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沽河
26 還地
1947年谷雨,河灘地裡的麥子也剛剛返青,留福一大早在天火燒家的麥地裡施肥,這塊地本來是莊幹李家的,轉了幾道手到沙梁桂滿堂手裡。桂滿堂的獨生子桂一毛被馬山土匪綁票之後,這塊地連同河西沙梁北坡的上百畝水澆地都賤賣給了天火燒,換得3000塊大洋,贖回桂一毛。靠著這些好地,天火燒大發利市,一躍成為沙梁村首富(原來的首富同豐益號在青島因為生意上跟日本人衝突,被鬼子禍害倒閉,只剩下一座文昌閣在見證當年的輝煌),這一地位,已經屹立十年不倒。如今共产党的勢力日大,天火燒漸漸坐不住了,這些天日子空就往青島跑,有時坐車,有時騎馬,常常半夜三更走了,天不亮又回來,也不知道搗鼓些什麼。作為長工,留福只管幹好自己的活,喂好牲口,不太關心主人家的大事。
留福正在埋頭施肥,耳邊傳來一陣馬蹄聲,一抬頭,看見天火燒騎著一匹白馬跨過沙梁石橋,朝自己飛奔而來。
別幹了,留福!天火燒跳下馬,心急火燎地說:這塊地原來是桂滿堂的,你去找他,就說我說了,地要還回去,兒子要去美國留學,需要賣了地籌學費。
眼看著麥子再過幾個月就下來了,東家怎麼把到口的肥肉給別人?換了別的東家,留福或許會有疑問,但這位東家是天火燒,天火燒怎麼會做虧本的買賣!留福嚥下到了嘴邊的話,扔下施肥的工具,拔腿去找桂滿堂。
桂滿堂自從把桂家上好的三百多畝水澆地賣給了天火燒,在沙梁的地位一落千丈,由一個家境殷實的財主變成了守著幾畝薄田和鋪子度日的小自耕農。好在桂滿堂有一手絕活,能雙手打算盤,寫得一筆好字,誰家有紅白喜事都少不了求他幫忙。桂滿堂只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家裡人口不多,辭退了傭人,賣掉了大牲口,老婆孩子親自下地,鋪子裡的生意也儘量自己張羅,只為每年多賺幾兩銀子,有朝一日買回自己的水田。
當留福把 天火燒的意思告訴了桂滿堂,桂滿堂一開始是不敢相信,以為天火燒日哄他,拿他尋開心。但老實巴交的留福說,我家老爺賣地跟桂老爺您當年賣地是一樣的,都是為了兒子。桂滿堂才將信將疑,跟著留福到了田府。
田府上下正亂作一團,天火燒從青島帶回來的洋太太正緊張地指示著下人收拾貴重財物,婦人的床賬,妝奩,箱籠,綾羅綢緞、貂皮大衣;天火燒的瓷瓶、字畫、金銀器皿等等往大紅木的箱子裡裝,一箱一箱抬出來,塞了滿滿三大馬車。韓蘭嫚和她的貼身丫鬟翠嫚,嗑著瓜子,站在西廂房門廊下冷眼瞧著。
桂滿堂跟著留福進了大院,正碰上天火燒在喊:小心點,狗奴才,碰壞了我的寶貝砸斷你的狗腿!
桂滿堂上前打招呼:田老爺,您這是——
桂老爺!您貴人稀見面,田某這廂有禮了。
天火燒雙手抱拳,向桂滿堂深深做了一個揖,把他讓進西廂房的正廳,一邊讓翠嫚上茶伺候。
府上有什麼要緊事兒?
桂滿堂頭一次被天火燒這麼正眼看待,不免有些誠惶誠恐。
不好意思啊,本應該到您府上去拜訪,但事太急了,只好請您來寒舍一敘,桂老爺您不會介意吧。天火燒一邊讓茶一邊說。
桂滿堂漲紅了臉,道:開啥子玩笑吆,我就是一個窮棒子,哪裡還是什麼老爺?您才是正經老爺,我該尊您一聲:田老爺,您有啥吩咐讓留福告訴我就得了,寫字還是算帳?
天火燒小心道:桂老爺,您這還是對我有氣呀,為了十年前那幾百畝地?
桂滿堂道:這是什麼話?田老爺,你願意買,我願意賣,天公地道。說實在的,我還得感謝您呢,不是您肯出錢買我地,我兒子一毛還不讓馬匪給撕了票?現在長得比我都高,在青島學生意呢。
天火燒撫掌大笑: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桂公子我在青島見過,在天德堂對吧?
桂滿堂道:那是前些年的事了,這幾年歷練出來了,我讓他在自己的鋪子裡管賬。
天火燒滿腹牢騷:老桂呀,真替你高興啊。你兒子都這麼出息了。可我的兒子呢,媽的,花著我的銀子,到讓別人替他去上學,你說恨人不恨人?這個兔崽子,整天就知道泡賭館、逛窯子!宿花眠柳,不成個體統。我得趕緊讓他完婚,送他去美國,眼不見、心不煩,就當沒生這個王八蛋!
兩人聊著聊著,說起了兒子,天火燒氣不打一處來,恨得咬牙切齒。
老田,你說的是誰呀?你家田文不是在日本讀書嗎?
桂滿堂故意這樣說。其實桂滿堂是知道老田家那個浪子老二的,記得有一年田武不知道闖了什麼禍,被他老子提著盒子槍在後面追著打,兩人隔著一個廟灣轉圈,天火燒一槍又一槍,打得他的腳下直冒煙兒,這小子一蹦一跳,還嬉皮笑臉地逗他爹:
打不著!打不著!
圍了一圈的沙梁人誰都不勸架,反而紛紛嘲笑天火燒:田老爺百步穿楊,就是打不著兒子!
天火燒懊惱極了,說起自己的糟心事:不是老大田文,是老二田武!田文就更別提了,八一三上海事變之後他就回國了,後來不知道怎麼回事,跟江西的朱毛共匪混到一起,造起了蔣委員長的反來。你說這不是讀書讀傻了嗎?如今十多年沒有消息了,不提也罷。我家老二田武倒沒有給政府添亂,可他卻敗我的家呀。化在他身上的銀子,比鑄他這麼個人都多!家底都讓他給折騰光了。這不,有人給介紹了市政府趙少康秘書長的二女兒,趙秘書長的意思,讓我出點銀子讓兩個孩子去美國讀書,可我心有餘而力不足啊,這不就找到您老哥了嗎?
桂滿堂驚訝道:找我?我能幫您啥忙?我最遠到過青島,連濟南府都沒去過。哪像您呢,飄洋過海的,見過大世面。
桂滿堂一臉的不相信,天火燒不定在給自己挖什麼坑呢。
鋪墊差不多了,天火燒使了個眼神,站在一邊冷眼旁觀的韓蘭嫚扭動腰肢進了內房,捧來一個黑亮的紫檀木長方形首飾盒來。天火燒打開盒子,從裡面取出一張地契來,雙手遞給桂滿堂。
桂兄,您的地契,完璧歸趙。
桂滿堂顫顫巍巍拿起地契,又在身上摸索了半天,天火燒知道他是近視眼,從盒子裡拿出放大鏡,遞與桂滿堂。桂滿堂仔仔細細看了三遍,沒錯,確實是自家的地契。
一股熱流湧上心口,禁不住老淚縱橫。突然,桂滿堂放下地契,一言不發,起身就走。
天火燒上前攔下:慢著,老桂,你這是咋了?我見你早晚常常在地頭上蹲著,還以為你捨不得呢,你的地不要了?
老田,莫要日哄我,明明知道我無力贖回我的地。
桂滿堂立住,頭卻不回。
天火燒急得直跺腳:老桂,你這是啥話?當年買地3000大洋,現在還是3000大洋,我不要你添一分利息!
天火燒的話聽上去很誠懇。
桂滿堂轉過身來,老淚縱橫地說:老田,莫說3000, 1000我也拿不出。這些年我省吃儉用,節衣縮食,確實想有朝一日贖回祖上留下的地,可我沒本事啊。這輩子甭想了,讓一毛替我完成這個願望吧。
天火燒搶上一步握住桂滿堂的手,把地契塞進他手裡,老桂,800有沒有?800大洋,地契你拿走!
桂滿堂不信:莫開玩笑!十年前3000大洋買的地,十年後800大洋贖回?你不是‘天火燒,你是活菩薩?算了吧,老田,我不耽誤你的正事,你也別耽誤我澆菜,菜地裡還扔著水桶呢。
桂滿堂拔腿又要走,被天火燒緊緊拉住。
天火燒急赤白臉:誰跟你開玩笑,老田!我當年救你的急,就當你現在報我的恩,我真急著等錢給孩子娶親留學,你沒看見滿院子鬧騰?還不是賣了家底湊錢?
桂滿堂見天火燒真急了,不像開玩笑,就說:你要真缺錢用,800塊大洋我這就拿給你,剩下的2200大洋我每年還200,如何?
天火燒一臉誠懇模樣,道:我是真心要賣地,你也是真心想收回,咱們就不玩那些虛頭巴腦了。你不是在青島還有兩間鋪子嗎?你把鋪子抵給我,再添上800塊現大洋,咱倆就兩清了。
桂滿堂心裡盤算了一下,兩間鋪子頂多值2000現大洋,再加上800現大洋,自己還是沾光,當下兩人就說定了。
桂滿堂回家跟老婆商量,老兩口子擔心天火燒反悔,又提出找兩個中人立個字據,桂滿堂找了村長福文,天火燒找了李德乾。
留福費了半天功夫才把天火燒和桂滿堂的交易跟李德乾說清楚,天火燒和桂滿堂已經來到了小酒館。
在李德乾的小酒館裡簽字畫押,雙方交換了地契、房契和現銀,中人寫了文書。天火燒還破天荒地在小酒館裡請了大家吃了一頓魯菜,油燜大蝦、蔥燒海參、四喜丸子、德州扒雞、九轉肥腸,菜肴都從二十裡外的藍村鎮上有名的大飯店用汽車送來,天火燒還拿出從青島帶來的洋酒威士忌,李德乾平生第一次喝洋酒,一股中藥味,從此再不沾那玩意兒。
喝完了酒,天火燒提出最後一個要求:地裡的三百畝麥子也歸桂滿堂,但桂家收了麥子要送一升給韓蘭嫚。
天火燒說種子是田家的,田家人須用當年的麥子磨成麵粉,做成饅頭,過年的時候供奉田家祖先。
李德乾感慨道,還是大戶人家講究。
天火燒卻悲戚地說,其實也是告訴祖先,再沒有沙梁饅頭可吃了。
一句心酸話,說得大家都低了頭。
天火燒當天傍晚就走了,押著他的三大車財寶字畫。
桂滿堂帶著留福去丈量土地,留福人跟地走,又成了桂滿堂的長工。
三百畝土地,一分地沒少。桂滿堂放了三通炮,坐在地頭大哭三聲,又大笑三聲:
祖先顯靈了啊。桂家的不孝之子,滿堂今天給你們掙回臉面了。咱家的地,都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