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幸与他相逢,相爱,向守,共度风雨,生死与共。我为有他而不枉此生。如今过早失去他,是我一生最大的痛。他是我的丈夫,爱人,我的灵魂,我的心。
我们相遇在美丽的燕园,在青春时光,充满幻想,怀抱理想,在自由气氛的北京大学。人生似乎撒满阳光,道路光辉又宽广。
励之在信中写道:当我还在分不清友谊与爱情的青少年时期,撞见了你。生活好似明净的湖面上的一条小船,自由且自信,只要愿意就可以驶向任一幻想的彼岸。生活的信条是,一切都应当美好,一切都必然美好,只要自己的心底是美好的。的确,一切都是诗,我将青春的热情献给了你,我将青春的精力献给了智慧的大雄宝殿。
艰难的历程,打碎了必然美好的体系。1957 年的反右,使遭劫的大多数恋人不得不分手,我们的心却仍然紧相联。在寒冬的未名湖畔,我们通宵达旦地绕行,绕行…….用励之的话说:“让我们把爱冰封,等春天来了,她的花会开得更美更艳”。他正面回答科学院党委的问话:“我可以服从组织,不和她联络,但我不会忘记她,我爱她”。
他下乡劳动锻练,我下乡去劳改。其间,他信守诺言,没有文字书信,没有见面约会,我却不时收到没有署名的邮件,分期寄来意大利歌曲及小夜曲集。终于有一天,我在劳改地接到他的紧急呼唤,熟悉的字,简单的话:“回来一见…….”。又是北京的寒冬,在路边的小饭馆里,他不无高兴地说:“为甚麽要让两颗相爱的心强被分开,我不再有组织束缚,我也不在乎工作的变动。”……..
当我再回到燕园,贬为摘帽的贱民。此时,我们的相爱已从过往被羡慕的一对变成另类。励之坦然相对:“没有必要用有限的生命力去作无谓的功,或者无谓的消耗,而最最重要的是永远保持着一颗甘愿奉献给最美好事业的心”。
婚后平静的生活,两个孩子,慈爱的老人,这就是天伦。励之不断求索:甚么是最美好的事业?当十年动乱把这小小的四口之家拆 为三份,励之下到煤矿挖煤,我被发配到血吸虫疫区劳改。在孤独的不眠中,他思索,他向我倾诉:天伦的环境,奋进的生活,使我很满足。我曾多次说过,小小的325房间(我们婚后住在北大16 楼325)对我有无穷的魔力,是我的心所依傍,这决不仅仅是家,而是创造的活力之所在啊!分离之后,我才更感到我相依于你的是甚么?没有你的感情的浇灌,我的理智的王国也会变得枯竭。
在孤独中,在失去实验及书本条件下,康德的墓志铭:“有两种东西,我们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所唤起的那种惊奇和敬畏就会越来越大地充溢我们的心灵,这就是繁星密布的苍穹和我心中的道德律。”吸引他转向天文。他不顾及挨受批判,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创建中国科大也是中国第一个天体物理小组。
他的坦诚,他的正气及对真理的追求,他的不在乎官位利益,使他在常人看来的顺境中又一次次遇险。濒临险境,首先安排他的学生出国,各个找到合适的深造地。被驱出中国后,念念不忘故土,不忘学生和同事;学生经费困难,说服要捐助我们尚未完成学业儿子的费用转为资助中国学者之用,一直延续十多年。
在众多邀请之下,他选定此地,不是为物质优越,是他对事业的热衷。在这里,他以一贯的热情,投入教学,研究及各项活动,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是突然倒在他的computer前面,左手握着文章及夏季活动计划,面对Skype,突然中断……….。
当他已病了多时,我曾劝说选择更悠闲的生活方式。这使我们想起, 我们结婚时,没有婚宴,没有戒指,他特地刻了一块方章(淑娴励之)以誌。此章为一楚辞专家看见说:“这是一完整句, 其意是:悠闲自在地磨刀” 为此,励之写过一首小诗自娱, 他认为悠闲自在就是作自己热爱的事,才会有自在,才会有心灵的享受,绝不是无所事事。他笑我多虑:“生死是常事,有何可惧,我们的生活如此丰富,经历如此多彩,不少人两辈子也得不到这么多。够本了!”
励之走了,如此匆匆,他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励之在八十年代,在科大作过一次computer的科普报告,名为“灵魂不死”。若把精神,处事原则,规则……..理解为灵魂,励之的灵魂是不死的。他的灵魂在他的亲人中,在他亲密的学生中,在未来的后继者中,它将会越来越被理解和继承。
他生而有幸,一生作自己愿意且喜欢的事,科学的,人文的,政治的,不计给自己带来的后果。
他应也有遗憾,走得太匆忙,不及亲手去做该做而能作好的事。
我有幸与他相逢,相爱,向守,共度风雨,生死与共。我为有他而不枉此生。如今过早失去他,是我一生最大的痛。他是我的丈夫,爱人,我的灵魂,我的心。
在我们简单的婚礼上,我深情地唱过 :唯有你一人,永留我心上………如今,五十年余过去,他仍然在我的心上,心痛地,灵魂的,永远地。
励之,看着我,伴着我,等着我!
2012年4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