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陳墨
或許什麼時候,我會寫篇《尋找葉子》。雖然尋找的結果,是兩手空空——“我僅僅知道:一個人,一位受難者,他死在了一個地方。一個生命就這樣結束了。”只有一本《落葉集》,哽哽咽咽訴說:
一九六四年底,葉子老師逝世。他孑然一身,無父母、無兄弟、無妻兒,只有我這個學生。數月未及謀面見他,住房已易主,一問方知,月前已走。政府將其火化,無骨灰,無墓,與世決絕得真乾凈。
《落葉集》是六十年代中國,極其罕見的慟哭長夜之作。那時作者,僅十九歲。
一個人暗暗的死,是怎樣慘苦的事?讓這位“黑五類狗崽子”,頃刻間天塌了:
一問/杜鵑花便謝了/遠山含雪/不再是炊煙的/背景/草兒依舊青青/銹了一年的犂/有了亢奮……葉落了/你走了/可是靈魂的/一次遷徙?/我寧願在等待裏/變得蒼老/任它紅霞滿天/鳥語花香/我的遷徙跚跚來遲
——多少夜失眠,“少陵野老吞聲哭”。他的《烏夜啼》、他的《廣陵散》:
皇族/必得充分地奉承/但月前/應該屬於/奴隸的我們/我們披著頭髮/在郊外祭祀祖先/長歌當哭
這段歳月到此為止/音符凝固在夜空/卦者的羊角/瞬間落地/生命更為抽象/向秀不在曠野/叮叮噹噹/他錘打著一塊/紅紅的鐵
歷史已走/魚腸劍在中途折斷/黑衣人/走過板橋/清嘯一聲/雪花在葉間紛落……
“吃著對時飯,要吹五更笛”。他記著約定,“葉師與我早相約,瘡痍覓唯美”:
為了乾凈/不惜將世間的病菌/殺盡/八卦爐卻傳出/悟空的鼾聲
白天比夜更泥濘/子時 華西壩/老協和大學的鐘樓/仍舊準時敲了/十二下/但無人在聽
只要西寺的鐘/不再破響/就沒有抄襲/山間明月……只要河那邉/聽得到他的心跳/就沒有浪費/無弦之琴
六十年過去,“猶有野夫肝膽在,空山相對暗吞聲”。
這是一位,美學青年,至今還是。像紀德講:“我傾向於相信自己有一種使命,一種神秘的生命。”王爾德言,悲愴中自有聖潔之境,“因為生活的真諦即是受苦。藏在萬事萬物背後的就是這個。”馬內阿說,“對於大多數人來說,生活在地下秘密進行著。小丑嘲笑著,用密碼和隱喻躲避著,保護著人性。”
而另一方面,“為受害者生命的哭泣,至今在我們祖國沒人聽到”。
也不打緊。“未曾哭過長夜的人,不足以語人生。”
是誰說過,“言語沒有死亡的地方,未來才能得救”?
《落葉集》
亞東,於隴上
2024年9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