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 记
眼下正好中午12点,老人疲倦了,嘴巴在动,眼睛却眯缝起来。我提议歇一会儿,老人就将帽檐拉下来打盹。我起立伸个懒腰,见张夫人自厨房露头,就跟过去,欲乘机聊几句。不料这个没见过世面的老太太竟躬着背,躲到灶台后面。我只得撤退。
百无聊赖,就背手望天,乌云很厚,三二只乌鸦落在院墙头,偏头梳理着羽毛。看样子,老两口平时也没啥天伦之乐,怎么过呢?正如此想,老人就醒了,并转头招呼我跟他上楼。
2楼有3个大房间,中间堆杂物,左间紧锁,我从窗缝瞅见,里头停放着两口特大棺材。而右间最大最气派,是老人的书房,却没见几本书。可书法作品不少,且有相当功力。老人说他每天鸡叫就起床,掌灯练字,至少将《四书》《五经》抄上好几页。有时写着写着,时光就倒流了,仿佛回到儿时,老外公立在身后,叭哒着烟杆,指点这儿指点那儿。可一转头,脖子凉飕飕的,老外公却不见了。唉,我方才如梦醒悟,自己都80岁了,几十年前的人和事肯定不在。我连忙安慰道:记忆中的东西在与不在,全是某种感觉,说不定看不见的比看得见的还要可靠些。老人连说对对,看来我遇到知音了,等采访完了我送你一幅字。
下楼时又碰到张夫人,这个乡村婆婆的脸突然红了。她给客人上完茶水,就埋着眼睛退下去,而她丈夫却嘿嘿笑着:不管她,我们继续吧。
正 文
张进谦:1957年7月初,反右运动开始,我又被揪出来……
老威:农村也反右?
张进谦:石鼓街上抓了两个地主,我和我老表。我老表是个胆小鬼,做过枪支和大烟生意。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兵荒马乱的时候,这石鼓乡,好多人都贩过枪支和大烟。人家都不认帐,可我老表经不住诈,政府再一交代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他就把抗战时期的陈谷子烂糠全抖落出来。嘿嘿,这一下,公安局正好逮捕,弄去劳改。我还是历史问题,辩不过,才指出“破坏生产”的现实问题,比如54年放水淹秧田。我反驳:当时雨水太大,大家的秧田都遭淹了,肯定是要把田里的水放掉,秧苗才得活。又比如56年倒卖粮食。我反驳:我家连年填不饱肚皮,去年碰上长江没涨水,江心田才大丰收。国家的粮我没少交,剩下的赶街卖点,换两斤盐巴,也叫“倒卖”?
泥巴腿杆打不赢嘴仗,就将我绑到小学门口跪起,曝晒几个钟头,才请来一伙小学教师。尽管口干舌燥,我依然先发制人:各位老师,看热闹还是讲道理?教书匠们回答:自然讲道理。我说:你们是外来人,了解过土生土长的石鼓张进谦的历史吗?你们能讲出啥子道理?马列主义?还是唯物辩证法?满场全哑了,我又说:既然啥子都没搞清楚,各位老师就评评理,他们凭啥子斗争我?凭啥子把我弄到大太阳底下跪起?几个民兵气狠了,转头就把我吊了三天三夜,打得我直着喉咙喊:想下手,就一买卖敲死算逑,莫零敲碎打!
就这样断断续续整拢9月13号,我被逮捕了。
老威:啥子罪名?
张进谦:莫须有。当时我完全绝望,都在盘算着偷越国境了。不料13号早晨,我正挑水,乡党支部书记就带人来捆。我质问犯了哪一条?书记笑嘻嘻地说:没人说你犯了哪一条,这是运动,懂不懂?过场总要走。我说:公安局没来,你们这样是非法。他说:是啊,讲理讲不赢你!如果抓错了,今晚就释放好不好?
我在乡政府关了28天,中间区委书记来了一次,在过道里吼:咋搞的,小刘?张进谦关了十七八天,连材料都没报上来?
老威:小刘是谁?
张进谦:乡书记嘛。当时形势摆起的,我是地主,还嘴巴劲大,群众要求杀杀我的威风。
老威:也得有个名目哦。
张进谦:破坏生产,态度恶劣,从严惩处,判刑8年。
老威:这么简单?
张进谦:原来准备劳教一下,扣个屎盆子,臭到底就完事。可是在法堂上,我扇了法官一耳光,劳教就立刻升为劳改8年了。
老威:一个耳光判8年刑?
张进谦:打拐了,打拐了。没任何依据,法官劈头大骂我“历史反革命”,我一时忍不住,巴掌就刮过去了,还反骂他“大汉奸汪精卫的孝子贤孙”。他捂着脸说:张进谦,你太嚣张!加入了国民党,还不承认是历史反革命?我说:我参加的是抗日的国民党,又不是打内战的国民党,何罪之有?
老威:既是法庭,法官与被告应该隔开,至少有一定距离,你咋个能打到他?
张进谦:哪有法庭?就在石鼓街子最宽的地方,找了家铺面,里头安一张条桌。法官是丽江县法院派来的,叫和玉光(音译),坐在那边,耀武扬威的模样;我是犯人,站在这边,伸手都能摸着他的鼻子。
老威:检察官和书记员呢?
张进谦:当时不兴这些。就一个人,连记录,带起诉,带判刑,包干。群众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看稀奇,街面都扎断了。
老威;够搞笑的。
张进谦:法官后来讲,本想吓唬吓唬就收场,是我逼着他判的。从盘古王开天地到而今,没得犯人敢打审判官!所以他当场刷刷刷,几分钟就手写了一张《判决书》。
老威:厉害厉害。
张进谦:厉害个逑!他这个水平,我当几个法官都绰绰有余。当天晚上,我就在膝盖上摊开纸,写《上诉书》,在丽江县看守所,我又在膝盖上,写了46页纸的《申诉书》。昏官哟昏官,不得好死!果不其然,第二年他也栽进监狱!后来死在监狱里,不晓得犯了啥子错误?嘿嘿,整过我的人如今没剩一个,都冲到老子前头见阎王去了。
老威:有这股豪气在,老人家能活100岁。
张进谦:还差两个月,我就结婚了,这一来,只好锁住门,将准备结婚的485元银子揣起,劳改去。
老威:你的未婚妻不是自杀了吗?
张进谦:我又说了一门亲事,眨眼又告吹了。现在的这个老伴,是1973年刑满留场时,才接过门的。
老威:当时你都47岁了。
张进谦:唉,互相不嫌弃,将就过嘛。
老威:接着呢?
张进谦:在看守所呆了两天,就去了大研农场。里头还关着不少地主、土匪、伪政府人员,说起土改,都认为保住脑壳已经不容易了,所以很知足,干活很积极。11月,我又调到永胜县的米里铜厂——人间地狱哟!2000来号犯人干活,120号牲口运输,那个路,又是水又是沙,犯人一天穿烂一双草鞋。不,那草鞋早晨发,中午就磨穿了,只有光脚,光身子,脸可以不要,裤子也可以不要,上头刨矿,下面的鸡巴也甩来甩去。18个钟头,耗子一般在矿洞里外钻,浑身湿漉漉的,腰杆都累断了。可是,吃不饱,永远吃不饱!妈那个屄,大跃进,牛皮吹得越鼓,死的人就越多。犯人主食包谷、碎米、没去皮的荞面,油饼……
老威:还有油饼吃?
张进谦:榨花生油剩下的,一个饼有小筛子大,农民拿来喂牲口,监狱拿来喂犯人,还当作美味佳肴,不是经常吃得着。再熬一大锅汤,人都可以挽起裤腿下去捞……
老威:捞啥子?
张进谦:捞菜叶叶和油星星嘛。
老威:这么惨?外头还在大跃进哦,公共食堂里,大锅饭整得欢哦。
张进谦:1958年的春节,大年三十,永生难忘。2000多犯人在山坡坡上等倒过年,大厨房烟雾腾腾,几百斤包谷煮熟了,油炸洋芋满地丢,饭团子随便你捏来吃,猪杀了,肉切了,码在砧板上,正说要下锅……上面突然来了命令:不准吃!组长监督收筷子,肉不下锅了,不准吃!全体犯人都哭啊!出的是牛马力,过年见不着亲人,还不准吃啊!狗屁共产党,狗屁人道主义!连大组长都忍不住:肉不下锅了,其它随便吃,违抗命令,杀头算我的!
老威:哪一级的命令?
张进谦:听说是中央的命令,狗屁。他们喊“大跃进”,我喊“大要命”。干活18个钟头,今天不完明天加班,还不给吃饱,说几句不满的话,还要挨斗。
老威:你这种性子,在劳改队肯定经常挨斗。
张进谦:天天在死人,还不叫“大要命”?在一次批斗会上,我就这样说。你们还乱打我,有本事就拿枪出来,朝脑门心一炮。哼,毙人要经过法院批,你们没这个胆子。
老威:你不怕加刑?
张进谦:我已经被加了5年刑。
老威:就为了把“大跃进”说成“大要命”?
张进谦:不,是中队长找我谈话,骂我“上诉就是不认罪”,我说他不懂法;他说你为什么死不认罪?我一下子气昏了,抬手就给他一耳光……
老威:嘿嘿,第一巴掌8年,第二巴掌5年。
张进谦:打拐了,打拐了。
老威:两次都打拐了?
张进谦:第一巴掌不打,我就结婚了,也许现在儿子长得比我高;第二巴掌不打……唉,莫提了,鬼晓得会咋样哦。
老威:请你讲讲加刑那天的情景。
张进谦:1958年的6月30号,不,57年的10月间,不,唉,岁数大了,记忆有些模糊了。晚上,永胜县法院派人来宣布,喊一个名字,加刑几年;再喊一个名字,又加刑几年,材料都懒得念了,就是某某加刑几年,某某加刑几年……我晓得自己要加刑,所以比较麻木,还在一边嘀咕:哟,今晚还闹热。可好多人都受不了,哭成一片。和我同时栽进来的那个坦白从宽的地主老表,脸都嚎歪了,他说:这辈子莫想回石鼓啰!惹得我嗬嗬地笑:做梦哦?这身牛肉干巴还要带回家?
老威:牛肉干巴是云南特产,挂在横梁上,叫凉风吹得干干的,很好吃。
张进谦:犯人个个都像牛肉干巴,一条一条,饿鬼样子,在风中飘来荡去。大腿上那层皮,跟裤脚差不多,手一牵就起来半尺高。人贱不如狗,狗饿还可以吃屎,还可以满坡乱刨乱啃,人咋搞?关起来,只有等死。不想等死,逃跑?一枪崩了你,死得就更不如狗了。太多的人没活出来,我算幸运了,当过兵,身体底子打得扎实。还私藏了些现金,400多块,用得只剩80多块,就从老彝族手里买腊肉,18块钱买了9两。没得火,没得锅,就约了一个平时合得来的,叫郭正洪,比我大1岁,现在住剑川县城。约他一起,躲到背人的旮旯里,将生腊肉一人割半截,嘎吱嘎吱啃。那是在梁上挂了1年以上的老猪肉,粘满了灰,又咸,又杀喉咙,啃一大口,猛嚼几下,油腥味就往脑门子窜,眼皮乱眨,跟孙猴子一样。你相不相信,我们不仅把腊油咽了,连石板硬的皮,也一点一点嚼烂,咽了。那皮子上的毛哦,半寸多长,也咽了。
老威:简直是野兽。
张进谦:还像野兽一样舔爪子呢。满手的油,舔了十来分钟。老郭的胃口要弱些,舔着舔着就突然呛住,使劲憋,憋,没憋住,就一口倒灌出来。他赶紧拿双手捂,没捂住,就抵倒下巴接。几秒钟接了一大捧,那温热温热的化猪油嘀嗒嘀嗒地漏下指缝,好可惜啊,我赶忙冲到他的手底去接,也接了大半捧。好可惜啊。我说:老郭,你还是歇口气,再慢慢将这猪肉浆浆重新吞了。老郭喘着气说:福薄命贱哟。我说:肠胃太久没油腥润滑,就是脆的,当心那天一干重活,就拉断了。莫着急,慢慢来。老郭不吭气,大概歇了20几分钟,才像猫一样,哧哧舔掌中的宝贝,还不停地皱眉毛,打臭嗝,进去一点又出来一点。还好,进去的到底比出来的多。
老威:莫讲了,到此为止。难怪老人家对肥猪肉情有独钟。
张进谦:58年的6月30号加刑,7月1号就把我弄进监洞,在严管下背铜矿沙。中队长和指导员轮番督阵,手上掐着表,限时限量,来算定额。每趟背50公斤,来回小跑近20分钟,1个班要折腾52趟,背2600公斤,才收工。他妈的,人又不是机器,没多久,我就累得不想活了,因为肚子饿,一跑眼前就冒火星星。有个深夜,乘管教干部没来,我夹上从家里带来的棉衣和皮衣,躲进堡荒洞睡觉。
老威:堡荒洞?
张进谦:就是矿石已挖完的废洞子,一匹山肚子里,四处都有迷宫一样的堡荒洞。我躺在里面,又冷又饿,睡不着。突然外头喊:吃宵夜啰!我马上跳起来,抓了碗冲出去,迎头就碰到犯人大组长杨向成(音译)。这个狗杂种,当贫雇农主席团的时候,因公报私仇,冤杀了两个人,被追查出来,判了10年刑。可进监狱后,由于出身好,还是封为犯人头,吃香喝辣,整犯人比政府干部还狠。谁要是完不成任务,就被他吊在监洞门口的铁杆上,除非死了,才放下来。
老威:活生生一个阎王爷。
张进谦:他管打饭,喊我让开点,意思是不给我吃。我毛了,反正熬下去也是死,老子今天就为民除害。我右手拖了根铁棍,左手将碗抵拢他的鼻子说:对不起,我要你的命。吓得他一抖,竟给我打了一满碗。
老威:碰上一个要吃不要命的。
张进谦:饭下肚,我又回监洞睡觉,偷听到洞外犯人议论纷纷,没一会儿,又来两个干部。我心想:今晚过不去了,看来要遭收拾。果然,跟着就听见杨股长大声叫:张进谦,出来!
我慢慢吞吞地起身,顺洞壁梭出去。妈的,人生最后一碗饭也吃了,就弄死一个够本,弄死两个就赚!盘算妥当了,我一亮相就大喊:要剐要杀随你们!杨向成吊死犯人,你们为啥子不管?还叫这种人当大组长?监洞里的犯人一天比一天少,哪里去了?埋尸的原来一组,现在都加成两组了,20个强劳力专门埋尸哦!与其累死饿死,我不如先把杨向成敲死,因为他不让我吃!哪怕多喝一口汤,也叫延续生命,延续不了生命,我就要抓他垫背!
杨股长听得莫名其妙:你说啥子哦,张进谦?我是来通知你,明天调丽江,大衣带起,所有的行头带起。你还吃不吃?去厨房整个饱嘛。
老威:嘿嘿,像在演革命烈士英勇就义的戏,我都虚惊了一场。
张进谦:干部发话,我就去厨房打了满满一盆饭,端给同组的吃,大家边扒边掉泪。犯人遭孽啊,两个人一个铺,一床被子,饿得打晃,还超强负荷,没活出来几个哟。我运气,搞过无线电,脑壳灵光,就有人推荐我去丽江的长水铜厂开机器。
老威:我搞过社会底层访谈,你算沦落到监狱的底层了。
张进谦:是嘛,犯人也有低层高层。云南省委书记的儿子,57年大鸣大放过了头,成了右派。一关进来,就耍死皮……
老威:他的官老子没保他?
张进谦:法官把他还给他老子,他老子却大义灭亲,非得判刑3年。嘿嘿,他在劳改队装瘫痪,屁股漏半边出来,不仅不劳动,干部还得陪笑脸服侍。看来官官相护,哪个地方都一样嘛。
老威:你到底明白了?
张进谦:明白啥?没有哪个官护着,我两个耳光就打出13年,不,加上留场劳动,将近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