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6月10日至29日,韩国爆发的大规模全国民主运动。上百万韩国民众于1987年6月在全国各地示威抗议。期后时任总统全斗焕钦点的接班人兼总统候选人卢泰愚于同年6月29日宣布“民主化宣言”,释放所有政治异见人士,并举行公民投票修改宪法,恢复总统和国会的直接选举,确立了沿用至今的公民直接选举总统制。 摄:Patrick Robert/Sygma/CORBIS/Sygma via Getty Image
回到1987年那个节点,当独裁者全斗焕宣布他的密友卢泰愚将继任总统时,“民众”发动了大规模的6月抗议,100万人走上街头。在美国里根政府的压力之下,卢泰愚同意被迫接受选举,自此,韩国改宪进入了“1987体制”。然而,有悖于整个1980年代社会运动对于社会政策路线之根本性改变的期待,“1987体制”归根结底是金大中、金泳三和军政府妥协后的“协约式民主化”,它依然将奠基于朴正熙时代、在全斗焕时代影响力持续扩大的社会经济政策,作为韩国社会的运作原理。
伴随着“1987体制”和1990年代的苏联解体,1980年代韩国运动圈的“革命”呼声,同样消失了——真实的社会主义死了,想像的社会主义自然也失去了回声。自上而下的“协约民主化”改革,不但使曾经运动中的社会主义势力无法享有体制内的政治权力,并且不断遭到排挤。主导80年代民主化运动的南北统一势力,甚至劳动阶级的参与,都在1987年改宪时被排除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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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经济持续增长,韩国在带有后殖民色彩的现代化进程中获得了越来越多的自主权,社会运动也随之分裂了。实现了改宪的政治议程后,民主阵营分裂成了金大中和金泳三两派。仍坚持反对资本主义的势力,在1987年总统选举中虽然主张进步阵营独立候选路线,但却变成少数。在曾经运动中起到主要推动力的民族自强的诉求,与资本主义不再有本质的矛盾。富裕的生活面前,理想主义变得不堪一击。
回过头来看《出租车司机》和《辩护人》,我们所回溯的这一切复杂性都在道德美学的遮蔽下,被韩国公民社会对抗独裁军政府这个二元抗争的维度所替代。影片为制造更广泛的公共情感共鸣,无一避免地架空了国际政治语境,掩埋了运动中社会主义动员的脉络,从而将那段历史记忆的政治意识形态抽空了。
中国观众在置换自身语境后,盛赞两部电影的“勇气”,然而这些主流文化工业所生产出的历史记忆,事实上是相对“安全”的——他们立足于一场“已竟的革命”。尽管韩国政府时有右倾回潮,但民主化抗争在韩国公民社会中大致也已成为“政治正确”。在这一意识形态前提下,电影工业不断巩固着这套历史叙事。
回溯韩国民主化运动的历史,恰恰是这些电影中极力撇清的左倾社会主义思潮,在1980年代成功民主化的路径上扮演了要角。而在后冷战时代,面对资本主义的全面胜利和朝鲜独裁世袭体制的彻底暴露,社会主义道路也成为了韩国运动圈最“难以下咽”、最急于摆脱的历史记忆——民主化革命就此进入了“完成时态”,军政府的罪行被清算了,所有的牺牲以同一种方式被正名,沐浴在民主中的人们则急切而悲悯地为运动者洗脱“赤色分子”的罪名。历史甚至没有留下任何缝隙,让一些人去拥抱这一曾经的指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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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终结”,与被遗忘的东亚社运遗产
《出租车司机》上映之后,迅速被华语舆论和天安门事件的往昔连结在一起,最终因为封杀,而注定和六四的政治禁忌永久捆绑起来。
但是,尽管六四事件和光州事件同样涉及国家机器对平民的暴力,但以同样的情感纽带绑定两者,却扼杀了两段社运历史的丰富遗产,使之本可以提供的思想资源打上折扣。
回到1989年的六四天安门事件。在6月的血腥镇压到来之前,整场运动其实呈现出诸多社会阶级参与的复杂面貌:1970年代末,党的资深干部拉拢知识分子组成同盟夺权,获得政治地位的知识分子则成为改革的呼吁者,逐渐提出民主化、自由化的口号;工人与普通市民则在1989年之前的城市改革中受到冲击,将具体的诉求——打击太子党、反腐败、改善住房设施——与民主化的口号结合起来。从而在1989年,这些诉求不同的阶级在同样的口号下形成同盟,站上北京街头,六四运动因而同时囊括了统治集团中的成员(知识分子与部分党官僚)与被统治者(普通工人与市民),形成一幅“国家反对国家”的面貌。这种运动方式,和韩国社会运动中公民社会对抗军事独裁政权,是有所不同的。惟前者在敌我划分与军事镇压之下,在最终呈现出了后者的样貌。
1989之后,知识分子与工人都受到打击,但政府的改革策略,开始分化不同阶级:知识分子被1992年的新改革许诺所安抚,拥抱“市场化带来民主自由”的中产阶级民主想像;工人遇到铺天盖地的下岗潮,成为1990年代的最大输家。两个社会群体走上利益相对峙,疏离的不同道路。而反观光州后的韩国,知识分子选择了更加具有动员力的工运路线,又配合反美的民族主义情绪,从而在合适的时机支持下,成就了1987年的民主化。最有趣的是,在1980年代的中国,之前占据统治地位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正从政治运动的核心语言中全面退潮,而在韩国,民主运动最汹涌的1980年代,却见证了最“左”,充满了“主体”语言的社运圈子。
然而,这样两场有着不同背景、不同历史脉络的社运,在我们面对《出租车司机》时,仅仅获得了情感上的共鸣:人们想到“完成时”的韩国民主,看到“未完成”的中国民主,长吁短叹。在此意义上,本来各不相同的民主化运动们,才会被放到同一条跑道上,变成可资比较之物。以至于在无数讨论《出租车司机》的文章中,韩国这段曲折的社运历史,鲜有人提及。华语世界只有些许人意识到了这段历史的存在,但他们的结论扭曲成了“韩国社运是朝鲜的阴谋,李承晚朴正熙全斗焕才是反共救国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