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连遗笔
周永严,本名周永年,1947年生于成都灯笼街。因与本市作家周永年同名,乃改“年”为“严”,长生不老变成永远严肃,不划算的。但事出自愿,不象青少年时代十六年的囹圄之灾和中年后的痼疾缠身,被强加而无力抗拒。不过读书让人有了文化,知道心灵尚有自主余地,便擅自争取自由,踏上寻找和超越自我的历程。写过少量小说文章之类。向往“云山苍苍,江水泱泱”的境界。至于空明澄澈,物我俱忘的的化境,怕是临终也难于达到了。有过的体验如小诗所记:
小天使们吵吵闹闹╱把我深沉的梦惊扰
抬头看见两行星星╱排列成明亮的通道
我有如许心事未了╱怎能够贸贸然应召
他们簇拥着我去了╱我总感到有些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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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想憾成永 天道无常 文坛忍看魁星去
华章辉千年 人间有怨 隹树又被恶风摧
纪廷孝——悼文友鲁连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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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惊闻鲁连已于2003年3月30日晚11点40分仙逝。噩耗传来,悲从中来。31日上午,陈墨、徐坯、明辉、廷孝、剑秋、邓垦等前往悼念。
图:鲁连(周永严)前排正中
蔡楚:遥祭鲁连
你手书《赠汪伦》后即羽化,
遗下我们凝视碧血似的桃花;
那一片片一点点涂满天际,
默默地昭示着秋实春华。
肆虐过的狂想早已崩解,
坟前的古柏却也冒出几枝残桠;
生命的脚步终究会休止,
我也要念你到海角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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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沙鲁里山和大雪山都是南北走向,两山之间纵横几千里的高山地带,无数河流从峡谷中奔腾而出,汇入两条大江,组成雅砻江水系和大渡河水系。这里雪峰皑皑、风诡云谲,景色极为壮丽。
西山劳改农场,便设在这荒无人烟的群山万壑中。所谓西山,其实是一座山的西坡,也称为阴山,日照短。要翻越海拔四千五百米的山顶,才是日照时间较长的阳山。我们乘汽车到达半山腰的场部,然后改成步行,踏上弯弯曲曲、时起时伏的小道,半小时后进入了一条长无尽头的山沟。灰色的云从低低的天空闭合拢来,两边的山峰绿得发暗,深草几乎掩没了人的膝盖,使人觉得这世界好像一只暗绿色的寒浸浸的大棺材。然而空气异常清冽,你丝毫不会感到恐怖和忧伤,反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爽快之感,油然浮上心头。
山沟将尽,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挡住了去路。山脚下巨大的阴影中,一排凄凉的茅屋突然映入眼帘。十间屋同样大小,屋顶铺着三寸厚的稻草,几年没翻换,已经发黑;墙壁是竹片编成的,涂着一层薄薄泥土,由于风吹雨打,有的地方剥落了。每间屋面向山壁开着一道门,门前一块空地,对面有两丈高的石梯,通到山壁上人工凿出的平台。平台上三间瓦房,虎视眈眈,象君王在御座上俯视微贱的臣民。空地右边,连接我们刚刚走过的小道;左边则是两间较为整齐的茅屋,屋顶上伸出一截瓦管做的烟囱,是厨房。从厨房绕过去,再走四、五十米的地方,有一间孤零零的小茅屋。
这是什么地方呢?这是西山农场三中队--女子中队。谁知道在那十间茅屋里,有一百二十个人睡觉?在这些犯人和堕落的女人中,难得有几个真正童贞的处女。长年累月,这里是如此寂静。每当爱吵闹的女人们市场喧哗起来,从山壁的瓦房里便传出一个男人的威严的声音:"谁在闹?"她们立刻鸦雀无声,悄悄地互相揪住头发,抓破对方的脸皮。
绿色的山腰显出一条条黄褐色的痕印,那是她们开垦出来的梯地。也许当阳光照临的时候,有人拄着锄把沉思,回忆过去放荡的生活;也许当一只小鸟飞过,啾啾叫着的时候,有人忍不住唱过动情的歌,山谷中便有女子的嗓音旋转、飞扬和轰鸣,寄托着对未来和自由的向往。
我们的故事便发生在这个地方。
二
一个人在山沟里行走。他虽然疲乏,但还是加快了步伐,因为周围显得荒凉可怖,暮色四合,天晚了。大约晚上十时左右,他来到西山农场三中队,就是我们在上一节大致描绘过的地方。十间茅屋都紧紧关闭着,连灯光也没有透出只有上面的三间瓦房,电灯照得雪亮。他站在空地里,踌躇着。忽然发现对面厨房的房檐下,有一个人坐在火炉边。随即那人抬起头来,用鸭叫似的嗓音厉声问道:"干什么的?哪来的外人!"
"我来探亲,有场部开的条子。"
"好吧,你跟我来。今晚黄队长值班。"
两个人一前一后,沿着石梯登上去。
"报告黄队长,有个男人来探亲。"鸭嗓子大声而恭敬地喊道。借助窗口射出的光线,来人才看清向导的脸,凹凹凸凸,没有胡须,原来是一个面貌丑恶的老太婆。这里门开了,一个肥胖的男人用南腔北调的声音说:"进来。"
这间屋像是办公室,正中墙上高挂着领袖像,四壁贴满了黄底红字的语录,左右两边都有门,大概与卧室相通。一张办公桌上放着电话,两侧各有一条三人木椅。来人是皮肤白净、身段匀称的青年,他稍稍环顾,便很有礼貌地说道:"你好。"
"有证件吗?"胖子回答。
青年掏出一第小纸条。胖子并不招呼他坐下,便自己凑到电灯前,慢吞吞摸出一架眼镜,慢吞吞戴上,然后慢吞吞一字一顿地念道:
"三中队,冒号,兹有张谏,括弧,一人,括弧,爱人,括弧,逗号。请予接见,句号。西山农场场部办公室盖章。一九七四年五月六日"。
"去叫夏萍上来,"胖子念毕,摘下眼镜,发布命令:"快点!"
老太婆冲下石梯,高喊着:"夏萍,你男人来了。队长叫你。"
张谏微微有些焦躁地等待着,听着从石梯下传来的脚步声。当一个包着大头巾的女人走进屋子,张谏顿时惊讶得呆住了。"你你--"他没来得及说下去,瞥见那女人忽闪一对油黑的眸子,向他示意,一只温暖的大手抓住他的右手,紧紧地捏了一下。他不吭声了。
"夏萍,你表现不大好。该说的才说,不该说的就不能乱说。下去吧,带你爱人在保管室住。"
胖子吩咐完时,女人向张谏投来一道深情的凄然的眼风,似含歉意,似有隐衷。
她领着他走进石梯下的黑夜里。
但她并不是他的妻子。这就是张谏大为惊异的原因。那么,她是谁呢!
三
这故事虽然有些奇特,却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在厨房后面那间半边堆放农具的小茅屋里,发生了下面一段对话:
"你是谁?"
"我是夏萍。"
"夏萍?你撒谎!"
"没有撒谎,我的确是夏萍。"
"哼!你会是我的妻子?"
"我是没有做过你的妻子,却是夏萍。这儿从前有两个夏萍。大家叫她大夏萍,叫我小夏萍。现在只有我一个了。队长并不清楚,他叫我,我就来了。"
"简直是恶作剧,"张谏说:"那么,我的妻子呢?"
"她死了。"
"死了?"张谏脸色苍白,叫道:"什么!死了?"
"他们难道没有通知你?她已死去一年了。"
"是真的?"
"真正岂有此理!"张谏气急败坏地说,准备冲出门去,"我去问他们!"
女人慌忙站到门前,一手抵着门,一手拉着他,"你到哪儿去?"
"我去找你们队长。"
"你找死!他知道你在这儿没有亲人,怎会让你住下?夜半三更,深山老林,你出去不被狼
吃,也要摔死。"
"那……"张谏有点犹豫了。
"我说,乾脆将错就错,你今晚和我一起住。大夏萍向我讲过你。唉,我一直想见到你,很久很久了……"她抬起头,急切期待地闪视着他,叫道:"我不也是一个女人么!"
"……"、
四
夏萍在屋里生上炉子,点上油灯,为张谏烤上两个馒头,冲上一杯糖水,便把墙根的一张大木床打扫乾净,铺上稻草、棉絮,再抖开一床混和着樟瑙和女人香味的被单。张谏静静地注视着她的动作,注视着那双灵巧的小手。
善于观察和感受的读者,会承认人的手是除眼睛之外最富有表情的器官。绷紧了的手指和筋腱,表现内心的紧张,握紧拳头表现愤怒,心境平静时,手便是随随便便地放着;而当人怀着美好的心愿,手指一定是微微弯曲并且关节松弛的……靠着恋人、画家、音乐家造纸厂的眼睛和心灵,还会在人的手上,体会到许多微妙的感情哩!
此刻夏萍秀长的手指,正松弛和微微弯曲,并一直象通电话似地微不及察地震颤。她一定怀着美好的心愿,并且还在不安地期待着什么。
油灯结成一串串灯花,炉火熊了,小屋子变得温暖而迷人。夏萍脱下头巾,让黑油油的发辫顺着肩头溜下。她把腰间的布带解开,脱掉臃肿的棉衣,让美丽的胸部从鹅黄色的毛衣下面表现出来。
"我们这儿风大、天冷,一年四季总要穿棉衣,包头巾。难看死了。"她羞赧地笑了笑,便把气温差里的水全倾到在一只新瓷盆里。她半跪到张谏跟前,抓住他的脚,"脱吧,别不好意思。走过路一定要烫烫脚,才能恢复。"她仰起头来,轻轻问道:"太烫了吗?"她的脸在炉火映照中发出莹澈的红光,使眉眼、鼻和嘴唇的鲜明的轮廓,溶合在和谐细腻的颜面上。她的温存和美貌,使那三十岁的男子又愤慨又沮丧的心情,得到了一丝安慰。
她比他小五岁,六五年在市歌舞团登台演唱。她的娇艳、她的青春,曾博得人们的迷恋和追求。她品尝过虚荣心的满足,做过荣华梦。她才十九岁,突然间扑进了地狱。这一夜,她把自己的经历、哀怨和幻想,全部向一个陌生的青年倾诉,并把自己的身心全部向他呈献。
当夏萍把张谏安顿在床上,自己也脱去了鞋袜,偎到他身边时,张谏惊疑的心尚未平定。她搂住他的脖子,急急地说道:
"你嘲笑我、轻视我吧,把我看成一个下流的女人。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是我的,现在是我的!"她光裸的腿盘绕住她,把头钻在他的脸膛上。"他们打过我,捆过我,关过我。我捱过了六年,六年啊!满了刑却不放走,说我无家可归,强制留在这儿就业。我要回家,回到没有犯过罪的人们中间,回到生活中去。可是,就业使我获得自由的希望破灭了,使可怕的日子无限期地延长下去。我满足他的一切,哪怕自己粉身碎骨。终于等来了,亲爱的。"她嗫嗫嚅嚅的声音轻下去。"你不喜欢我?你为什么那么冷淡?我的亲爱的!"她松开柔软的手臂,小脸蛋上浮起痛苦的表情。
"你怎么判刑的呢?"张谏问她。
"怎么判刑的?啊!别提了吧。"
"不!你一定要告诉我。"
"好吧。"夏萍把身子挪了挪一躺平,把一只手臂从张谏的颈下伸过去。"那时我们常常到招待所参加跳舞会。有一个胖老头经常缠住我,每一场都不放过。他的啤酒肚子抵住我,怪不舒服。我觉察他有点不怀好意。但那里我父亲刚死,我成了孤女。胖老头的势力又大,听说他同中央文革首长私交密切,全市的造反派也受他掌握。虽说我有顾虑,但也不能得罪他。你知道不?外面破四旧、干革命,那些地方还不是照旧花天酒地,享乐腐化。哼!有一次他用小轿车把我接去,我们单位上还说是什么革命任务。我知道他没安好心。果然,他给我不断许愿,说要给我安排光荣前程。哼!一会儿叫唱,一会儿又不叫唱。夜深了,还不许走。老家伙真不要脸,抱住我往床上推。我挣扎起来,跑到门边。唉,真急死人,门又被锁了。他追上我,从抽屉里拿出一大迭钱,说是两百元,硬要我收下。我会稀罕他的臭钱?其实,他老婆早就躲在那一起拖到地面的窗帷后面,连他也不知道。老太婆一看见钱就忍不住了,穿一件亮闪闪的鬼衣裳,冲出来一把就抓了我,狠狠打我的耳光。"夏萍的眼圈红润了。"我……我至死也忘不了这顿打。"她的声音哽咽,"明明是人过来劝,被城池一推,头在床角碰出一点血,警卫人员进来却抓住我,送我到公安局,又送到看守所,最后最后判了刑,押到这穷山恶水的地方。我一直吵闹,他们说我不认罪。啊……"夏萍泣不成声了。"他们……是怎样……折磨……折磨我啊!"
愁容给这女子增添了一种通信设施的妩媚,楚楚动人。张谏忍不住伸出手来,为她抹去脸上的泪痕。夏萍的热泪更加涌流,痛苦和感激的热泪渗合在一处。"你可怜我,你的心是善良的,"她说,"我怎样才能报答你呢?"
"别这样想。"张谏说。他抚摸着她的头、颈和肩背。他想起自己的妻子,心头浮上"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别曾相识"的诗句。
油灯熬尽了,光影摇晃几下,忽然闪亮,接着便熄灭了。在黑暗中,在彼此的温存和抚爱中,两个人的心跳,两个人的呼吸混合在一起了。
天将破晓,啁啾的鸟叫声此起彼落,逐渐稠密起来。小屋里布满了晨光,夏萍翻身起床,脸上顿时飞来一朵红云。张谏一眼看见她娇媚的羞态,心迷意惑,一把抱住她……重新在枕上,使劲地亲吻。小屋有一孔小小的木格窗户,昨晚夏萍用头巾蒙上。这里窗帷动了,一张城池的丑脸露了出来,同时响起了鸭叫似的嗓音:
"不要耽误出工,不早了,该结束了。"
五
作者同张谏熟识,承蒙他的信任,得知这件事的详情。真难想像出那些悲苦的女人,堕入深渊,怎样广泛考察那些漫长的岁月。希望像清风一样渺茫,生活却像大山一样沉重。唯有其中勇敢和机敏的人,激情尚未泯灭,方能紧紧抓住极其罕见的时机,夺得昙花一现的幸福。而多数的人注定沉没了,在泥淖里打滚,满脸污垢,终其卑贱的一生。
五月的一天,张谏来找我。他是中学教师,三十五岁,中等个子偏高,是一个衣饰整洁,自信和不苟言笑的人。我们在沙发上坐下,点上香烟。他猛吸几口,颤抖的手便把烟捏得弯曲,然后碎裂了。
我注视着他,问道:"你脸色晦暗,神情不安,发生了什么事?"
"我心里不好受。"他说着,把烟扔到烟缸里,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农场汇款单来。我接过一看,是西山农场汇来的一千元,便从沙发上跳起来:"好啊,他们终于把你妻子的遗产寄来了!"我抓住他的胳膊:"快走!春熙路还剩一部匈牙利银星牌,二十四寸!"
他挣脱我的手,两眼闪视着我,痛苦地叫道:"不是我妻子!是她!还是她!"
"她?"我疑问道,一下子明白了:"那另一个夏萍?"
"是的,她把全部积蓄寄来了。五年来我没有给她写过信。你再看那附言。"张谏指着汇款单。
那儿写着寥寥数语:
"我不是要你保管,也不是想让你记起我。你花掉它,反正我用不上了。愿你幸福。"
"也许,"张谏缓慢而沉思地说道:"她病重了,或者出事了。"他忽然抬起头来,十分镇定地对我说:"人,还不能不受良心的驱使。我决定去看看她。你愿意陪我走一趟吗?"
第二天我们出发了。
到达农场,西部群山的风景,令我沉浸在惊叹的心情里。
一条长长的雾带,横挂山腰,与灰蒙蒙的天空混为一气。阳光逐渐驱散浓雾,显出伸延远去的山脊。雾气急速地奔驰着、蒸腾着,汇成浓厚的絮团,围绕住更远的山峰。在光影摇错、景物变幻之中,大自然的博大和神奇,已为一种庄严和单纯的气氛所笼罩。
忽然间烟霞散尽,异常地澄净明朗,一座又一座积雪的峰顶,便在云团簇拥和蓝色天幕的衬托下,闪耀着银光。
我们所在的山坡,太阳照射不到,觉得寒气袭人。荫凉的山坡,与对面淡金色的光明的世界,从脚下整齐地划分,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们进入长长的山沟时,感到更加凄清。"到了。"一起默默行走的张谏指住前面说。我们来到一匹仰视不见山顶的大山下,山壁上的开开座谈会的瓦房和通下山脚的石梯,份外惹眼。石梯下的空地这边,当年的茅屋已经改为瓦房了。我询问地望望张谏。
"是的,有些改变了。"他说。
。周围没有人影,大概人们都出工去了。厨房冒着烟,付出刀子切菜的橐橐声。我们从旁边绕过去。"你看,"张谏说,"那间小茅屋,原先就在那儿。"
我往前望去,在齐人深的荒草丛里,看见一片坍塌的残址,满地是腐烂发黑的竹片和茅草,大概早就废弃不用了。
一堆破布在那儿动弹。一会儿,一个抱着一捆竹片的老太婆,佝偻着腰,钻过深草,来到我们面前。
"哈,是你。"老太婆难听的鸭叫似的嗓音使我吃了一惊。"又想来占便宜了。……"
我低下头看住这个摇摆着身子,怪笑着的人。她蓬乱的白发从辩不出颜色的头巾下冒出来,遮去了耳朵和两边面颊,紫黑色的脸膛上满是皱纹和疖瘢,差不多没有眉毛和眼睫。但深陷的眼眶里,却射出两股清亮的光芒来,使我好生奇怪。
"我们来找夏萍。"张谏迟疑地说。
"我一下就认出你了,"老太婆口齿清楚,"五年前你来过。"她忽然把竹片扔在地上,一屁股坐上去,哽咽起来。"鸣鸣……男人都没有良心……鸣鸣……可怜的孩子……鸣鸣……你分给大家的东西……鸣鸣我那件哀沉留着……说啥也不忍心穿烂它呀……鸣鸣……男人都没有良心……鸣……"
"夏萍在哪里?"老太婆的优良传统从梦中惊觉,站起来,急忙说:"今天算你运气,一个干部也不在,不然,要找你这个冒牌货算帐。你们快,顺着山脚,就在那边松林里。两个烂婆娘刚刚把她送过去,恐怕还来得及见到她。鸣鸣,男人都是没……"
不等她再讲,我拉住张谏,沿着她指出的方向快步赶去。
小松林里是一块乱葬地,东一座西一座横七竖八的小坟,有新有旧,有的塌成了小坑,积着雨水,浮起发黄的松针和松果。两个年轻的女人正坐在新挖的土坑旁休息,一看见我们闯来,立刻站起身子。她们的丰满的身子,包在破烂的棉袄里,头巾下露出红色的脸蛋,两对乌黑的眼睛象被火烧着似的,光闪闪地罩住我们。
"夏萍在哪里?"我问。
"她昨晚死的。"其中一个朝地上努努血红的小嘴。"她把存积的安眠药全吃了。"另一个急忙补充。
我抽了一口冷气,这才注意到旁边球场门板上,用草席裹着的人形。张谏含着眼泪半跪下去,把草席打开。夏萍的尸体包在蓝色的床单里,此刻平躺在厚厚的松针上,像福楼拜描写过的包法利夫人一样,床单在中间高高隆起,又在脚尖的地方凸出来,隐隐显出姣美的身肢。
张谏依然半跪着,没有改变姿式。他揭开床单,露出死者的头部。满头黑发散开了,托住一张苍白的脸,面容又俊俏又憔悴。我只看见那双不曾闭上的眼睛,密密的睫毛像一条漆黑的屏障投影在眼瞳里。最黑暗的地方同光线充足的地方一样,会发生强烈的亮光。这双眼睛似乎神采焕发,使观者的心眩惑和怵惕。张谏像受到神秘的力量牵引,不由自主地俯伏下去,向那血色褪尽的嘴唇,印上深深的一吻。
两个万分骇怪的女人,帮着张谏重裹好夏萍的尸身,如同捧起圣物,轻轻放进土坑。
这时候,我从稀疏的松树的空隙往外望去。阳光已经布满天空和远处的山顶,这山沟和松林,色调更加深沉。远处有悠扬的歌声飘荡起来,不知是哪个女犯,在何处慢声歌唱,是在阴暗的山下,还是在阳光照耀的山顶?不管怎样,歌声有人所不能长出的翅膀,会飞翔到灿烂的阳光里,上达天庭。
噗!一下响声惊动我,又顺着裹成园筒的草席,滑到坑底。小坑渐渐填平,又渐渐垒成一座小坟。
于是,一个女人从她生活过的世界,永远消逝了。接着是一阵轻微的沙沙声。一铲泥土甩入土坑,落在尸体上。
【小説】阴山下的女囚 --鲁 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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