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83年的一个深夜，怀胎十月的小芬要分娩了，屋子里一片庄严的肃静，只有丈夫李鸣和接生婆在无声地张罗，仿佛在进行一件羞于见人的耻事。李鸣激动的心情杂着几分忧虑，这次该是个男孩吧！他默想着。突然“哇”地一声划破沉静的夜空，孩子降生了。接生婆压低了声音说：“是个女婴。”小芬一听，用手捂住脸呜呜地哭。李鸣仿佛跌入了地狱，失望而痛苦地长叹：“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无奈的语气透着对老天的埋怨。
这是小芬连生八个女孩后的第九胎。这时计划生育愈加地紧，“坚决杜绝超生，严惩收养女婴”——乡下人领养不得上户口，还要充数罚款；城里人领养一律开除工作。那么这个女孩既不能象上头几个姐姐那样幸运地送给别人，更不能留在父母身边健康成长。她，只能象垃圾一样扔掉。山里那口枯井里，已丢了不少女婴进去，夜深人静时常会飘出凄惨哀怨的啼哭，闻之令人胆颤心惊。
这个民族传统以来就是歧视压迫女性的，可以象虫草一样随意处置，大概与这个社会与人们骨子里的弱肉强食崇尚丛林法则息息关联。没有男丁的家庭不光老来无依靠，更会受到他人的打压欺凌。村子里有户只生了女儿却没生男孩的人家被他人欺负骂作“绝后的”，那不可一世嚣张的一幕一直笼罩着他，成了挥之不去的阴影，他们的遭遇也是自家的未来，更坚定了他生生死死也要拼个男孩。男孩越多在地方上说话的嗓门也越大。他们被裹挟无可奈何。
李鸣看了看孩子，一个四肢舞动，充满活力的生命，他浑身一震。不，决不能让她就这么消失！昨天还喻为“祖国的花朵”呢，怎么眨眼间成了草芥要野蛮扼杀？这是什么混帐世道！李鸣牙一咬，打算冒险救她。他抖抖地从抽屉里拿出张纸，将孩子出生时间，排行老九写在上面塞进婴儿的衣服里。决定将孩子送到几十里路外的县城，放在那个连接南北二岸人来熙往的太阳楼，也是县城最热闹的地方，希望碰上个好心人收养。收养这个无辜的一到人世就要遭到杀戮的生命。
李鸣拿起扁担，一头系上装着婴儿的筐，一头系着几块砖头，挑着冲进漆黑的天地里，在似是非是蜿蜒曲折的小径上急步疾走，争取天亮之前到达，那样就可从从容容将孩子放在一个显眼之地。可是当他匆匆忙忙赶到县城时，天已放亮，太阳楼下已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手足无措的李鸣不知如何是好。正在左右为难时，人流似乎突然中止，李鸣以闪电的速度连人带筐放在一个看好的路口，用手抚了下孩子的脸蛋，就那么几秒钟，象做了贼似地转身就逃，躲在一个避人的地方。在晨风中站了一会儿，发现没任何人注意自己，蹦跳的心才渐渐静了下来。他又想到这个女婴，这个未喝一口母乳，甚至还未来得及睁眼看下生身父母就被遗弃的女婴，这作的是什么孽！李鸣是掏心般地痛，他不忍、不忍就这么个一走了之。于是装着若无其事折了回来，边走边想象一定聚着不少看热闹的人群，还有咒骂声。谁知过来一看，静静地空无一人，人们照常来来去去。难道被人捡走了？李鸣心中纳闷。他怯怯地过去，踮起脚跟伸长脖子一瞧，果然空空地，婴儿不见了。李鸣如卸千斤重担吁了口气。
回家后李鸣心里突然又纠结起来，这孩子是谁抱走的？哪儿的人？境况如何？我该藏在一个旮旯里窥视，然后尾随，这样清清楚楚地才踏实。唉，我真糊涂啊！
随着时间的逝去，李鸣越来越挂念那个孩子：她还活着吗？过得又如何？这些一直萦绕他的心扉成了扯不断理还乱的思念。村子里有个比老九晚出生几天的女孩如今说着话儿满地的跑，李鸣见着总是忍不住地摸摸下她的头，嘴里喃喃地“要是我们家老九不丢掉也这么大了。”
要说小芬在“计生办”拆屋牵牛搬家什搞得惊心动魄草木皆兵，却能悠悠地泉水冒泡咕噜噜一串儿地生，这得归功于同在大队与书记共事的李鸣。大队书记是个酒鬼，李鸣时不时地炒上几道好菜请他喝上几杯。这样每次大队捕捉妇女结扎的名单上小芬总是缺席，这条漏网之鱼终于成了地方上独一无二的超生大户，直到第十胎儿子的出世方偃旗息鼓。
几年后，李鸣在县城里买了房，一家子洗脚上岸进了城。太阳楼就在附近，那个丢弃孩子的地方成了他每天必经之路，睹物思人，往事历历在目，让他昼寝难安。一天李鸣运动所有人脉，誓言那怕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她。县城不大，就那么几条街道，转上几圈全城人员尽收眼底，李鸣充满了信心。
一天李鸣趁着空闲上街转悠，商店门口一个男孩带着个小女孩静静地坐在三轮车上，女孩那恬静的神态，灵动的眼睛，还有那白嫩的肤色一下子吸引了他，这孩子就象自家孩子的化身，要是我们家老九就好。他看了看孩子，忍不住向前问：“小朋友，你们是哪儿的呀？父母呢？”
突然一名青年妇女冲了过来，怒喝李鸣“干嘛干嘛！”她大喊“人贩子人贩子呀。”
一听“人贩子”，人群涌了过来，将李鸣围了个水泄不通。有个男人拨开人群，上来就给了李鸣几个响亮的耳光，他对人贩子有着刻骨的恨。几年前他二岁的儿子就是在自家门口被拐了，他到处寻呀寻，倾家荡产也没找到。这时又有几个男人挥舞着拳头跟进，打得李鸣眼冒金星鼻腔口角流血。“别打别打，不是人贩子。”李鸣小区邻里见状冲了进来企图拉架，却被视为“同伙”一块揍。
“把人贩子扭去派出所，”众人吼叫。有人撒开脚丫子跑去派出所报案。
一会儿警察来了，把李鸣他们带走。
李鸣被揍一事迅速传开，成为大街小巷人们饭后笑料。一条有关老九的线索也隨之而来，嘿嘿，这打还没白挨！原来那天清晨李鸣将装着老九的筐放后不久，一对多年未育的青年夫妇恰好路过，出于好奇上去一看，见是个红嘟嘟出生不久的女婴，二人决定抱养。青年夫妇是县印刷厂职工，失业后带着孩子外出经商去了。老九进了城里人家，交了好运跳入了米筐，一家子人窃窃私喜放下心来。
有了老九的消息，李鸣可是饭吃得香，觉睡得沉，干活也有劲。自从进入县城后，他便去了一家物流公司搞搬运，从早到晚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忙碌着。一次他送货到县中学，在校门口碰上曾与他在一块搬货的老王，老王货运途中受伤后改行在一处校门口开了家餐饮店。老王拽住李鸣进了店里，轻言细语告诉他说：“你家老九回来了，就在这上学。她每天都要经过我店门口，早餐常在我这买早点吃呐。”原来老王也是印刷厂的，与老九的养父母同事。李鸣一听眼眶顿时湿润了，老王又说：“你想见她隨时过来，没问题的。”
第二天李鸣请了假如约而至，老王让座端水后，说：“快了快了马上下课，到时我叫住她让你见见就是。”然后坐在旁边闲聊起来，聊着聊着他突然如梦方醒般大叫：“过了过了，刚刚过去。”二人立即出门。老王指着已横过马路，身穿背带牛仔裤上身是白毛衣的女孩说：“就是她。”李鸣冲了过去，可此时学生象开了闸的水汹涌而来，李鸣淹没在人流里。他是奋不顾身四面出击，二眼贼亮追踪那个步履轻快一条辫子在后面甩来甩去的背影。眼看着快要靠近时，人堆里一名妇女突然横在他面前。喝问：“干什么的？”这位妇女是老九家的老相识，看见一中年男子追赶她，可能产生了什么误会。李鸣把寻找女儿的事简略地说了遍。女人说：“你就不用找她了，她过得很好，十几岁了还打马坑呢（骑在大人的脖子上）。”李鸣解释说：“我不是来要回她的，只是想看她一眼。”当他抬起头来那个女孩不见了。李鸣失落落地站着，望着那个消失的地方发呆．．．．．．不久，老九那边传话过来：为了孩子的成长，请他们不要打扰她。此话象是一记耳光扇醒了李鸣，老九已不是自家的，她是自己亲手丢掉的，自己还有什么脸面什么资格见她呢！只要她过得好就是。李鸣思忖着，强行按下袅袅思念。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又是几年，那个女孩已由小学到高中了，而李鸣日复一日地干着搬运。过分地劳累无规律的生活掏空了他的身体，他的头发已变白，身体在消瘦。有时他感到全身乏力，食无滋味，终于他塌下来了，医生诊断“胃癌晚期”。来日不长啊，李鸣躺在病床上，眼前晃动老九的身影。老九成了他这一生的痛，象捺不下去的瓢，时不时地冒出，令他日夜不安。我要见她，必须见她！否则死不瞑目啊。我要面对我们的孩子，面对那个撕心裂肺的夜晚。在病情得到控制精神好转的一天，李鸣在熟人的指引下，来到女孩必经之地——宿舍出口铁栅门外蹲守，蹲守那个与自家基因接近的女孩子。眉眼清秀，肤色白净，个头不高不矮的就是我们家的。午饭放学了，李鸣目不转睛地盯住铁门，在先后五名女生进去后就再没任何人过去。一会儿那几个女生又陆续出来返校，他是睁大眼睛一丝不苟瞧着一个个擦身而过的女孩，然而想象中的那个女孩并未出现。李鸣突然焦急起来，当第四个女孩刚刚跨出铁门时，他迫不及待地过去，问：“你们这有个叫张某某的吗？她捡了个女孩，第九胎。”女孩回答：“有，叫黄宇。你们不是把她丢了吗！干嘛又来找她？”李鸣被她质问得满脸羞愧无地自容，他别开脸苦涩涩地说：“那时计划生育实在抓得太紧，我们也是没办法。”
“哦，难怪。”女孩凌厉的目光温和起来。她说：“她还在楼上吃饭没下来。”
没下来，李鸣一听喜出望外。十多年了，那个弃婴终于长大成人，他激动的心情更多的是负疚是不安。又是一阵沉默的等待，那个女孩出现了，高个方脸黄肤色，这与自家孩子千差万别，这是我们的老九吗？不象啊，李鸣疑疑惑惑地。但人家明明说她是老九，难道基因变异！他眨眨眼。就在他近乎严厉的审视时，女孩警觉起来，加快了脚步。李鸣紧随而去，女孩见势突然奔跑起来。李鸣身体欠佳，既不能跑步又不能快走，眼看着距离愈拉愈远，“追！”他对自己下令，手捂住腹部，飞也似地冲进一条条巷子。突然“嘭”地一声巨响，十字路口一个人影弹起几米高，再重重地摔在地上。车祸，惨烈的车祸！众人惊叫聚拢过来，司机吓得木鸡似地呆在旁边不知所措，一位长者声色俱厉冲着他咆哮：“就这样撒手不管吗？这是个人不是条狗！”老人说着迅速掏出手机拨打120，其他人也纷纷拿起手机。一会儿，救护车呼啸而来，从里面跳出几位身穿白衣人员，直奔躺在地上的伤员，他们用手摸了摸，晃晃头，说：“不行了，没有生命体征。”
这时那位女生带着民警也来了，原来她发现有个男人追踪自己时，慌不择路的她吓得跑进了附近派出所，民警一听女孩的讲述，大怒。大白天竟然有人耍流氓，这还了得！立即出警与女孩赶来，谁知嫌犯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
隨着调查的展开，死者李鸣负全责。令人唏嘘的是：那个被追赶的女孩不是老九。老九在前头那三个女生中的一个，而那几个女孩的印象早已模糊。如今李鸣静静地躺在殡仪馆，身上裹着白布，不知他是否瞑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