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快走到图们市的时候在一个镇上多绕了八圈，找了一家摇摇欲坠的农家便宜院子歇脚，屋里简陋到任何带电的都木有，趁着西边的太阳还健在，拿着路边拣来的报纸解闷。老黄瞅娱乐版，我瞅时政版，老黄看着某个买春被抓的星星啧啧：当明星不容易啊。
哥们看着某个买官被抓的笨蛋啧啧：当官也不容易啊。
老黄恼了：当社会主义的官还有不容易的？
哥们把报道内容念给他听：穷孩子寒窗苦读二十年，考进体制内看不惯周围的腐化堕落，又坐了二十年冷板凳，一身抱负无处施展，最后横下心来想要曲线救国才借钱买的官，全家被抄统共没五万块钱，这在王八蛋里算璀璨明珠了吧？
老黄激愤：全他娘胡扯！古语有云：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圈子烂成那样，但凡还有点廉耻的，早就引咎辞职了。性情刚烈的，早就剖腹自尽了。心理变态的，早就自灭满门了。还曲线救国，救他奶奶个爪爪。
我抬杠：您拿变态标准要求大活人，洪洞县里那是不能有好货嘛。
老黄瞪眼正要杠回，打门外来了个喇嘛——反正穿着不知是袈裟还是道袍的长衣，神神道道的不像俗人。进门就笑：哎呦，还有跟我一样被钱难倒的英雄汉哦。说的哥们泪眼汪汪，咋看他咋像上苍派下来点化我们的仙人。
一通猛聊，绝了迷信那念头，但确是个高人！真能白话，而且啥破事儿打他嘴里过一圈再出来，那就是个包袱，撂如今这脱口秀节目上，段子手都得喊着既生瑜何生亮，含泪到江边排队拔舌自尽那种。
据他自述小时候刚认完字，觉着学校不好玩，跑回了家。在家里在炕上在田野中，跟大自然耍到青春期，不可避免有了那方面想法，所以来到城里要实现一统江山三宫六院的伟大理想，揣个车票钱开路打搬砖起家，一路奋斗到现在，终于成了一个不成功的风水先生兼算命者。咱们这边叫江湖骗子，老外那边叫心理医生。都一个意思，哄着那些脑子缺弦心里有砖的人玩，帮他们鼓起勇气来笑对人生。
说他本也该是工人阶级后代，因为他爸太扣，不懂舍孩子套狼的真理，被集体排斥回了老家。扣到啥境界呢？到谁家串门都不拿东西，尤其是到领导家，还专带着他去蹭人家饭点，有天有位大领导一见他爸又来，急了，进门就嚷嚷，哎呀来就来吧，还拿啥东西啊。拎起他来扔进了衣柜里。打那以后他爸带他去哪，都这下场，为啥现在眼睛窄的像刀刃，打小在衣柜里憋屈的，就那么点缝，大了也用不上啊。
说他还成功组织过一次农民起义，那会老黄和我已经被忽悠迷了，听到这段使劲眨么眼，探头看窗外街头的广告牌，怀疑今夕到底是何年。细打听才知道，不过是哪个乡的人想要到县政府门口聚众闹腾，听过他的名声，请了过去算结局。结果他脑子一转，说这年头堵门的太多，多半是被敷衍回来，不如堵旁边的高速路，中国的事情嘛，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堵上半个钟头，别说省城，京城没准都能惊动，到时候还不是要啥得啥。
再细问，闹腾的原因是那块有片野林子，附近村里人想砍了发家，官府不让，偷摸砍的还抓了好几个罚了多少万，于是亲戚朋友一吆喝，想把人和钱都捞回来，最好是闹到今后谁也不敢再管。
我一听恶心了：你们这一不合法，二不占理，三不拿活人当性命啊，堵高速路没坑死几个人？
高人乐了：啥理？有钱才是硬道理。当官的睁眼收钱收到手软，让咱们干看着钱不拣，这合理？
我书呆子劲又上头了：那你们反腐维权要选票去啊，全球华人都得给你们叫好。干这个，毁的还是自家环境，不要说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自家列祖列宗将来都无颜面对嘛。
高人大笑，笑完也不说话，拿哥们看街头二傻子的表情看我，这能不急？起身要掀报纸，老黄及时开口解围：吴思的潜规则和血酬定律看过吧。
年轻啊，碰到这种真看过的总是迫不及待的放下一切回答：恩。
老黄继续：刁民理性，这就是刁民理性。法治欠缺的社会里的必然现象，不关注公共事务，不寻求公共规则的公正，知道没用，而且很容易把自己搭进去。只注重私利，且极为精明的看准了大环境的软肋，规则靠不住，但影响到官帽子稳定的潜规则却很灵，闹，聚众闹，尽一切可能把事儿闹大，只要是争利不争权，当官的为了自己前程，多半愿意花钱买个清净，左右花的也不是自家钱。
高人听楞了，低下进门来一直高傲着的头颅，怯怯的问：二位何方神圣啊。
哥们得着意谦虚：尘世中一迷途小书童。再一指老黄：红尘中一混世老不死。
老黄没理我这梗，伸出他那枯藤一般的手，想让高人给他免费看相。月明星稀，乌鹊扑啦啦啦啦飞的寒窑里，让一穷红了眼的骗子免费？这不是铁公鸡身上拔毛吗？我和高人都没理他这茬，双双闭眼找周公去了。
六十四
末钱了，山穷水尽，弹尽粮绝，四面楚歌，走投无路，穷途末路，坐以待毙，金尽裘敝，瓮尽杯干……
上面这词都是打谷歌（其实是百度，但是哥们身在曹营心在汉，用的时候没办法，说的时候必须坚定立场）近义词搜出来的，当年从老黄嘴里秃噜出来时比这多得多，根本记不住，严重怀疑老家伙年轻那会把别人背语录的功夫，都用在成语大全上了。更严重的怀疑，有些听着像成语的东东，是被他硬凑在一起的四个字，甚至是瞎编的四个音节，不然哥们不至于至今再没碰着过。
饿的晚上睡觉都恍惚，感觉很清醒，自己翻身蹬腿挠痒痒，旁边穷鬼们打呼噜磨牙放屁声声入耳，但起来又不怎么困，也不知道是没睡着，还是睡着了一直在做一个没睡着的梦。
在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床的可疑物上张开眼，把攒了一夜的口水吞下，敷衍了肚子里无用武之地的肠胃，又把包里仅存的杀人不见血的刀数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不得不沉痛告诉老黄：扣了回家车票钱，就算按六零年那伙食标准，咱俩也走不了一星期，看不着三国了。
老黄郑重：历史不要随意污蔑，真按那会标准，就现在这树上的叶子地里的草，咱能走到天涯海角，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千秋万代……
我赶忙截他：大爷啊，您咋肚子一饿这么爱背成语啊？还天荒地老，就您那身子骨，靠草能挺过三天？就算能，就您那饭量，真要吃起来，那不得比闹蝗灾更恐怖？您还想走？人民群众早把您扭送到监狱里了，倒是能赏您碗牢饭吃。
老黄叼着隔夜的老烟头激昂：小崽子休要狗眼看人，吃草算啥，当年老夫土都吃了仨月，不还是硬邦邦活到现在嘛。背成语是要让你记住，咱们读书人，啥外物都没了的时候，也总还有学问和香烟陪着咱，给咱站起来的骨气，走下去的力气。
老东西嘚瑟完，想要配合着自己这铿锵语调做麻利儿起床的动作，一不留神看似崴了脚，哎呦一声又倒了回去。
我心里这个气：不许装啊，俺这几天可光塞开水泡馍了，自己走路都晃荡，烟头塞到鼻头里也提不起力气来扶您啊。
老黄凛然：放心，老夫不像你那么娇气。然后不背成语了，开始背那些漫长苦难中走过来的英雄人物，连匪军两万五都当例子举出的时候，哥们忍不住了，心里那气越来越盛，发火的力却一点没有，脑子都迷惘，边想着有气无力这成语是不是用在这时候更合适边开口：您先别拿别人鼓咱的劲了，您先想想早上能吃点啥吧，再拿馒头泡烂了吃我可随时有可能吐您一身啊。
老黄改背名言：知道泰瑞萨怎么说地嘛：世上最开胃的东西是饥饿，这是穷人短不了的，所以穷人吃饭最香。你就是娇生惯养，饿的还不够，把今儿这伙食都算进我碗里，明天包你捧着糠麸做的窝头当肉包子啃。
哥们是真记吃不记损啊，明知道老东西又在故弄玄虚，可还是忍不住的犯贱：泰瑞萨是谁？
老黄不屑：桑丘他老婆。
我迷糊：桑丘这名字好像有点熟哎。
老黄千般不屑：塞万提斯笔下的人物。
我被绕懵了：这人知道，知道，谁来着，您容我想想。
老黄抓紧时间万分不屑：堂吉诃德。
我失去证明自己的机会勃然大怒：您说个晚食以当肉会死啊，至于拐到洋老人家笔下配角他老婆那去吗？
事实证明有气无力用在刚才确实不恰当，真气狠了还真有那么把子赌气的劲儿，别说早饭，哥们连午饭都挺了过去，雄赳赳气昂昂，一路走到下一个镇上，气儿过了，可看着手里那馒头还是一点胃口没有。
关键时候老黄还算靠谱，拿出我妈哄我小时候吃青菜那永不放弃的精神帮我开胃：其实未必是吃顶了，多半是看腻了。要不咱换个花样，咱把它拍扁了当饼吃咋样？拿梳子过几遍当面条吃咋样？生把火烤脆了当饼干吃咋样？搓成条当香肠吃咋样？找根筷子串起来当烤鸡腿吃咋样？上面拧个揪揪当奶吃咋样？
我一大好青年被人当宝宝哄，本来随时准备着摔了馒头争口气，可听到揪揪这儿还是没骨气的乐了。
骨气已然没了，即使是嗟来之食也便没了放弃的意义，索性拿老黄支的这些招试了试，起码一天之内还算灵，过了新鲜劲接着崩溃，和老黄一人抓个干饼，到人煎饼摊前吸溜着油味儿下肚。
卖煎饼那老大爷心眼好，看俺俩这架势实在凄凉，拎起张油饼来要送我们，被老黄一把抢过：谢谢啊，谢谢老哥，我代表我兄弟不客气了啊。
说完整张饼就要往自己嘴里塞，哥们真急了，当头暴喝：凭什么呀，谁他吗授权你了你就代表我？把饼还我！
老黄冷笑：好歹你也是被共党领导了这么多年嘛，咱这儿的特色就是不许你不让我代表你，咋，你服老共不服我？欺软怕硬？
我被老共和老黄联手气疯了，撕心裂肺的问：你还要不要脸了你？
老黄回我一句史诗般的呐喊：我没有钱，我不要脸！
结局还不赖，老大爷被这无极限的无耻场面震出了侠义心肠，又拎起一张饼来塞我手里，于是哥们这心肺总算是保住了，至于老黄那老脸，也怪咱脑子秀逗，本来无一物的事，何必多此一问呢？下次再有掉馅饼的好事，抢先一步不完了嘛，他还能有咱手快？哼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