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瘟疫袭来的2020年,四月间,郑义告知,王康病危。我打通王康的手机,听到他嗓音沙哑地说:“破空啊,我的情况很不妙……”才说上几句,已经被他剧烈的咳嗽声和喘息声中断。我心情沉重。这是大瘟疫时期,有禁足令,困于纽约的我,既不能外出,更不能前往探望。只能把自己要对他说的话,写成手机短讯,托北明转发给他:
“老康,我是破空。闻兄近况,不胜忧心感慨。遥想当年初识,即为兄之博学和深思而打动。记得那是1987年夏天,山城重庆,你的学生、我的女友成为你我结识的桥梁。彼时兄年仅三十八,风华正茂,而老成持重,深思熟虑,出口成章,而心地之善良和纯良,更是溢于言表、见诸行止。愚弟引为至交,有志一同。其后能在广州聚议大事,汇集八方高朋,风云际会,与兄之情谊更上一层楼。犹记得在中大我简陋的宿舍,你高声朗诵的列宁式侧影,激荡心志,刻骨铭心。另一位重庆才女陈卫的加盟,让我们的盛会熠熠生辉。之后,各奔东西,角色变换,你竟又成为我和前女友藕断丝连的信使。如今,你我都流亡在太平洋彼岸,往事历历而故土遥遥。在这个前所未有的大瘟疫时代,忽闻大提琴的旋律低回,王康兄生命飘忽,如灯影灼灼!愚弟心有戚戚而黯然神伤。‘在常春藤缠绕的教堂里,多少往事又涌上心怀!’心潮,祈盼奇迹显现,化腐朽为神奇。当此之际,愿兄知悉:愚弟之心与兄同在,生命有涯而精神无涯。友谊地久天长,知交永世难忘! 为王康兄祈祷! 破空再拜 2020年4月25日 于 纽约”
眷恋生命的王康,又与死神顽强搏斗了一个多月,竟于2020年5月27日凌晨仙逝。大提琴的旋律戛然而止,一代民间思想家就此长别。
山城重庆初相识
海外流亡者中,我是最早结识王康者。那是三十三年前,1987年夏天。我刚刚从上海同济大学研究生毕业,分配到广州中山大学任教。这年暑假,我初次登门女朋友在重庆的父母家。女朋友正在同济大学就读本科。还在旅途上,她就告诉我,她高中时的班主任很有思想,也很风趣。她举了个例子:班主任孩子出世,他这样公告全班同学:“最近,家里发生了人事变化……”又说:“因为来得太迟,所以取名大迟。”这个班主任叫王康,彼时,在重庆八中教高中语文。
女朋友还说此人长相酷似苏联创始人列宁,且酷好俄罗斯文学与历史。我愈发好奇,有意拜访那个长得像列宁的人。重庆号称火炉,于是,选了一个不算太热的上午,女朋友带我前往参观她的母校 – 颇负盛名的重庆八中。参观完校区后,在一处教师宿舍,我与王康初次相逢。果然像列宁,头部,尤其侧影。只不过,苏联的列宁是小个,这个中国版的列宁却是大个。时当壮年的王康,显然比原版列宁更高、更壮硕。
没想到我们很谈得来。尽谈国家大事、世界大势和中外历史,彼此都充满对民主的渴望,尽都批判中国的专制政治。见面的第一天,我就意识到,王康最感兴趣、也是他最熟悉的两段历史,一是苏俄史;二是民国史,尤其抗战史。这是他的特长,也成了他的局限(后叙)。
当年,王康三十八岁,我二十四岁。他虽长我十四岁,却没有感觉到年龄的差距。大概因为,他心态充满朝气,而我则是少年老成。半天的长谈,分别时,很有些不舍。从此建立了联络。
南国聚义有王康
随后,我到广州,开始在中山大学执教。不久,王康到广州一游。王康就落脚在我简陋的青年教师宿舍,每每彻夜长谈。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在广州传播民主思想,经常有志同道合的学生来宿舍聚谈。于是,王康也跟他们谈得热烈,俨然我们圈子中的一份子。
王康是重庆人,前来聚会的学生中,有一位才貌出众的女学生陈卫,恰巧也是重庆人。于是,也与王康熟悉起来。在一年多之后的八九学潮中,陈卫成长为广州头号学生领袖。犹记得,我刚在广州《作品》杂志发表了第一篇中篇小说《男大学生宿舍》,王康禁不住叫好,并在灯下高声朗诵,陈卫和其他人则屏息静听。那情景,颇让我感动。有时候,则是由陈卫朗诵《世界经济导报》的新颖文章,大家听完后热烈讨论。
王康再一次来到广州,是1989年1月,我和陈卫等一批学生已经开始筹划为纪念五十运动70周年、法国大革命200周年而将发起的学潮。我和陈卫等人组建了中大第一个校园沙龙,称为“每周民主沙龙”,人气日渐火爆。王康到来,就经常加入我们的活动。他老成持重、思想深刻、学养丰富、神态儒雅,与学生们交流,给他们莫大的鼓舞。我和陈卫发起广州八九民运,准备工作比外省市都早。从重庆远道而来的王康,参与了广州八九民运的早期活动。
同是天涯沦落人
八九民运惨遭镇压后,我和陈卫都成为当局的通缉人物,先后入狱。王康则逃过一劫。在我三年牢狱后,王康携两位老友到广州与我重逢。又是彻夜长谈,为时局伤感,甚至有些心意沉沉,彼此都少了些当初的激情。
后来一次,是在北京重逢。那是1996年,我去国前夕。王康在北京开设了文化公司。但显然,他并不擅长经商,生意不佳,甚至入不敷出。听说他后来在重庆,同样是开文化公司,号为“陪都文化公司”,终究也是亏本。
但可见王康理想主义之执着,始终抱定文化二字不放。挣扎于文化与商业之间,挣扎于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之间,王康在事业上无法做到圆满。后来得知,王康善于结交朋友,收入所得,更多的,来自朋友的捐助。生活中的王康,是一个待人诚恳、心底善良之人。学生对他有好感,朋友对他很看重。此乃不幸中之万幸。
2008年,王康首次来美国,曾到纽约参访,但因日程错位,惜乎未能重逢。2013年,王康再次来到美国,终于重逢。这一回,一度卷入薄熙来案的王康,决意留在美国。于是,他加入流亡者的行列,与我等“同是天涯沦落人”。最有意义的重逢,是2013年夏天,当年的广州学生领袖陈卫和于世文夫妇来美国旅行。王康从华盛顿赶来纽约,与我们相聚。故友重逢,共忆当年羊城风云岁月。都已不再年轻,但理想和情谊却一如当年。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晚年才流亡美国的王康,自我定义为“民间思想家”,大概有意与官方学者形成对照。一辈子在野,可比三国后期的竹林七贤,比如那位具大才而落魄,虽落魄却不丧志的的嵇康。
笔力千钧,大才与局限
纵观王康的文化积养和历史底蕴,有两大长项:苏俄史与中华民国抗战史。从结识的最初开始,我就注意到,他几乎到了言必引苏俄、言必谈民国的程度。当他最后来到美国,与我同上美国之音做节目,仍然钟情于这两大领域,谈任何话题都可以连缀上去。应该说,那是他最熟悉、或者说是他最上瘾的两大领域。
直观地说,这与他成长的年代、环境和吸收的知识面相关。王康生长于山城重庆。抗战时,重庆是国民政府的战时首都,史称陪都。作为重庆人,王康对此有着一种天然的自豪感。他所创建的文化公司,以陪都为名。他研究的领域,由抗战史而入民国史,欲罢不能。至于苏联,因红色中国建立早期,处处以苏联为师,苏联的文学、电影、音乐、书籍纷至沓来,如空气中的微尘,八面飞扬,无处不在,深深影响着与红色中国同龄的王康一代。
当然,他能很快走出中共官方的话语境界,考究真正的苏俄史和抗战史。因为对苏联感兴趣,延申到之前的沙俄时代。相对于中国体制内的红色学者,王康的视野更宽阔。王康酷好文学,而早已在民国时期,十九世纪的俄罗斯文学名著就已被大量翻译并广传中国。沙皇时代的文学巨匠,如普希金、托尔斯泰、果戈里、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等文坛泰斗,如漫天星辰,令人炫目。阅读上瘾的王康,心神向往。
俗云:有其长必有其短。王康对民国史和苏俄史的沉醉,也不免带给他局限。批评苏联的同时,似乎对苏联也有着某种留恋;批判斯大林,却吝于批判列宁,甚至曾认为,列宁与斯大林不同,是斯大林背叛了列宁。殊不知,斯大林对列宁有所背叛,但更多的却是继承。斯大林的大清洗,就是对列宁契卡式暴力恐怖的继承,嗜血成性的肉体灭绝,不仅继承,而且发扬光大。而一个微妙的个人因素却是:既然人们都说王康长得像列宁,这似乎也成为他庇护列宁的某种潜意识。
由王康总策划的巨型长卷史诗国画《浩气长流》,应是对中共扭曲抗战史的无声驳斥。正本清源,意义重大,功不可没。只是,王康注目民国史,偏重于抗战史,对之前北洋时期的国民政府,真正的民主与共和时代,却有所轻忽。而因过于偏爱民国史、尤其抗战史,对台湾历史与现实的认知则难免有失偏颇。比如,王康对台湾统派的看重,甚至,一度对亲共人物连战的看重,曾为连战的一个题字或合影而喜形于色。言谈之间,显露王康对台湾政治的生疏、与台湾现实的距离。
须知,台湾的历史,并非从1949年国民政府迁台才开始,也并非从1945年美国要求中华民国托管台湾才开始。台湾的近代史至少有四百年。仅仅从中华民国的历史看台湾,不仅局限,而且过时,无法感受台湾民主的荆棘之路,也无法感知今日台湾的主流民意。
王康是写作《刘宾雁传》的最早作者,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大致看过书稿。我透视王康的态度,对刘宾雁,与其说是崇拜,毋宁说是好奇。毕竟,那时,在风气重开的八十年代,刘宾雁是一个敢言而真诚的代表性人物,敢为天下先。王康慕名拜访他,无以为礼,遂提出要为刘宾雁立传。而写作,之于王康,并非难事。
王康有大才,诗书画尽通。最擅长者,莫过于文章,只要落笔,则文思泉涌,笔力千钧。白话文、文言文、诗文,信手拈来,运用自如。足显他阅读的广泛、思索的深沉、灵感的跳跃,知识的厚积薄发。
正如刘宾雁有他的局限性,王康也自有他的局限性。力推民主与人权的刘宾雁,临终,仍念念不忘马克思主义,认为中共搞的是假马克思主义,他自己信奉的,才是真马克思主义。酷爱民国史和抗战史的王康,难免困于大一统的旧思维,以为是爱国的当然逻辑。
当然,对王康晚年最后几年的思想发展,我并不了解。隔着距离看王康,或有挂一漏万,或有遗珠之憾。我的评述,也仅供大家参考。
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在勇敢与怯懦之间,在真实与虚幻之间,在荣誉与虚荣之间,自我定位民间思想家的王康,或许,终其一生,未必寻到他笃定的心站。听郑义转述,直到生命的最后日子,王康才真正找到他的精神归宿:接受耶稣基督的引领,皈依上帝。心愿已了,在广袤的北美自由大地,在窗外星条旗的飘扬下,王康恬然入梦,安然长眠。
(2020年5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