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当那个男人使用二胡演奏《逛新城》时，李友兰就知道他是孙永隆了，她的思绪陡然回到了二十八年前。她心烦意乱，头晕目眩，站立不稳，倒在了地上。
楝花和阿菲一见，马上跑了过来，将李友兰扶到一个凳子上坐下，方雅萍倒了一杯温水，交到李友兰的手上。孙永隆见状，也跑了过来。当他与楝花四目相对时，他愣在了哪里，他问她，你怎么也在这里。方雅萍告诉他，楝花是老三的大女儿。孙永隆一听，傻了，手上的二胡滑落到了地上。
李友梅慌慌张张跑了过来，小声对阿菲说到，我们家老杨打来电话，说楝花的爷爷从电视上知道了老三的事，气不顺，晕过去了，现在已经送到人民医院，正在抢救。我们要过去两个人。方雅萍说，我们俩过去。她想，住院费又得花不少，我去也好帮他们把住院费交了。她走到孙永隆身边，握着他的手，看着他，什么话也没说，眼圈红了。她放下他的手，转过身去，头也不回的跟在李友梅的后面，走了。
李友兰喝了几口水，好多了，她站起身，拉着楝花的手，慢慢走到孙永隆的身边，又拉过孙永隆的手，三人的手掌叠在了一起，楝花的手掌夹在两人的手掌中间。她什么话也没说，看了看楝花，又看了看孙永隆，眼睛里闪着泪花。
枣花看在眼里，心想，孙书记无疑是爸爸的好友，不然他不会那么伤心。姐姐在孙书记家当保姆，妈妈一定是在拜托孙书记，要他照顾姐姐。
专案组的人催促孙永隆，说现在可以走了。
昌江市市长曾宁主持召开市政法委工作会议，会上，市公安局刑侦大队汇报了三公会计师事务所纵火案，林福顺被杀灭口案，高宏达被杀案，以及人民公园茶馆轮奸案的进展情况；市公安局经侦大队汇报了永昌公司在原国棉总厂改制过程中，侵吞国有资产的情况，三公会计师事务所在原国棉总厂改制过程中，出具虚假报告的情况；市反贪污贿赂局汇报了部分党政干部在原国棉总厂改制过程中，收受贿赂的情况。与会者提出了一个共同的问题，就是部分证据来源渠道的认定，部分证据是一个叫“李猜”的人提供的，而“李猜”是谁，没有一个人说得清楚。并且，在法庭上，必须陈述这些证据的取得过程，如果是非法取得，是不能作为呈堂证据的。
曾宁说，对于法律，我还是懂一点的。“李猜”提供的证据，如果在庭审时作为直接证据，是有瑕疵的，作为间接证据或补充证据，则是可以的。如果“李猜”提供的证据在庭审时，是作为直接证据出现的，那么我们在侦察阶段，就不应该采信他提供的东西，只能作为一个线索，我们的侦察人员要根据“李猜”提供的线索，重新获取证据，如等到法庭调查后，再去补充取得，也就晚了，犯罪份子可能毁灭证据。这是一个常识问题，如果我们在办案中没有这点常识，那就是业务水平过低，不能算称职，如果知道而不去做，那是渎职。
曾宁宣布散会，要大家抓紧时间，在犯罪份子将证据毁灭之前，把证据补充完整。
乔老三的追悼会结束后，朱三娃和姚古的出租车已经等在殡仪馆门口。等在门口的还有一辆大巴，是专门接送参加追悼会的街坊邻居的，枣花还没出院，她还得回医院住一段时间，她上了姚古的车。楝花怀里抱着爸爸的骨灰盒，和妈妈李友兰及另外两个街坊上了朱三娃的车。
李友兰回到家里，感觉家里冷冷清清，母女俩免不了又伤心一番。楝花想找一些话来安慰母亲，以此分散母亲的注意力，她心里本来就有一个疑问，就是孙书记同爸爸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喊爸爸是三兄弟？
她问妈妈李友兰：“孙书记同我们家怎么那么熟？”
李友兰先是一愣，又开始流泪。
楝花后悔了，她不该问她妈妈，起身给妈妈倒了一杯凉开水。
妈妈接过水杯，问她：
“你孙叔好吗？”
“好。”
“他不是你叔。”
“啊？”
“他是你爸爸，你的亲爸爸。”
楝花一听，如五雷轰顶，呆了。
妈妈见她这样，以为她一时接受不了——她喊了乔守信二十七年的爸爸，她对乔守信这个爸爸是有感情的。
她对楝花说，这是真的，她开始告诉楝花真相，楝花一句也听不进去，只是不停地哭。
曾宁给昌江市人民检察院检察长王福田、昌江市中级人民法院院长陈德才各打了一个电话，要他们马上到他的办公室来一下。他们要商量给孙永隆定罪。
昨天，他专程到了省委，向省委常委汇报了孙永隆的问题，汇报了永昌公司在收购棉纺总厂时国有资产流失问题，汇报了永昌公司为逃避调查，涉及毁灭证据及杀人灭口的问题。
省委决定，要将永昌公司毁灭证据、杀人灭口与孙永隆切割，如不切割，对党和政府的形象是很不利的，一个市的政法委书记牵涉多起杀人案，人民群众怎么看待共产党？
省委决定给孙永隆定四个罪，一是受贿，二是充当黑恶势力保护伞，三是渎职，四是生活腐化堕落，决定判他十年。
省委明书记说，虽然生活腐化堕落属于道德问题，不是一个罪，但也要写进判决书。群众搞不清楚有没有道德罪，但他们对道德问题感兴趣，写进判决书会产生不错的社会效果。
曾宁请王福田和陈德才两人过来，主要是要他们做一件事：从掌握的孙永隆的犯罪事实中，挑选一些作为起诉的罪证，刚好判孙永隆十年。
永昌公司收购棉纺总厂侵吞国有资产一案侦结，昌江市经侦大队将案卷送到了检察院，检察院公诉科认为证据不充分，将案卷退回经侦大队，要他们补充侦查，提供新的证据。这个消息马上被“乔枣花法律声援团”挂到了网上，法律支持组的同学针对检察院“证据不充分”的说辞进行了反驳，他们说，市经侦大队提供的证据是真实、有效、完整、充分的。涉及物权的，有物权证书复印件、证书编号，实物照片、实物存放处、实物保管人、物权证书原件归档编号、索引、归档日期、保管人等；涉及实物购买价值的，有原始凭证复印件，原始凭证原件归档号、帐簿记录复印件、帐簿原件归档号、报表复印件，报表原件归档号；涉及资产评估的，有资产评估报告复印件、资产评估报告原件归档号，中介机构评估人等；涉及虚构债务的，我们提供了所有“债权方”的询证函……
对同学们的质疑，公诉方不予置评，只讲有一些证据，没有提供取得人的信息，也没说明证据的取得方式，作为证据，这是一个不能忽略的瑕疵，是不能作为主要证据的，只能作为旁证；如作为主要证据，还需要证据取得人当庭陈诉取证过程和方式。
几天后，经侦大队办案人员在网上披露，他们收到检察院退回案卷后，重新组织警力调查取证 ，发现很多证据的原件已被销毁。只能由证据取得人当庭陈诉。
就在“乔枣花法律声援团”一筹莫展时，网上出现了一个网贴，发帖人说：我是李猜，开庭那天我会准时到庭的。
晚上，姚古问阿菲：“网上那个帖子是你发的？”
“哪个帖子？”
“就是承认自己是李猜，开庭那天要出庭作证的。”
“嗯。”
“你不能出庭作证。”
“为什么？”
“这明显是他们挖的一个陷阱。”
“我知道这是陷阱，但是，为了棉纺厂两千多名老员工，为了死去的乔叔叔和乔爷爷，为了受到凌辱的枣花妹妹，我只有这样一个选择。”
姚古一听，很是感动，他把阿菲抱在了怀里。
阿菲醒过来时，天已大亮，她一看时间，已经过了十点，姚古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床头柜上放着的一张纸条，她一把抓了过来，只见上面写道：“李猜只能是我，不能是你。你已有身孕，把我们的孩子生下来吧，好好教育，长大成人后，只要不做我们的老本行就行。”
阿菲马上上网，看到了“乔枣花法律声援团”发布的最新消息：为了坐实证据，伸张正义，“李猜”先生揭开了神秘的面纱，勇敢的走到了前台。他在一个小时前主动到了经侦大队。因涉嫌入室盗窃（实际上是收集证据），他已经被公安局采取强制措施，正在送往昌江看守所的途中。他叫姚古，是一名出租车司机。我们要记住他的名字：姚……古。
方雅萍来看孙永隆，告诉孙永隆，她已经将刘佳接到了家里，昨天陪刘佳到医院照了B超，是一个男孩，已经四个月了。孙永隆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流泪。他觉得方雅萍太善良了，他对不起她。
方雅萍问他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孙永隆问道：“楝花回家了吧？她怎么没陪你来？”
方雅萍：“她爷爷前天过世了，他们家又在办丧事。”
孙永隆叹了一口气，说道：“楝花是哪一年出生的？她今年多大？”
方雅萍说：“我记不住。她到我们家做保姆时，我把她的身份证拍了照。”
方雅萍从包里拿出手机，翻找照片，“她是一九七五年七月出生的，今年二十七岁。”
孙永隆听完，眼睛看着窗外的天空，自言自语道：“我没猜错，楝花是我女儿，我和友兰的女儿。”
方雅萍一听，问是怎么回事。
孙永隆停了几秒钟，说道：“当年我和李友兰、乔老三在楝树湾插队，友兰是我女友，我推荐上了大学，把友兰扔在了乡下，我离开她的时候，她怀了我的孩子。”
方雅萍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你作的孽真是不少。”
孙永隆苦笑了一下，从手腕上取下一串佛珠，交给方雅萍：“这是我和友兰谈恋爱时，她送给我的，是她用楝果串成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戴在手腕上。你帮我还给她。”
方雅萍接过，放入包内。
孙永隆又问点点在干什么？她怎么不来看我？
方雅萍说：“点点有半年多没回过家了，前天我打电话给她，要她回家，她说，她不想回这个家，她为有你这样的爸爸感到羞愧。”
孙永隆的脸上又露出了苦笑，他看了一眼窗外：寥寥落落的楝叶在初冬的朔风中悉悉索索，楝花已经凋谢殆尽，再也闻不到沁人心脾的芳香，再也看不到云蒸霞蔚的紫晕，只能看到一串串黄澄澄的、毒性十足的楝果挂在枝头，穿过防护栏，伸到了宾馆的阳台上，虫儿不喜，鸟儿不爱。
昌江市刑侦大队，大队长周华正在接电话。
“喂喂喂，什么？哪个傻B，哦，是他？他的案子要转给我们刑警大队？好的，好的，他没少给我们找麻烦，我正想收拾他呢。是的，你们经侦大队不管这块。我知道，是你们设的局。是啊，傻B一个。”
周华刚放下电话 ，传达室老刘给他送来一个特快专递，他打开一看，里面有十几张照片，都是他加入关帝会的照片，有他作揖的、有他下跪的、有他叩头的、有他烧香的、有他喝血酒的。里面有一便条，周华拿起一看，上面写道：“李猜是我朋友，望周大队好之为之。”
方雅萍、李友兰和楝花走进莲花小区，走进白奶奶的花园别墅，上了二楼，进了换衣间，出来时三人都换了装束，上身都是白色的大褂，下身都是藏青色的长裤，脚下都是黑色软底布鞋，一起走进了佛堂。今天是乔楝花求道的日子，方雅萍和李友兰当了楝花的引保人，八十多岁的点传师白奶奶亲自主持乔楝花的入道仪式。
师傅的小屋里点满了蜡烛，乔枣花跪在师傅的脚下，她要拜师傅为师，阿菲站在她的侧边。
孙点点正在上网，她的手下——“乔枣花法律声援团”宣传组刚把一则消息传到网上：原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孙永隆，在羁押他的市委招待所吞食了过量的楝果，畏罪自杀。
孙点点双手捂眼，低声啜泣。
公元二零二零年六月四日完稿于仰光
