离开了。一忽儿工夫,有个眼线进来,见老沈端坐喝茶,以为他是警察,便一五一十向他“汇报工作”。老沈笑咪咪听着这探子讲述那些东家长西家短的小报告,津津有味。然轻快仅仅持续了一个下午,沈良庆很快被“收容审察”。要说这无妄之灾的来由,要追溯到一九八九的学运,学运被镇压后,沈良庆一腔义愤,试图为民主运动奔走呼告,揭露镇压真相,还创办一份名为《民主论坛》的刊物。一九九二年四月,因“反革命宣传煽动”而被捕。
他几乎只字不提自己所受过的政治迫害,偶尔提及牢狱之灾时,竟毫无苦痛之色,更无怨悔、激愤。轻描淡写地说自己原系“公检法”系统,在监狱系统里有个不成文的潜规则,来自公检法系统的犯人,会受到一定程度的“优待”。“我比别人轻松很多。”坐牢的岁月,似乎仅是他生命中最无关紧要的日子。读书才是最要紧的事,每天需要花一半的时间于其上,家中最大的固定资产,是沿墙壁四面立起的几大架书,他对书非常挑剔,全中国能入其法眼并对其胃口者,大半已被纳入彀中。除了那些书之外,家中找不到任何值钱的陈设,甚至当得上“寒酸”二字。并且陈设极少,那些用了多年的简朴物什——一张方桌和几个独凳,被擦拭得一尘不染,摆在几乎空荡荡的屋子中央,每天坐在桌前看书好几个钟头的书,系必修课目。
他会用一种古怪眼光与任何人交流,一半是挑剔,另一半是赞许。两种神色象被电闸操纵一样瞬间切换,完全因为你的言行是否入了他法眼。而那“法眼”中桀骜顽固与温和的憨态竟浑然天成融为一体。他从不出于要照顾人的情面的缘故而收起批评,更不会为了投人所好而附合称赞,无论褒贬,决不包含半分人情是非。我曾经被他“电”到过多次,还沉浸在上一秒钟他对你的赞许之中时,谁料到下一秒钟他马上转向“黑脸”。
在九十年代中期,老沈是位大名鼎鼎的民主派。被关了将近一年后,因北京申奥需要在国际上装装门面,便把老沈“取保候审”放了出来。所谓“取保候审”有很多上不得台面的附加条件,比如不准接受外媒采访,不准写批评“党和政府”的文章呀之类的,都是些无法白纸黑字见光的东西。而老沈根本不管这些,一出来又热火朝天四处发声,抨击虚假的“法律”和“社会主义民主”。到了一九九六年,申奥早已失败,当局又把老沈给逮了起来,判刑一年零六个月。次年出狱,作为一个“受过刑事处分”的人,他被清理出公检法,撸掉了公职。而老沈照旧一派热火朝天,大有越挫越勇之势。不出一年,他又被逮了,沒有任何罪名劳教两年。
九十年代是老沈异见生涯的“黄金岁月”,那时候还没有互联网,要想发声是件非常困难的事。这困难有两层含义,既有技术上的,又有政治上的,而这两者又相互影响。最有效的发声方式,就是接受用短波频道播送的所谓“敌台”采访。因为勤学,沈良庆在当时的中国,完全有资格称得上是最顶尖的法学家。而检察院的工作经历使他对中共的所谓“政法”体系,从根本到细节皆了如指掌。毫无疑问,他远不仅仅是一位有勇气和担当的异见份子,更具备足够的见识和经验,对专制当局展开深刻批判。他在电台的节目广受欢迎,其价值无人可以替代。
多年以后,沈良庆年过五旬,我与来自四川达州的前大学教师、政治犯和小贩侯多淑,去拜访他。“侯哥”与老沈年龄相仿,一听可以去见沈良庆非常高兴,一种神奇难以言表的共同点在二人眼中乍隐乍现:那是历经无数世事浮沉之后,仍无法撼动的纯真执着。他象个孩子一样说:“我早就认识你了,虽然你不认识我。”
“什么时候的事呢?”老沈问。
“在我坐牢的时侯,用收音机收听沈良庆、秦永敏的节目,是最高幸福!你给我坐牢的日子带来希望,让我晓得在外面还有很多人在努力。”
老沈显然对狱中能听到“敌台”的事毫不奇怪,他深知那里头的门道。闻言似乎有一点触动,一瞬间有欣慰之色掠过,不过他并非表情泛滥之辈,得知侯多淑因六四坐了十年牢,他甚至有些愧情之色,好象觉得自已还可以间歇在外面出声,而侯多淑长年累月系狱,自己并不值得对方以崇敬之情待之。
到了二十一世纪互联网兴起,新的交流传播方式迅速改变着人际交往模式和内涵,沈良庆一辈人物渐渐从第一线退下,影响力让位于那些从互联网上新兴的一代。不过对老沈的迫害并未因此停止,隔三差五又把他逮去“拘”一下。而他失去了公职,私营企业又不敢随便用一个有政治麻烦的人。他只有靠稿酬为生,又通过为自己维权取得一份低保,在中国大陆,这所谓的“低保”绝大部份落不到真正的困顿者头上,被各种小官吏的亲朋好友占去。当局曾多次以取消他的低保相威胁,要求他不准写“反动文章”、接受“敌台”采访之类,老沈据理力争:低保是民政部门发给我的,与你们警察何干?多次周折抗争,终使自己权益得保。他的文章写得洋洋万言,每一个观点、每一处引据都要反复自审无误方才罢休,从收入的角度来说,真是低效致极。
他的生活非常拮据,而他却安于此状,除了喝茶和每天读书,他别无所求。每有人劝他为晚年做些打算,问他“三十年后如何是好”之类的问题时,他便两手一摊,用既象严肃又象说笑的口吻答道,“去为那么遥远的事发愁做什么呢?反正到时候不是我完了就是它完了!”然后嘴角挂着气定神闲的微笑,两眼直直望着对方,等待着对方的答复,直到对方放弃这一话题。
我曾建议他写些通俗便捷的文章,增加些许收入,他却一笑,顾我而言它。
“如果不是因为政治,专心钻硏哲学的话,我相信我会成为一代大家。”
“你成不了!”我脱口而出,忽然担心这样说会不会引起不快,刚想截断话题,却见他脸上目中无一丝异色,我便为自己的狭碍松了一口气。“因为你需要精通好几门外语,还要和同代的哲学们交流,在中国,即便没有政治问题,你也得不到这些条件。”
他渐渐进入某种恍惚状态,我从未见过的羡慕与惆怅之色在他脸上徘徊不去,好象是见到来生的故乡:“那种生活,真是人世的最高幸福呵!”
来世与往生,
你均已看见。
在这尘寰,
触摸遥不可及的你我,
自由
是我们唯一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