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快放暑假了，华不忧计划暑假期间带着秦好妤和岳父母出去旅游，先坐汽车到武汉，看看黄鹤楼、游游东湖，在汉口买些东西，再到武汉大学拜会一下老师和留汉的同学，然后坐火车到岳阳，看看岳阳楼，再过江到新堤，何水生驾船到新堤接他们到他家。他们计划在水生家玩三、四天，何水生每天驾船，带他们到洪湖去摘莲蓬、采菱角、抽藕带，到芦苇丛中寻野鸭蛋，到湖中的小岛上掰香蒲棒。秦好妤一直想做几个香蒲绒坐垫，苦于找不到香蒲棒。
他把这个计划告诉了秦好妤，好妤高兴地亲了他的额头。
一见妻子如此高兴，华不忧心里乐开了花，他希望她每天都这样开心。
华不忧把旅游计划告诉了吴书记，吴书记听后苦笑了一下，对华不忧说，你的心真大。
吴书记比华不忧年长几岁，一直是他的领导，华不忧当副校长时，他是校长，华不忧当了校长，他成了书记。他们俩工作配合的好，私人关系也不错，他更像是他的兄长。
他告诉华不忧，今年暑假放不了假了。
华不忧忙问为什么？
吴书记说，你呀你，真是一个书呆子，一点政治敏感性都没有，全国从五月份开始整风了，你不知道？
华不忧说知道啊，我们不是已经参加了局里的整风吗？我都参加了好几次了。
吴书记说，我刚接到县教育局通知，我们学校也要整风，平时大家都要上课，没有时间，暑假正好有了时间，局里要求学校的老师都要参加，人人都要过关。
华不忧说，怎么要人人过关呢？不是党内整风吗？不是党员的，比如我老婆，也要参加？
吴书记说，是的，人人要参加。
华不忧说，上面的文件讲，非党员愿意参加整风运动的，应该欢迎，但必须是完全出于自愿，不得强迫，并且允许随时自由退出。现在怎么成了必须参加？
吴书记说，你呀，我还是那句老话，真是一个书呆子！这次整风，上面的文件说的明明白白，就是要整掉脱离群众和脱离实际的官僚主义、宗派主义和主观主义，如果我们关起门来只在党内整风，这本身就是脱离群众的官僚主义； 如果我们对群众讲，你们可以参加我们暑假期间的整风，愿意来参加的，我们欢迎，群众会主动放弃休假、自愿参加整风吗？显然不会，这样我们又犯了脱离实际的官僚主义。我们为了不犯脱离群众和脱离实际的官僚主义，只能规定群众必须参加我们的整风。
华不忧明白了。
如吴书记所说，他是一个书呆子，一向不喜欢政治，也搞不懂政治。政治不像数学，一加一只能等于二。在政治学那里，一加一可以等于三，等于四，等于一百、一千，根据需要，你想让它等于多少，它就可以等于多少。
对暑假不能出去旅游，秦好妤有些不快。华不忧对她说，我们不是不去了，只是延后，以后一有空，我们就去。
放暑假前，沔城第一中学党委开了一个会，专门研究暑假期间的整风运动怎么开展，党委委员们对要不要学生参加整风产生了分歧。教导组的马主任认为有必要让初中和高中的学生参加，
“让学生参加我们的整风，给我们提意见，这样可以帮助我们改进教学中的问题。” 马主任说。
桂副校长认为这是小题大做，没有必要。华不忧同意桂副校长的观点。
吴书记说：“这样好了，让高中毕业班的学生参加我们的整风，初中生和高一的学生就不要参加了。”
暑假到了，整风也开始了，沔城第一中学分成了十个整风小组，最初两天是学习文件，学习毛主席著作，接下来是每个人汇报自己的思想，汇报完后，其他人提意见，指出不足，然后是汇报人就其他人提出的意见，谈自己的想法，能够接受的就同意，不能接受的就说明理由。最后是小组长总结发言，宣布汇报人是否已经过关。接下来另一个人开始汇报。十多天后，小组整风结束。
第二轮集中整风又开始了，参与第二轮集中整风的是学校党委成员、十个整风小组的组长、小组整风中没有过关的人、其他自觉自愿参与整风的群众。加起来不到四十几个人。自觉自愿参与整风的多为学生，有十五、六个人。
如果说小组整风是和风细雨的话，那么第二轮整风就是狂风暴雨了。作为校长的华不忧就当头挨了一棒。
吴书记刚一宣布第二轮整风开始，一个高中毕业班的学生就站了起来，他说：“我想问一下华校长，你是否说过，解放前我们一中的教学条件比现在要好，现在的教学楼面积还不到解放前的一半？”
“我说过。”
“你这么讲是什么意思？”
“我讲的是事实，没有什么意思。”
“你难道不认为自己是在发泄对社会主义的不满吗？”
“我没有发泄对社会主义的不满，我是共产党员，我热爱社会主义制度。”
校办陈主任讲活了，他说：“可能同学们不了解我们学校的历史，我们学校是全县最早的全日制高级中学，以前的校园面积、建筑面积的确比现在大很多，抗战时很多建筑毁于战火，现在的教学楼、实验楼、办公楼和宿舍都是解放后人民政府在原址上重新修的，人民政府同时又在仙桃、新堤、朋场、凤口等镇修建了十几所中学。华校长讲我们一中现在的面积没以前大，是心底里希望现在的一中比以前更大，不希望被其他中学赶超。仙桃中学的规模很快就要超过我们一中了，他作为校长能不急？”
华不忧说：“我讲我们一中现在的规模没有解放前大，绝对没有发泄对社会主义制度的不满，从全县的角度来看，解放前全县只有我们一中一所中学，现在有十多所中学了，我如果诋毁社会主义国家，发泄对社会主义制度的不满，也是没有说服力的。我是看到仙桃中学、新堤中学规模越来越大，很快就要赶上我们一中，我心里着急，希望政府对我们学校的投入更多一点，仅此而已。”
发言的同学没再说话，他坐下了，另一位同学站了起来，他先朗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就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念完语录后，他问华不忧：“华校长，我问你，你说过自然科学没有阶级性吗？”
“我说过。”
“那么我问你，在天文学中，你是相信地球中心学说，还是相信太阳中心学说？”
“我都不相信，”
“布鲁诺发明了太阳中心学说，罗马教皇为什么诬蔑布鲁诺发明的太阳中心学说妖言惑众，把布鲁诺烧死？”
“布鲁诺是发现了太阳中心学说，不是发明。”
“一样的。请你不要转移话题，请你回答，罗马教皇为什么坚持地球中心学说，烧死布鲁诺？”
“中世纪的天主教认为地球是世界的中心，太阳中心学说不符合他们的教义。”
“这不正好说明自然科学是有阶级性的吗？”
“天主教的教义不是自然科学，罗马教皇坚持地球中心学说，是基于宗教，基于天主教的教义，不是基于自然科学。布鲁诺坚持的是天文学的观点，天文学是自然科学，而自然科学是没有阶级性的。”
“诡辩！”
“我没诡辩。”
吴书记说：“自然科学有没有阶级性，这是一个学术问题，在学术界争论了很多年，我们不要把学术问题政治化。但我可以告诉这位同学，学术界大多数人都认为，自然科学是没有阶级性的。”
那位中学生见吴书记讲了话，坐了下来，不再说话。
吴书记有了警觉，他预感到了问题的复杂性。华校长的确讲过自然科学没有阶级性，那是在一个多月前的教育局整风会议上，他在课堂里讲没讲，他不清楚。华校长没上过政治课，涉及不到这方面的知识，应该不会在课堂上讲这些东西，如果有人授意学生在整风中对华校长发难，问题就变得复杂了。他打算会议结束后找一下这个学生的班主任 ，了解一下这个学生的背景。
又一位同学站了起来，他说：
“毛主席说过，在阶级社会中，每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据我对华校长的观察，他的思想是有问题的，他对我们的党是没有感情的，他多次在课堂里诋毁我们的革命烈士，污蔑我们的党，他说刘绍南烈士出身地主家庭，说柳直荀烈士不是被国民党杀害，是被自己人杀害的。”
不等这位同学说完，另一位同学站了起来，他高举右臂，大声喊道：“打倒华不忧！”参加会议的同学都跟着喊道：“打倒华不忧！”
何水生很不情愿的举了右臂，嘴巴里嘟噜了一下，算是喊了口号。他目光游离，尽量回避华不忧的目光。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与会的老师们一时懵了。
教导组马主任说道：“既然同学们对华校长有意见，华校长应该给同学们一个解释。”
“对，对，我们强烈要求华不忧给我们一个解释。”
桂语迟想站起来讲话，被吴书记示意坐下。吴书记看了看华不忧，意思是说你讲吧。
华不忧说：“刘绍南烈士是我十分崇敬的共产党员，是我年轻时的偶像，我之所以选择走上革命道路，很大原因是受到他的影响，他走向刑场、慷慨赴死时吟诵的《壮烈诗》，时时都在激励着我。对这样一位影响了我一生的革命烈士，我怎么会诋毁他、污蔑他？每年的清明节，我都要到他的纪念碑前献花，寄托我的哀思。可能同学们不知道，刘绍南烈士是武汉中华大学毕业的，如果他出身贫寒，他上得起大学吗？”
吴书记说：“华校长讲刘绍南烈士家庭出身地主，不等于说刘绍南烈士是地主。说的是他的家庭，不是他本人。他本人在大革命时期就牺牲了，而划成份是解放后的事。事实上他家在划成份时，的确划的是地主。在革命时期，有很多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参加了革命，比如我们敬爱的周总理，他出身旧官僚家庭；刘副主席，出身大地主家庭，他的岳父还是资本家；林彪元帅、陈毅元帅，出身都是大地主家庭。他们在公开场合自己也说出身不好，周总理谈到自己的出身时说过，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
“他说柳直荀烈士不是被国民党杀害，是被自己人杀害的，这个怎么解释？” 那个同学说。
华不忧说：“我的确这样说过，我没法给同学们一个解释。”
“柳直荀烈士是在洪湖战役中牺牲的，我们的课本上面也是这样写的，你怎么敢诬蔑呢？” 那个同学说。
一位同学大声喊道：“打倒反革命份子华不忧！”参加会议的同学都跟着喊道：“打倒反革命份子华不忧！”
桂语迟又站起来准备讲话，吴书记又示意他坐下。
校办陈主任咳了两声，说道：“对刚才这位同学提出的问题，我不知道怎么给他解释，我只能这样说，华校长讲他没法解释，并不等于他真的没法解释，也不等于他撒了谎，至于课本上讲柳直荀烈士是在洪湖战役中牺牲的，并不等于他一定是在洪湖战役中牺牲的。”
“你是说，柳直荀烈士是被自己人杀害的？”一同学反问陈主任。
“我没这样说。” 陈主任说。
吴书记说道：“刚才校办陈主任讲了，我认为他讲的已经很清楚了。书本上写的东西不一定都是对的，我们不要过于迷信书本中的东西，如果我们迷信书本中的东西，我们就犯了教条主义和本本主义，我们这次整风，就是要整掉教条主义和本本主义。毛主席说过，要调查研究，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柳直荀烈士是怎么牺牲的，我希望同学们先不作结论，你们可以去调查一下。柳直荀烈士牺牲地点在周老嘴，离我们这里走路不到一天的路程，坐船半天就到了，同学们可以走访那里的贫下中农，老赤卫队员。调查期间发生的费用由学校报销。会后请校办的陈主任安排一下。”
吴从周之所以作出这样的安排，他是想把这些同学支走，不让他们参加一中的整风。他现在已经想明白了，这些学生是教导组马主任安排进来的，马主任不仅是一中的教导主任，而且还是毕业班的班主任，他是想通过这些学生的手，把华校长和桂语迟整下去，他好取而代之。去年一中的领导班子调整，马主任以为自己能升任副校长，结果没能如愿，心里一直憋着火，现在开始整风了，马主任认为时机到了。
吴从周还感觉到，马主任的背后应该还有人，以马主任以前的性格，不会这样有恃无恐。
在开会过程中，吴从周之所以制止桂语迟发言，就是不想把事情搞复杂。桂语迟是一个急脾气，性格直爽，他一发言，说不准又要惹出什么新的乱子来，这样正中了马主任的诡计。
陈主任一听到同学们的调查费用由学校承担，他马上说，请同学们会后写一个计划，到我那里预支差旅费。又说道，我觉得今天的整风会议有些乱，要把整风工作搞好，离不开毛泽东思想，我们要认真学习毛泽东思想，学习中央的整风文件，这样才能确保整风不会跑偏方向。我建议至少要用两天的时间学习毛主席著作和中共中央整风文件。
吴从周一听，宣布散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