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数千年来,中国在一次又一次改朝换代中循环。每一次,新政权在血流成河中诞生、重复前朝的权力结构、最后重复前朝的覆亡命运。本文试图论证中国无法逃出这个轮回的原因是权力欲在中国人价值观中的主导地位。挑战者唯一熟悉的挑战方式就是以自己的绝对权力对抗当权者的绝对权力。他们不知道自己有其它可能的抗争方式,也不知道一个社会有其它可能的运行方式。
引言
在世界上众多的古老文明中,中华文明有一个独一无二的特点:她是个在横向体量巨大无比、在纵向绵延数千年不曾间断的中央集权社会。没有任何一个文明有中华文明这样体量巨大而历史悠久的权力结构。权力是中国社会的血液。
权力欲也浸透了中国人的血液。数千年来,中国在一次又一次改朝换代中循环。每一次,新政权在血流成河中诞生、重复前朝的权力结构、最后重复前朝的覆亡命运。本文试图论证中国无法逃出这个轮回的原因是权力欲在中国人价值观中的主导地位。挑战者唯一熟悉的挑战方式就是以自己的绝对权力对抗当权者的绝对权力。他们不知道自己有其它可能的抗争方式,也不知道一个社会有其它可能的运行方式。
在当代中国,即使是在最开放的1980年代,政权从来没有放弃过绝对权力,而那个最开放的年代也以政权祭出其终极权力杀器而在血泊中落幕。
近年来,绝对权力的触角越来越长,伸向社会的每个角落,国民的自由越来越被窒息。而政权的掌握者和多数反对者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只认同绝对权力。同历代王朝末年的大众一样,多数的当代中国人,包括许多知识分子,不知道一个社会有其它可能的运行方式、自己有其它可能的抗争方式。虽然建立一个民主和自由的政体似乎是反对者的共识,许多海外异议组织、自媒体和作者们都笃信权力斗争是达到这个目的的唯一手段:只要我/我们掌握了权力,我/我们就会搞民主和自由。他们崇拜西方的强权式政治人物,指望着外国的飞机导弹给中国空降民主。
刘宾雁曾说:“人人心中有个小毛泽东”,这说的就是权力欲在每个中国人的价值观中的至高无上的地位。这在历史上如此,在现在如此,在今后很长时间中也会继续如此。
本文讨论中国历史上的权力结构及其对中国人的价值观的塑造,展示权力欲在个人价值观中的主导地位,考察以权力欲为动机、以权力为目的的抗争方式。
许多西方学者对权力有过详细的论述,比较著名的包括社会学家韦伯【1】、福柯【2】、政治学家道尔【3】、夏普【4】、哲学家罗素【5】、经济学家加尔布雷斯【6】等。他们的研究实例主要取自西方社会。西方社会的权力结构由许多互相制约的权力关系组成。相比之下,中国社会中权力结构的基本特征是不受制约的绝对权力。这种权力结构对社会成员的思维方式和价值取向产生的影响远未得到学界足够的重视。
本文中主要使用韦伯给出的对权力的定义:一个人(或群体)在许多人(或群体)的意愿中使自己的意愿得以行使的能力。以上列举的其他学者给出的定义大同小异,不在本文中一一辨析。
权力在英文中通常译为power,但是中文里的权力和英文里的power的外延稍有不同。英文中的power外延较宽,既包括号令他人的权力,也包括征服大自然的能力、改变自己的能力等;这后一种意义在中文中近于“力量”。英文power的两个意义有相似的心理动机,都是使自己变得更强大的动机,但是对他人产生的效果不同。中文中的“权力”通常专指号令他人的权力,即英文中power 的第一种意义。
1. 权力的表现形式
权力和权力欲的历史比人类本身的历史更久远。哺乳动物的社群中,为争夺社群首领的地位而大打出手是常见的事。斗殴的结果是胜者趾高气扬,败者伤痕累累、落荒而逃。打斗者之间争夺的是社群首领的权力,驱使他们参与打斗的动力是权力欲。社群首领与手下成员之间的关系就是权力关系;首领居于这个关系的上游,成员居于下游。
如果把人也归为动物的一种,人类社会这个动物社群的规模又是任何其它动物的社群无法相比。若把一个社群定义为成员之间有共同的语言、共同的信息和物质交流平台的群体,那么一个国家就是一个社群。这个社群是由成千上万个权力关系组成的一个秩序分明的权力结构。这个权力结构有许多的层次,在其中,每个人通常既是某些权力关系的上游者,同时也是某些权力关系的下游者。
大众话题中通常讨论的权力和权力欲多与官场中的权力有关,但是从权力和权力欲的心理动机来看,它们涉及的领域广得多:所有的一方试图以自己的意愿压制另一方的意愿的人际关系都是权力关系,而驱动这种关系的心理因素就是权力欲。每个人在其有能力产生影响的圈子里,包括对职场的下级、对社会上地位比自己低的人、对家里的孩子和其他家庭成员,都有使用权力的欲望。
罗素把权力的作用方式分为三种:肉体权力 (by direct physical power over the body)、经济权力 (by rewards and punishments as inducements)和灵魂权力 (by influence on opinion)。【5】本文主要以这种分类方式开展讨论。
(1)肉体权力
这种权力以对下游者的惩罚,如关牢房、羞辱、恐吓、或处死等,为手段来左右下游者的意愿。靠军队和警察维持的政权权力、靠打手来立威的黑社会权力都属于这一种,其主要的机制是通过在下游者的心中制造恐惧感来迫使他们就范。这种权力是古时候统治阶级维持权力的基本手段,也是当代的威权和极权体制维持权力的基本手段。
在多数时候,上游者并不需要真的对下游者造成伤害来制造恐惧感;他们只要保持对下游者造成伤害的威胁即可,如农夫并不需要不停地抽打他的牛,而是只需要不时扬起鞭子。这种权力关系建立日久之后,上游者的威胁在下游者的眼中就变成完全正当的行为,而不是自己的耻辱,自己的日子也显得完全正常。在表面上看起来,上游者和下游者都安居乐业,整个社会和平而和谐。和平、和谐的前提是下游者的活动范围局限在上游者圈定的无形栅栏之内。
上游者行使权力的结果是下游者失去自由;如果下游者得以成功行使自由,这意味着上游者的权力失效。在这个意义上,权力与自由是反义词。
当下游者试图突破上游者指定的自由度时,上游者的肉体权力便露出牙齿。1989年5月,政府派遣约二十五万大军包围北京以对付城中的大规模反政府游行抗议。【7】那时坊间传闻中共高层的共识是“杀二十万人,保二十年太平。”杀人可以保太平,是因为它在观者中制造了恐惧感。杀人的数量与保太平的时间成正比,是因为杀人的数量与在观者中创造的恐惧感成正比。
如果多数的民众习惯了活在恐惧和不自由之中,认为这样的生活就是正常的生活,那么这样的权力关系就可以维持长时间的“太平”。
(2)经济权力
在近代资本主义兴起之后,权力的主要表现形式开始由赤裸裸的恐吓转变为以物质诱惑来实现的权力。这种权力关系中最常见的表现形式是雇佣关系:下游者为生计所迫而被上游者雇佣,得到的是较好的生存条件,失去的是自由,包括行为的自由和表达的自由。当代社会中许多人向往的自由实际上是摆脱受雇主的经济权力摆布的财政自由。
近几十年来,中国的经济实力迅速提高,得以对世界上许多不发达国家大举援助,以换取它们在国际舞台上对中国政权合法性的支持,这是以经济权力来左右对方的意愿的一例。
肉体权力与经济权力经常只有一步之遥。2014年,习近平在意识形态工作会议上讲话,强调“绝不允许有人吃共产党的饭、砸共产党的锅”。一方面,这话强调共产党把持的经济权力;另一方面,也警告下游者,如果不服从就没饭吃。这就变成了肉体权力的威胁。
2020年8月17日,中共中央党校退休教授蔡霞因批评习近平为“黑帮老大”而被开除中共党籍和取消退休待遇。【8】在这两个处罚之中,取消退休待遇是比开除党籍意义远为深长的措施。退休待遇体现的是上游者对下游者的经济权力;取消退休待遇体现的则是肉体权力,既惩罚了作乱者,又警示所有的观者若不服从可能招致的饥寒交迫的可怕处境。
(3)灵魂权力
古代妇女的基本伦理是“三从四德”;其中的三从是: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在现代人看起来是社会强加于女性的不合理的权力,在当时却是天经地义,是大多数女性毫无怨言地遵从的信条。这是因为每个女性在从小长大的过程中一直都在被这样的信条潜移默化,她们终其一生也从未听过其它与此不同的伦理道德。这就是施加于灵魂的权力。这种权力与前两种权力的不同在于:在这种权力关系中,下游者的服从是心甘情愿的。
在中国农村许多地方,在外面再顽劣作恶的孩子在家里被父亲责打时也乖乖顺从。父亲在这里的权力就是忠孝文化给他的灵魂权力。孩子反抗父亲不只是在反抗一个人,而且是在反抗整个忠孝文化;这几乎是十恶不赦之罪了。
在家庭的层面,一个孩子对母亲言听计从,母子都和颜悦色,母亲也没有用体罚威胁或食物和玩具的诱惑来让孩子听话,这不一定说明母亲没有在施用权力。如果孩子只有在遵从母亲的意愿时才能换来母亲的和颜悦色,而稍微越界便会遭遇雷霆之怒,那么这和平之态的维持只是因为孩子没有意识到他的自由。母亲的这种权力就是灵魂权力。
权力的这三种形式既存在于社会运作中,也渗透在个人思维方式和文化中。以中国的几句俗语为例:
“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便是草头王”;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说的分别是统治者对平民、社会上的强势集团对弱势集团、父母对孩子的肉体权力。
“有钱能使鬼推磨”;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书中自有黄金屋”;
说的是经济权力。
“众口铄金”;
“谎言重复千遍便是真理”;
说的是灵魂权力。
这些话中多有厌恶和无奈两种态度,反映出大众对权力践踏社会公正深恶痛绝,又不知道如何反抗,而不得不接受这些现实。
“棍棒底下出孝子”说的则是从肉体权力到灵魂权力的转化:肉体权力施行日久之后,下游者就接受这种权力关系为现实,他的行为就从被迫转为自觉,上游者的肉体权力就变为灵魂权力。
肉体权力得以产生效力,靠的是下游者的恐惧感。经济权力得以产生效力,靠的是下游者的贪婪。灵魂权力得以产生效力,靠的是下游者有限的认知能力和行动力。如果人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就容易相信听起来言之凿凿的论断。如果人不知道自己有自由、不知道该如何去实现自由,就容易听从他人的指令。政权的愚民政策施行的就是灵魂权力:通过屏蔽真实信息和不断重复虚假信息,大众便忘记了自己的自由之身,乖乖地在上游者指定的轨道之中运行。
因此三种权力的成功施行靠的分别是下游者人性中的三个缺陷:恐惧、贪婪和愚昧。这里的愚昧不是缺乏生存技能,而是意识不到自己生命的自由度和可能性。
人性的这些缺陷会永远存在,所以权力和权力欲对人类社会的强力干预也会一直存在下去,不管是在专制社会还是在民主社会。
人类也有弥补这三个缺陷的办法:教育。不是关于生存技能的教育,而是关于如何获得自由和独立人格、如何了解自己的生命可能性、如何不再恐惧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